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几人沉默。
“迂回呢?”净念忽然开口问道。
北门掬立即摇头:“几乎不可能。凉水一边靠着凿壑江尾端,一面是凉水湖泊,有很多地方的洼地,都是极其危险的。”
这一带虽然没有山地丘陵,但正因为是平原,水系密布,多有沼泽,才使得行军困难。
否则凉水怎可能成为凉州府中最重要的重镇之一,而当初朝廷军又怎么僵持到现在才拿下了城池。
【九一】八千里
八千里路,云月迭开。
壑关城墙下,杀声阵阵,或有战鼓鸣响。城墙上,数万弩弓手朝着意欲攻城的敌军放箭。又见数十辆投石车、云梯车朝这边急速逼近。
“敌军攻势太猛,再这样下去……”
净念站在城楼之上,观望着双方的战况。他抵达这里已有数日,亲历了几场攻防战。显然,此先朝廷军调集了不少的人过来,皇帝约莫是要拿壑关作为双方僵持战的突破口。
“看来只有……”大将军面色冷肃,郑重地下令,“速调‘明火军’。”遂问向净念,“殿下,您以为如何?”
明火军,便是那支从迟连傲军部派遣来的火兵营。也便是,这场内战终于要用上火器。
净念凝望着越战越勇的朝廷军,云梯车驶至了城墙下。听到将军这声问,他收回视线,淡声道:“取胜便可。”
这么久来,战场上火器的使用还是尤为谨慎。毕竟火器有限,火药不好储备,操作也极其地危险,若完全依赖火器,一旦武器不足,军队极易陷入困境。
但显然眼下,勿考虑优劣,这般严峻的局势,首当退敌之攻势、挫敌之锐气,不仅防守着壑关这一重地,更要制胜追击。
有了净念的话,大将军再没有一丝犹豫,果断地下令指挥,弩弓手急速地交换,严守谨防靠近城墙根的敌军从云梯攻上来。
西城楼两侧分有左右塔防,在与南北城墙交合之处又设堡垒。明火军在得令之后,已经以最快速度,运出火炮,分别在这四处设置了袭击点,共是八架中型火炮,谓之“暗金飞龙”。
“大将军,明火军就位待命。”
在弩弓兵强势的反击下,首波尝试从云梯攀上的敌军或被射杀或被逼退。敌方心不死,遂展开了第二波的攻势,攻城的士兵往南北两个方向分散,投石机则全部就位排好,集中对准了城楼。
大将军拿起军号,立时吹响,朝火兵们发出指示:左边塔防的火炮,目标为投石机;右边塔防的火炮,目标为敌军集中的主力军;南北堡垒的火炮,则攻击第二波攻城的敌军。
号角声未歇,炮火冲天鸣。
对于朝廷军,这样突然的变故与陡转的情势,是始料未及的。
这一场防守的战事,净念一直在主将身边旁观,此时也是头次极明确地察觉索翰华火兵的厉害。他曾在火兵营历练过,那时一些重型火炮还有些亟需要完备的功能。
而今,这种“暗金飞龙”,攻击力已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一场战事,结果可想而知。持着矛盾的士兵、投石机,对上的仅仅是八架火炮,便是溃如山崩。
敌军主力遭受重创。只是一刻钟的时间,局势陡转,那超越自然的攻击力、震天撼地的鸣响声,使得朝廷军不堪一击;前徒败死、后方混乱,遂只能狼狈逃离。
而己方,将军们虽然心里对火炮的攻击力有底,但是也显然是吃了一惊。见敌军溃不成军,立有人提议追击。
大将军却是阻止:“穷寇莫追!”
敌军虽是士气涣散,败退撤离,但僵持了一天的战事,让已方的军士们也是疲惫不堪。何况对方的残余军力也不容小觑。
壑关第三次守城战,以绝对的优势取胜。
夜间的空间稠闷潮湿。八月底的壑关,气候虽不如先前那般酷热,但多日的高温与极重的湿气,还是让人难以忍受。
营帐内,北门掬轻声分析着眼下的情势:“朝廷这回竟差点诓骗了我方,谁也没想到凉水与壑关这里的战事僵持得这般厉害,今日若非有暗金飞龙……怕又是一场恶战了。”
净念听着北门掬的言语,同时仔细地看着面前的沙盘。指了指上面的一带地形,他问:“这边是沼泽地?”
“是的,”北门掬点头,叹息,“而这条唯一的通路,守卫重重,大将军已经派人多次探路,都未成功。”
当然,除非现在直接让火兵们直接拿火炮来开路。但显然,壑关火药的储备,不足以让他们靠着火炮拿下整座凉水,杀掉数十万的大军。
最重要的是,凉水城不是最终目的。
净念沉默地望着地形,这时有人悄声闪进了帐内。北门掬偏头看向突然出现的苍禾,有些奇怪:“怎么了?”
苍禾行了个礼,遂对净念说道:“主子,一万护卫使已经悄悄地抵达,逼近清淤、河塘几片暗沼,按照您的吩咐潜伏在那里。”
北门掬意外地望着净念,随即微笑:“原来少主子已经打点好了。”若有所思道,“素来都说机关陷阱以蓝苍族护卫使最厉害,所谓‘三千机师三千阵’,少主子是要断了朝廷军的后路与支援吗?”
否则,一万人,在这样的战事上用不了明显作用。
净念对苍禾点头道:“知道了。”遂看着北门掬,淡淡地问,“你觉得?”
北门掬笑道:“少主子的方法不错。只是蓝苍族去年才经过了大战,我本没想到能够调集这么多人手来。”
净念轻应了声,注意力再次放回到沙盘上。至于那些护卫使,早在去年战事结束后,蓝清和就对索翰华许了承诺,若遭遇困境,他手中掌握的三万兵力,任由调遣使用。
而这一万人,并不需要他们正面抗敌。
只是还需要点契机。
“少主子,”非莫的声音在帐门外响起,“大将军求见,想与您和北门先生商讨一下战事。”
北门掬看了眼琢磨着地形的净念,扬声道:“进来吧!”
几位将军行完礼后,便直接说明来意。
“我等欲在三日后,从这时突破,”大将军在地形上比划着,“趁着敌方还没缓过气时,主动攻击。再派出土兵突击营,尝试着从清淤过去,沿着凌河而下,最好是能将敌方残兵堵死在这里。”
“不知道殿下与北门先生,有什么好想法?”
净念闻言,思索了一刻后:“凌河、清淤、河塘,我都已经让人设下了陷阵,需要五天的时间。”
将军们愣住。
大将军喜出望外:“那么,事情就更好办了,但……”他微有疑虑,战场上利用阵法,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北门掬看出大将军的犹豫,代替净念解释了一通,随后道:“所以现在,需要的是牵制这些朝廷军……若让他们提前撤离了这里,可就功亏一篑了。”
大将军点头,笑道:“我了解了。既然殿下在清淤这里做了安排,原本安排的土兵突击营也便作罢。”
遂商讨了一番,便决定派出部分兵力,从正面诱敌。明隐兵利用小型的机关陷阱,扰乱敌军军心。
“暗隐兵多少人?”在众人讨论着安排一支精兵夜探敌营时,净念如是问道。无疑,暗隐兵是这项行动的最佳执行者。
大将军答道:“迟将军支援了三千暗隐兵,我军本也有三都的隐兵。”
“三千就够了。”净念拿起水壶,灌了口清水后,扫向众人,“明晚,我也参与行动。”
大将军大惊:“这怎么行?”
倒是北门掬意会地轻笑起来。
指尖摩挲着水壶的纹路,净念平淡地解释:“我不通谋略,擅长的就是杀敌。”他既然亲临战场,怎可能甘于无用之地。自来到壑关,这些将军们,多是以尊贵之礼待他。
观点不是他的目的。
他要切切实实地,在能力范围内,帮助男人实现他的计划。
北门掬看着少年坚定的模样,对几位将军劝道:“想必将军们听说过少主子的能耐,当年尝翼山匪,还是在卢广之副校与少主子的率领下清剿掉的。”
“少主子武功高强,故而我也觉得,此次有少主子领队不失为良策。”
大将军显然不能因这话就消除了疑虑,却又听少年沙哑的嗓音响起:“你若担忧,我便在此立下军令状。”说罢不等将军们反应,“北门掬,笔墨伺候。”
大将军连声道:“不必……”
净念神色淡然,以徐缓的语速说着。
“……此心至诚,有天为鉴,军法在上,吾如若不能,则愿听凭军法处置。”
【九二】斜雨潇
“报——”
“我方已将敷城敌军困死,适才交战大败对方,歼灭三万人,敌军有残部试图从西北两个方向逃跑。我军已排除两路精兵,计划自清水湾横渡,割断西面敌军退路。”
听到捷报,白发男子笑道:“看来敷城的战事很快就要结束了。城内的人,已是水粮殚竭了。”
“比本王事前预想的,顺利多了。”
索翰华唇角扬起,漫不经心的说道:“皇叔,您该知道,本王已经三十又三岁了,这场战事若不能早点结束,那二十多年我岂不是徒作准备了?!”
他耐性极好,所以能够一直按兵不动,积攒着势力、财力与军力。如今战斗拉起,则必然是一击即中。
闻言,索樊闻微怔愣,遂几分感叹:“已经这么多年了。”
索翰华笑道:“是的。”或许这场战事表面看来顺利得不可思议,但这么多年来做的那些准备,耗竭了多少资源,又牺牲了多少人力,才会有今日这样令皇帝生畏而难抗拒的势力。
“看来,本王不需要太久就能够安心地颐养天年了,”索樊闻叹道,“照现时的态势,或许顶多只要两年,一切都能尘埃落定。”
索翰华摇了摇头:“就算聿国江山,能够在两年内拿下。但真说尘埃落定,怕还需要不短的时日。”夺得了皇位,不代表就能够国泰民安、江山稳固。
“那便是翰华你自己的事了。”索樊闻轻笑了笑,“治国平天下,本王年纪老了,待那时也是有心无力。”
索翰华但笑不语。
索樊闻遂将话题转回战事:“待区句告捷,北庭的大军就能直逼居州了。把你的那些宝贝拿出来,或许只需一年就能够结束战争了。”
“倒也不是,”索翰华垂眼,抚着蓝玉扳指,“落拓州与居州府,素来难攻。而今凉水那边……也不太乐观。”
便止住了话语。他不由得想到了在那里的孩子:呵,好在有合心蛊的同脉感知,所以至少知道那孩子约是安好。
索樊闻看着男人浅笑的眼:“担心那小子?”
“他不会让我担心。”索翰华低笑道,“净念是个聪明的孩子。”
索樊闻微扬眉,但也不多说。虽然他对于自己这个侄子如此关心一个孩子的事情有些意外,却觉得,这样也是不错的。或许有了挂心的在乎的人,索翰华将来不至于走到太过极端的境地。
“虽说敷城差不多已是掌中之物,可那位少年将军,倒有些格外地坚持,”索樊闻说道,“他若是坚决不愿屈服,城内百姓十数万人,怕会跟着遭罪了。”
索翰华冷然地回道:“不过是负隅顽抗而已,若他着实不识时务,不能屈其兵,也只好破其军灭全卒。”
索樊闻怔愣,遂叹息:“上上之策,自然是能够全军为好。十五万大军,若真全戮……恐会落得残暴嗜杀的骂名。”
“皇叔这一点不必担心,”索翰华露出一抹淡笑,“须知敷城已被困死,已如绝境。城中寻常百姓,又何甘濒死?故而,届时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挑拨之策……”
将死之前若得到一线生机,人求生之欲,则能激发出莫大的爆发力。
闻言,索樊闻沉默了许久,才幽幽一叹。索翰华的算计,利用了城中百姓求生的迫切与惧死的惶恐,说来这些人何其无辜?当然他出身在最为黑暗的皇家,又是参与了这场争斗,自没有任何怜悯与不忍的立场。
只听闻了索翰华如谈笑般说出这般谋划,也不免有几分戚戚然。
自古江山天下,掩埋了多少军士多少平民的枯骨英魂!
这个九月秋夜,敷城在大军的紧迫下被拿下。此间,城中百姓,不满于朝廷军诸多的蛮横抢夺,怨声渐起,遂在索翰华大军连续发出《告敷城百姓书》与《将士十二令》后,激起求生之欲,与朝廷军发生了多起冲突流血事件。
民愤不已。
朝廷军少年将军,被内外逼迫,无路可退,遂作困兽之斗,终在一夜,亲率精兵,秘密暗袭索翰华的部伍。
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意,便是一场激战、恶战。
“这位少年将军亦不失一英雄也!”在伏击圈外观战的索樊闻望着敌方被围困却犹作殊死搏斗的将士,也是不由得感叹。
索翰华淡笑地微勾了勾嘴,伸手拿起一柄长弓。
“这么远,也无月色……”
索樊闻明了他的打算,正想说不可能射到目标,而且这昏沉沉的夜里,还极容易误伤到他人,但他的话没说完,索翰华已是拉满弓,箭羽飞驰而去。
正见那少年将军,避开左后的攻击,身形往前闪动。索翰华的箭,恰在同时,噗地射透他的胸口。
敌首死,军心溃散。
眼见敌精兵被伏歼,索樊闻回头看着转身回营 男人,唯有惊叹。这般的箭法,百步穿杨不足以形容,何况还是在这样昏色的夜里,而最重要的是索翰华毫无遗漏的算计,只有完全掌握那人其后的反应,才能精确地射杀到人。
主将被杀,精兵阵亡,城内的残军,唯有死或投降两种选择。
敷城破。这一场内战,情势急遽地转变,如此北庭大军是志气高昂,直逼居州腹地。
江州战场战事以胜利告以结束。主力军朝西进逼,横扫居东州;而索翰华则在敷城一战结束后,带上两个部的军力从沼泽之地秘密北上,欲潜到凉水后方,助上凉州战场一臂之力。
而壑关与凉水间,也在这夜里悄然掀起一场激战。
大雨忽降,让净念一干隐兵的行动多了几分艰难,却也因这雨势,多了一点掩饰。按照计划悄悄地靠近敌营,净念引领着前徒探查,而后首人则掩盖着他们路过的痕迹。
所谓投石问路,诱敌而出,再将隐兵分出两只小队,以声东击西。
这一行的目标,就是要扰敌乱营,将朝廷军的主力引诱至另一个方向,正合我方的埋伏。而净念则带着另一数十人的小队,在那防守重重的通道上引起混乱后,自暗沼边缘,跟着士兵突击营的数位老手,悄悄地潜入敌营。
这数十人,其中半数是净念自己的护卫使,其他人也是在出发前,由他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
暗沼蛰伏无数凶险,几人终于在丑末逼近了敌营。
“主子,下一步怎么办?”苍禾紧贴着净念后背,小心地提防着可能潜伏的危险,用密音传到净念耳中。
净念冲几位擅长侦察的隐兵打了几个手势,让他们先悄悄靠近,算计好敌营换岗与巡逻的时间。遂对苍禾道:“待会我一行动,你就招蛊,将那几人暗杀掉。”
他们最终的目标,就是毁了敌方的军需储备,包括粮草、战马与辎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