嗳哟!也不知是怎么弄的,勒满竟从马背上跌了下去。感觉到有湿乎乎,黏答答的东西溅到脸上,江陵才知道他是掉进了泥潭里。
南疆湿地里多的是沼泽陷阱,就是猛虎要是不小心落进去,那也是死路一条。江陵只觉头皮都有些发麻,赶紧解下腰带扔过去,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大喝一声,“快抓住!”
借着浓密树林间少许泄漏下来的虚弱月光,他看见勒满就地在泥潭里打了几个滚,然后懵懵的坐了起来。
万幸,万幸!这只是个普通的泥潭,并不是沼泽地。刚把心放回肚子里的江陵,忽地想到,这是一个好主意啊!
从马上一跃而下,抓起满手的泥就往勒满身上涂,“这样,它就闻不到你身上的味道了吧?”
聪明!红眸闪了闪,呆呆的任他给自己全身涂上烂泥,不过双手却在背后,扯起一束顶端开着白色三瓣小花的暗红色的草叶,揉出汁来,和着泥一起涂在身上。
当江陵堆好那个大泥人时,忽地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雅香气。真奇怪,一般烂泥不都是又腥又臭的么,可怎么会突然闻到香气?
许是附近哪儿的花开了吧?他也没时间留心,抬头去看天空中的大鸟,当真茫然的失去了方向,往旁边飞去了。
红眸里闪过一丝得意,想要摆脱黑羽夜鹞的追踪可不仅仅是靠一层烂泥就行了的。它们最讨厌的是三花朱叶草的香气,只要混合了这种草的味道,就是它们最爱吃的鲜鱼,都引不起它们的丝毫兴趣了。当然,这样的香气也能多少遮掩下某人身上三年来累积的恶臭。
不过,三花朱叶草生长的黑泥潭里,还时常伴生着一种好东西。灵活的十指在泥潭里掏了掏,果然摸到了!
当江陵把超大个的泥娃娃再次扔到马背上,想去给马儿暂时治治屁股上的毒伤时,却意外的发现,马儿很自觉的低头,在身边的泥地里吃着什么东西。它屁股上的伤口处也给那只大泥人乱七八糟的动着,糊上了一层泥。
可是,从马儿镇定下来的神态,和不再因为中毒而打着哆嗦的后腿却不难判断出,它没事了!
江陵想扳开马嘴看看这家伙到底在吃什么,可这小气的家伙却死活不愿意张嘴。
算了算了,从前在鬼戎时,听大哥江云说过,动物都有疗伤的本能。可能是这烂泥里有些什么东西是对马儿有好处的吧,江陵懒得费心多猜,带着勒满往回狂奔。
身后红眸里,这才闪过一抹深切的可惜。
与三花朱叶草伴生的青螯玉肚蜗可是一味难得的解毒良药,尤其是现在这秋末初冬之际,更加肥美异常,实乃滋补佳品。就这么便宜马儿了,实在是暴殄天物啊。不过瞧在人家要驮自己出去的份上,姑息忍之!
熊熊火光的映衬下,南安郡王果诺本就不白的一张脸,越发的黑如锅底。
跟随着黑羽夜鹞跑了大半夜,可到底还是把人给追丢了。畜生就是畜生,怎么也斗不过人。尤其那人,还是珞龙族的王!对南疆几乎所有动植物和气候地形了如指掌的男人!
汗,一层层的从侍卫们的额上背后淌下,有热的,也有冷的。大家都很识趣的没有吭声,等待着族长做出最后的决定。
今晚的事情委实太过蹊跷了,先是新任的镇南大将军莫名来访,然后便有人来劫那个疯子,用的还是南疆几个大族的看家武器。
他们到底该找谁说理去?
勒满确实是个疯子,可这个疯子在还没有发疯之前,在南疆却是犹如半个神只般的存在。
珞龙族一向是南疆最强大的部族,而勒满更是从很小开始,就展露出过人的天分,文武双全,聪颖过人。所以年仅十八岁的时候,就继任了族长一职。
他就算是疯了,但在南疆也是人人心中的一个让人又敬又畏的存在。固伦族虽然接管了珞龙族,却始终不敢对珞龙族人太过欺凌,也就是畏惧着这个疯子。
现在劫走他的人,到底是谁呢?还有,今晚在看守侍卫的马匹中下巴豆的内奸又会是谁?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盘桓在果诺心头,但他现在既没时间去追查内鬼,也没时间去寻找那些有嫌疑的部族讨要说法。
眺望着广丰镇的方向,他的眼神之中流露出一抹怨毒之色,“南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不去回报?走,现在就随本王去大将军府!”
新任大将军的宅院里,现在一片融融暖意。
站在冒着热气的宽大浴桶边,江陵试图带着最和善的笑意,诱哄着那个一脸警惕的大泥人,“乖,过来把衣裳脱了,好好洗个澡,干净了人就舒服了。”
8.以血引血
红烛高烧,满室氤氲。暗香浮动,春意融融。
江陵扭过头来皱眉问,“我长很象坏人么?”
为什么对面的泥人在他好心的劝说下,都躲到桌子底去了。不过是想让他出来洗个澡,江陵可以对天发誓,他绝没有半点淫邪之意。
白勇闷笑连连,捧着一套干净衣裳进来调侃,“三爷,您不象坏人。只是您跟他说什么,就好有一比——对牛弹琴”
他要能明白,那也就不是疯子了。这么一说,连江陵自己也笑了起来。
奈的望着躲在桌子底下,一脸警惕的盯着他的勒满,叹了口气,“大叔,你不要这么不给面子好不好?要是你再不配合,我们就上迷烟了哦。”
大叔又往里缩了缩,眼中坚定的不信任不配合显而易见。
江陵不问了,很豪气的把手一挥,“白勇,上迷烟!”
“这还是大少爷行走江湖时,侯爷弄来的,也不知好不好用。”白勇头一回用这玩意儿,很有些小兴奋。笑嘻嘻的将迷香插在小香炉里点燃,然后捏着鼻子,冲着桌子底下的勒满使劲吹了几口气。
那双红眸很快就有了反应,缓慢的眨了几下,然后软倒在地了。
这迷香质量不错!白勇在心里给了个评价,捧着小香炉又在勒满周围熏了熏,确定他是真的是给迷倒了,这才上前去把人给拖了出来。
“他可真瘦。”白勇一面给他脱着衣裳,一面感慨。
江陵淡然一笑,瞧着稍一用力就给扯破的褴褛衣衫,懒得费劲来脱了,直接抓着他的后领,用力撕扯几下,勒满全身的衣物便都离他而去了。
眼睫毛几不可查的抖了几下,随即又更紧的闭上了。
当一个被囚禁三年的人赤身裸体的出现在眼前,就算是曾经芳华绝代如西施貂婵,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冲击力。
想想看,一个人三年没洗过澡了,再好的皮肤上也象穿着一层污秽油黑的紧身衣,除了酸臭难闻,什么感觉都不会有。
江陵毫不费力的伸手把瘦得象个骷髅架子的男人抱起,放进了浴桶。在入水的一瞬间,他似乎听到勒满舒服的轻声叹息。
可是再转头,却仍是只能看得到他紧抿着的嘴唇,只有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才透露出他的惬意。
翻下浴桶上面的一块小木板架在他的脖子上,可以让他露出口鼻,把他脏得打成了绺子的长发和后脑都一同泡在热水里。
积攒了这么多年的油腻,一定要泡软些才洗得出来。
“三爷,果诺来了。”青苔在外面敲了敲门,轻声的说。
“知道了。”让白勇点上一支宁神香,在旁边陪着,江陵暂且先退了出去。
外院大厅里,陈景珅正在一本正经的与南安郡王对峙。
“勒满丢了?那果郡王还不赶快发兵去找?这么大的事情可不得了,万一给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只怕南疆又要陷入动荡之中。”
“王爷!”果诺真是咬碎了钢牙往肚里咽,此事最大的嫌疑人分明就坐在眼前,可偏偏是他挨不得碰不得的。
“果诺无能,没有看护好囚犯,让贼子有机可伺,此事全因卑职之失,待找到人后,自请王爷责罚。但我曾经在那勒满身上下过一种特制的药材,训练了畜生追踪。只奇怪的是,我们追着的黑羽夜鹞,竟把我们带到了此处……”
“你是说,那勒满是被我劫了?”陈景珅当时就恼了,“果郡王,你讲话可要凭证据。本王好端端的,劫他来做甚么?再说了,我就是要人,一声令下难道还怕你不给么?至于跟你玩这些手段?”
“不不不!”果诺说这个话,心里其实也不是有十分的把握。但他直觉此事和江陵脱不了干系,所以一定要先下手为强,过来探个虚实。
“卑职只是想说,恐怕是贼子奸诈,故意劫了人藏在大将军府的附近,意图不轨。所以想来给王爷提个醒,免得着了奸人的暗算。”
哦!陈景珅这才放缓了面色,“原本你也是一番好意,那行吧,就把你养的那只畜生放出来,在我这府里找一找,看能不能有所发现。”
果诺这下一听,可是喜出望外!他知道勒满肯定在路上动了手脚,所以才让他们追丢了踪迹。但是除了黑羽夜鹞,他可还有别的办法!
往后挥一挥手,侍卫们立即拖出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瞧她衣衫破烂,蓬头垢面,在两脚之间还拴着防止逃跑的铁链,一看就知道肯定是珞龙族的孩子。
小姑娘不明白把她抓来做什么,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写满了深切的无助与惶恐。
陈景珅看着不忍,“果郡王,你这是做甚么?难道抓这么一个小姑娘就能找到人?”
“正是。”果诺毫不客气的承认了,“王爷可知,这个女孩可不是旁人,她是勒满的亲生女儿!只要勒满在这方圆二十丈之内,用她的血,就能将他引出来!”
他话音刚落,冲旁边一使眼色,就有个侍卫忽地从竹篓里放出一条剧毒的腹蛇,抓着那蛇就冲着女孩咬去!
啊——
凄厉的惨叫在将军府上空回荡,那一份骨血相连的痛楚,让泡在浴桶里的人也猛地睁开了双眼。
格雅!红眸里分明咆哮着愤怒!
“你怎么了?”白勇注意到男人的异样,关切的问。
红眸瞬间凝滞,意识到自己处境的人半垂下眼,掩饰着心事。水波荡开的涟漪渐渐收拢,红眸再次抬起,望着惨叫而来的方向,似是被惊吓到般皱起了眉。
“被吓着了吧?”白勇了然的笑笑,安慰着他,“没事的,我们三爷把你带回来,就不会再让人把你抓回去。”
可他,能保得住的其他人么?指尖几乎将掌心掐出血来,却半天无法掐出血腥。
不是怕疼,而是,不能。
9.格雅妹妹
江陵迎出来的时候,就见一条腹蛇高昂着头,正往他这方向游来。而大厅里,有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抱着左手,痛得在地上直打滚,呻吟不止。顿时把脸一沈,“果郡王,你就是这样来探望本将军的么?”
果诺仍是一脸忠厚,“尉迟将军,得罪了。实在是事出有因,恐怕您还不知道吧,您刚从我那儿离开,就有人来把勒满劫走了,为了找他,我也只有出此下策。这也是王爷同意了的。”
江陵一声冷哼,过去把小女孩抱了起来。这女孩已经给喂了解毒的丸药,只是药性发作还要一段时间,疼痛是免不了的。
伸手啪啪在她身上点了几处大穴,止住了她的疼痛,见小姑娘哭得满脸的鼻涕眼泪,顺势把人往身后一交,“带她下去洗把脸,换身干净衣裳,别让人家以为我们将军府欺压南疆百姓。我们且在这儿等等,看果郡王的蛇,要怎么在将军府里找出勒满!”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出勒满,而不是与他作意气之争,果诺暂且按压下心头的忿懑,引导着蛇儿去寻人。
陈景珅见江陵一派气定神闲,心知他肯定是做足了准备,当下也不多问,静观其变。
就见果诺的蛇儿原本威风凛凛的一路游走,将他们准确的引向江陵的小院。可不知为何,就在刚到他院门口时,忽地往旁边草丛中一滚,和躲在那里的一条蛇翻滚交配起来。
陈景珅不禁哑然失笑,“果郡王,你可别告诉我,这条蛇就是勒满变化而成的。”
果诺气得脸都青了,动物进食和发情交配是压倒一切的本能,虽然明知肯定是江陵搞得鬼,却也无法证实。
这一回合,他是败了。
“对不起,是下人们没有训练好畜生,惹王爷和将军见笑了。不过在下一定竭尽全力,将勒满捉拿归案,另有需要将军府协助之处,还请施以援手。今日天色已晚,在下就不多打扰了,明日一定写清详细事情经过,前来禀报。”
这个果诺,当真是个人物,江陵不由得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能把事情挑起来,也能泰然自若的压下去。不说别的,光是这份定力,就让人不能小视。
既然要告辞了,果诺也没忘记要讨要回勒满的女儿,“珞龙族还有些顽固不化的老家伙,有那丫头在,毕竟好辖制些。”
服侍的下人机灵,见江陵一个眼色,便回说那丫头睡得甚沈,唤不起来了。
江陵嗤笑,“一个丢了老子的丫头,在你府上和在将军府上又有什么区别?正好让她在这儿学几天规矩,回去之后才好教化族人。”
他一脸分明很不爽的表情,给果诺噎得无语,暗自思忖了一阵,没再纠结,自带着人回去了。
陈景珅这才望向江陵道,“留下勒满容易,但若是想把那丫头一并留下却有些不易。”
江陵明白,毕竟果诺手上现在还掌握了珞龙族的那些族人。其中当然会有女孩的至亲友邻,果诺之所以没跟他们计较,肯定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不怕这女孩不跟她走,所以有恃无恐。
况且现在勒满的事情没有查清,就算是为了对勒满的牵制,那个名叫格雅的小丫头也暂时还不能留下。
不过,在她离开之前,江陵决定要和她谈一谈。
前院一番折腾,躲在屋内泡澡的勒满似乎全无察觉。
给迷香熏得晕晕乎乎的他,很乖顺的让白勇给他搓了一大盆子污垢,足足换了三大桶水,才把他给彻底洗白。
洗干净的成果是令人满足的,但也令人触目惊心。
江陵揭开被子,撩开松垮的内衣,看着已经熟睡的男人身上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新疤旧痕,不由得蹙了蹙眉。
曾经那样丰神俊朗的男人洗干净后可以清晰的看出已经完全脱了相,苍白瘦弱不说,才三十多岁的年纪,但洗干净的头发里竟已夹杂了不少银丝,颇显老态。
白勇怜惜的看了他一眼,附在江陵耳边低说了句话后,江陵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低声交待,“到底也曾经是一族之长,以后你就多费些心思照顾他,别再让其他人近他身前。”
白勇点头,轻声回话,“方才府上的大夫已经来瞧过了,他的身子虚得很,武功经脉俱已废了。只是体内不知何故,似有股奇毒护体,这才侥幸保全了性命。不过大夫也说,他身上的毒不知该怎么解,只是这身子若要调理的话,恐怕要用掉不少的珍贵药材。该怎么办,还请您示下。”
“给他按最好的治!”江陵不假思索的做出决断,“饮食上也尽量照顾他些,咱们在府上的时候,母亲就时常调理药膳,你就如法炮制,不会的就写信回去问,不要怕心疼银子。”
直到主仆二人给他放下帐幔退出了内室,那双红眸才重又睁开,有些茫然的出了一会儿神,才重又合眼睡去。
天重又亮起来之后,江陵去见了勒满的女儿。
小姑娘叫格雅,今年已经十二岁了。原本应该是珞龙族的小公主,却是生不逢时,除了极小时的那几年享了点福,自她懂事之后,不是在挨饿,就是成了万民唾骂的疯子女儿。
弄得小姑娘胆子很小,见到生人就畏畏缩缩的。不过从那清丽的眉目之间,还是依稀看得出当年勒满的几许风采。
江陵看她这么一副小老鼠的样子,不知怎地就突然想起勒满钻桌子底下时的神情。不觉扬起一抹和善的笑,“别怕,叔叔那儿有许多好玩的东西,带你去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