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黑影拂来,汤药表面瞬间结了一层冰霜、一层层的冰结下去。
春魉出现于他身后接过玻璃碗。他坐于桌上,执起熹舞的手来亲吻,「比起自虐,让我来虐待不是更兴奋?」
「这是我的手。」褐眼青年把手收回去,掌心仍是白皙如初,没有任何烫痕就不用他亲来吻去的。
「这是我的东西。」鸟妖说毕,同时朝窗外狠瞪去一眼。
恋恋窥视『他的东西』的婢女们幸好就没有阴阳眼,不然早该吓得赶紧拉裙逃走。
熹舞年纪渐长、出落得越发俊秀,他就越不能掉以轻心。
剑场中的婆娘倒一个二个像没开过荤的雌兽,整天都虎视眈眈他的熹舞。
不是从这个窗出现就是从那条缝钻出,若不是给小剑匠面子,他早挖出她们的眼珠子了。
「剑匠倒是第一次出远门。」
鸟妖这才注意到祁澜留下的字条。还要是暪住熹舞出门,真有他的。
这些年来,本就不多出门的祁澜益发少踏出剑场了,这次一出门就数天之久,不是不讶异的。
「他动作不便,怎出远门?」
熹舞按捺不住担忧,一掌按于纸条之上,纸张瞬间焚成灰尘。
他看那歪歪斜斜的字只觉心烦,索性不看。
祁澜两掌皆断指,虽说已习惯了在剑场生活,可是出门在外一定诸多不便吧。
鸟妖弯起一腿,把下巴搁于膝上,瞧他,「要找剑匠吗?」
「不了,走不开。」他现在宫中有工作在身,小小职位不能随便请假数天。
而且祁澜特意留下字条、交代得很详细,却又趁他去捧汤药之时跑掉,太诡异了,看他未必真的去找紫未叔叔,他真去找只会扑空。
熹舞才想转身,肩膊已被握住。他反应快,两指冒出火焰要向后划去。
鸟妖早他一步将他手腕高举,还抓住他的手环住自己的腰。
焰熄了,他也被吻住了。坐于桌上鸟妖吻他吻得很深,膝盖还暧昧的磨擦他的腰身。
这男人几乎整个挂在他身上了,熹舞很无力地发现这一点。
良久,春魉的脸退开,还以舌尖舔走银液。
「这是我们的第几个吻了?」他问。
看熹舞的心情不好,他就牺牲一下小我吧。
「不知道。」熹舞也回得干脆。春魉对他做的越来越亲腻了、从拥抱到接吻还有抚摸。
原本他以为春魉要他偿还欠的人情,现在益发觉得不是这回事,他还的顶多只是利息。
鸟妖眷恋地摸摸他的唇瓣,然后松开他。熹舞也该去准备进宫事宜了。
那边咪呜一声,窝在祁澜床上睡觉的猫儿醒了。
鸟妖看着为保暖而窝一起的猫饼,点着,「一、二……」
「一、二。」再点一次,仍是两只。
红的跟紫的窝在一起让他想起太极甜汤什么的,就是比平日少了一色。
这两只倒很习惯当猫的悠闲生活了,都有点懒当回剑魂。语冰不用说,连夏也每天跟小剑匠窝在一起睡个日上三竿。
红猫举起绵掌,揉了揉眼。失去了平日习惯的温度吧,因此格外早起了。
「喵呜?」左看了一眼,然后发觉没了主要发热体;再右看了一眼,发觉没了灰蓝色的三弟。
身边只有只睡得像死了般的语冰猫。
他惊,抬头看见背光的鸟妖,坐于桌上向他不怀好意地笑,「早安,笨虫。」
笑得如此友善不用说一定别有动机,搞不好趁他和语冰睡觉的时候,把祁澜跟韬韬拆吃入腹了!
鸟妖依旧笑得很灿烂,晃着腿告诉他,「祁澜只带走韬韬,趁你们睡觉时抛弃你们。」
「嘎!?」
如果说猫有受伤的表情,这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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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煦市集
「娘,是蓝色的猫咪耶!」
猫儿的毛色特别,走在大街上引起路人注目。
若让小孩子看见了更不用说,兴奋的指着又叫又跳,然后跟着猫儿跑半条街。
蓝毛猫被打理得漂亮,毛色柔软且带光泽、年轻有劲。
这样的猫儿现正乖顺地挂在人肩上,有点不自在。
路人们纷纷对他行以注目礼,说不在意是骗人的。
偏偏他们瞧他,也瞧到了搁放于猫身上一下又一下轻顺着毛的手。
看见那手,不少孩子都吓得噤声,不再追逐跑叫。戴着手套的手,看久一点会发现,有两根指套是软虚的,里头无物。
「韬韬,我好像迷路了……」祁澜不是不知道旁人对他指点,只是早学会不介意了。
就是家中人也没对断指之事多关心一句,他自是不介意他人的无谓猜测。
习惯性地以一手轻抚着韬韬,他有点不安的抓紧了包袱,站在大街上左右观看,找不出路向。「早知道也带语冰出来……」
当然,这只是口头上说说的抱怨。
若此远行被语冰知道,肯定从一开始就不会准,更枉论如韬韬一般陪伴。
想起语冰,就挂念起熹舞来,不知道小舞知道他无端跑掉后,会不会气到用火烧了他房?唉,希望那条睡虫来得及醒来逃难就好。
「喵。」蓝猫伸出舌舔了舔他的脸颊,彷佛要他振作。
然后,若有法眼的人可看到,从猫体中飘出了魂体,魂体是一个青年。
之前还在喵喵叫的猫儿,不可思议地竟刹时睡下。
祁澜看向浮现眼前的韬虹,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他说,这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出生不久、出门也少。不像语冰跟夏般会认路,只有一块迷路的份。
「要不,你就别去了。」
韬虹与他并肩而行,还是不太赞成他此次一人远行,太鲁莽了。他能理解可不能谅解。
为免途人起疑,祁澜仍是与猫儿说话的姿态,「你甭担心,我一定会带你去见守守的。」
祁澜如说服自己般再握紧了拳,向前大步直直走。
就是有鬼神挡路,他也要在小舞逮到他之前,快快去到目的地。
因为、呃……小舞比任何牛鬼蛇神都还可怕,越大越俊越可怕,已经成为世上最令师父惧怕的徒弟了(如果有这项竞选的话)。
他家宠物小鸟妖又是小舞那边的,看他被责难只会幸灾乐祸,笑得比谁都大声,没半点同情心及多年照顾的感恩。这次若被逮到,后果真是非同小可。
「祁澜,你去找小顾带路不就好了吗?」
而且,那个姓守的是小顾的友人,祁澜这趟去是牵扯了老远的关系,别人还不见得让他进门。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这次做的不是光采事,除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外,不可以让他人知道了。」
韬韬不是跟他勾过猫小爪了吗?这是秘密,绝不可让第三人知晓,不然他就完了,他就要抱着三只猫去分一碗牢饭了。
剑魂无奈瞧他一眼,已不知说些什么去劝才好。
他一开始以为祁澜此事只是突发其想、是玩笑,然而一年又一年下来,他的决心不减反增,到今天竟然真的趁熹舞不为意时起行了,他想起也觉不可思议。
要怎么说才好呢?即使祁澜不跟他约定是秘密,他对着夏与语冰也说不出来——
祁澜打算把守守带回来。
就是如此荒谬绝伦。四年前,他也绝对不会想到今天的自己竟然跟祁澜一起疯了。
这四年来发生了很多事,但即使真让他们学起了遗忘,韬虹知道,他们也绝不会忘记那早晨。
那个早晨,守守被封印了、离开他们了。
所有记忆与爱恨都化为空白,熹舞也趁着祁澜昏迷的时间,进宫把匕首交予燕端顾。
当然是痛苦的,简直是出生以来他们经历过最痛的事,但还是没得选择之下作出了选择。这是他们三魂共同下的抉择,谁也别说谁的不是。
也许守守不会奔丧心智去杀害祁澜,吃他血肉;也许他们真的有办法令守守不发狂,带他逃离鬼差的追捕。许许多多的也许,但那一刻,他们选择的是祁澜的完全安好。
他们至少知道,若那天早晨没放弃,就不会获得这安稳四年。
只有祁澜是被迫妥协的,他从那天早晨到今天,仍是没放低过守守。
祁澜死抓不放匕首就是最好的证明,他给春魉割去了五根指。
左手三根,右手两根。
有些是整根割断了,有些仍留下几节,彷佛不可名状的生物躺在血泊,他记起那刻仍是心慌。
在他们为祁澜奔走慌忙的时候,熹舞却不发一言,在大夫来到之后就进了宫,把匕首交予了燕端顾。熹舞知道若他不如此做,祁澜就不会放弃吧。
匕首已送托予燕端顾的友人了,即使他真的想要也要不回来。
但熹舞猜不着的是,祁澜没打算去要回来,他打算去偷回来。这是祁澜失血过多、还虚软躺于床上在他耳边说的打算,只对他说。
守守离开他们的头半年,祁澜都没再动过笔画图,断指是原因,其实他更怕一画画就会想起守守,会哭,怎样也下不了笔。
祁澜曾经拿起一幅守守画的图,跟他说,「哈哈,我们家守守多聪明,你看他的画,这年岁的小孩子都是画火柴娃娃,他却画得这样地好……」
然后他也说不下去,看着图哭了,不停以断指的掌抹乾眼泪,怕会滴湿了守守的图。是他看守守画的画太纯熟、不够纯朴,就教他画火柴娃娃。
还记得,守守那孩子虽然疑惑还是很听他的话,依样画胡卢地跟着他画圆头,五笔的四肢,故意画得歪歪斜斜。
他夸他,守守就很开心,高兴极了,一直在画火柴娃娃,画了很多很多张,张张都有他们也有守守自己,不停地画。
最可爱的是,除了人物外,他其他的景物还是画得很细腻,把春魉的翅膀画得像真的一样,好像真的能从纸中飞出来。整张图不协调地,只有人魂是粗糙的。
「他即使画火柴娃娃,也是这么地好……我本来还打算教他画其他的、的……」那晚祁澜坐在床上断续哭了很久,一直看着图一直流泪,擦泪的连手上纱布也湿了。
这些年来,祁澜除了随身带着韬虹剑外,还带一张守守的画,不时拿出来看一看。
画中有他们全部人魂,还有守守他自己,是还长着一双小翅膀的时期,大家相处得最快乐的时间。
他没有怪任何人,那是大家都不想下的决定。大家都很痛苦,只是当中最痛的是他。如果时光可以重来的话,他想当春魉,拥抱陪伴守守到最后。
韬虹始明了祁澜不是突发奇想,他是真的想要把匕首从守娆轩那带回来,即使守守已不会再出现。
祁澜想把匕首带回剑场。
他已经不间断地想了四年,而每次看到守守的图,就更坚定所想了。
韬虹最是明白他的心思,可是,匕首已是送人四年了,而且还是皇军将领交予的工作,要祁澜真去偷回来的话,肯定是犯罪,亦会令小顾很为难。
他也非地挂念守守,要知道每次祁澜把图打开时,他也跟着一起回忆过去。把匕首带回剑场对大家来说的确是种安慰,但他可不赞成祁澜去犯险。
即使骗过所有魂,他是去找紫未商谈上战场收集骨材的事宜,要暪过熹舞可不易……
「韬韬,你在呆什么?」祁澜趁没人注意时,向半空中沉思的韬韬叫道,「有位善心的大叔要载我去守娆府!」
他说兰煦市集的人真是亲切,他本以为首都的住民都是眼高于顶、瞧不起乡下人,想不到还蛮热心的。
「小兄弟,告诉你呀守娆府在洛沐跟兰煦的中间地方,轩爷的行事作风也低调,不是本地人就挺难寻的!」看起来很壮硕的大叔,一手扶着祁澜上摊车。
摊车是作运送鲜菜瓜果到市集贩卖之用,载人也无不可。他看都要来回洛沐跟兰煦了,顺道帮此小剑匠一把,一路上聊天也有个伴儿。
「我看你生份得紧,这次找轩爷是谈公事喔?」菜摊大叔绕去前头,开始驾起驴子来了。
作贼心虚的祁澜听到此问,抓猫的力度一紧,几乎要拔走一把猫毛。
韬虹吃痛,欸,被人随意一问已慌成这样,还要去盗,真是可以准备被小顾铐捕了。
「呃,就是说啊,我是刀剑匠嘛,为他打把刀剑的也算很正常……今天就是去商量一下刀剑花样的……」
「耶,小兄弟瘦瘦弱弱的,手也可怜给弄成这样,你刚说是剑匠的时候我还吓一跳咧!你的手还管用吗?」
大叔大抵就是豪迈惯了,说起话来不拘小节,大刺刺的叫他作断指剑匠。
祁澜倒也聊得很快活,聊开了,「大叔,你不知道的事可多着咧!我天生怪力,莫说是铁锤,连钢材也常一个人扛来扛去的!」
「果真应了那句什么……人不可貌相什么的!」
「所以说,区区断指算得上是什么,比别人少五根,可我打出来的刀剑连皇上也赞好的,我的手还是管用得紧!」
是了,你的双手还是很管用,最不管用的是脑子。
看他现在说的多神气,把之前练习以破烂的手打刀剑时,辛苦到哭爹喊娘都忘了。
韬虹躺于他怀内,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缩起来,听他们天南地北地聊、聊得畅酣。
摊车的滚轮规律地转动,咔咔咔缓慢向洛沐驾去。
「大叔,你看我少活你十几年,可看不出我有四个儿子了吧!」
「哈哈哈!我看你年纪轻轻,从那蹦出四个儿子啊?别骗大叔了!你们这些宫中人最喜欢编这些话了,告诉你我可是很知道的!」
「大叔你说的这什么话,我真的有四个儿子啊,还收了个乖巧精明的徒儿,家中养了一只很大很大很大的鸟,改天来剑场看看没骗你的……」
他说得兴起了,霍地张大双手要比鸟妖的巨大,连怀中抱了韬虹猫也忘记。
手才夸张地比了个圆,猫儿已连滚几圈、喵喵乱叫滚到路上去了,「哎呀!大叔停一停,我家三儿子滚下去了!」
守娆府
已经站在守娆府前了。
大叔早早开走去运菜,他一连道了好几声谢,还邀他有空一定要来剑场玩。
他也勉强认了路,好让等下大抵知道归途,原来守娆府设在比较贴近兰煦的地方,是市集的未端,人流虽然稀疏但对比起乡村地方仍是很畅。
终于,眼前的就是守娆府了。
眼前的……真的是守娆府吗?
祁澜站在府门前老久,莫说是门前没有平常大家的守门人,就连他一直盯着看的府牌,看上去都积了不少灰尘。
周遭是人声沸腾、叫卖的兜售的不断,只有他眼前这座府了无生气,活像摆错地方似的冷清。站了良久都没半个人要出来招待。
不是听小顾说,匕首的拥有者职位多高、世袭家底多显赫、在皇上前多受器重、人又有多俊多好什么一大堆的,结果……现在不是最好的现证了吗?
菜档大叔,轩爷的行事作风低调我知道,可真有低到这个地步吗?
守守在这冷冷清清,几乎比得上杆尸房的府宅中一定不会幸福的!
因为守守待在剑场时,多热闹多欢快,这样死气沉沉的地方那孩子怎待得惯啊?
祁澜一下激愤的握拳,心底的决意更盛了。
韬虹看他这下夸张的动作,就知道他心中的父爱火山正在爆发,澎湃的爆出岩浆来,很快会烧乾所有理智。现在只希望他真能顺利把守守带回剑场,要不就现在来个人好阻止他愚蠢至极的举动吧。不然他用猫嘴咬,也会拖他回剑场别丢人现眼。
之前他能以魂体碰触祁澜,阻止他看守守悲惨模样,是一时激灵之举,大概不可能再一次了。
真的希望熹舞快快赶来,好敲开他硬绑绑的脑袋。
韬虹在心底双手合十,诚心诚意的祈求着与祁澜相反的愿。
着实是很怀疑有没有人居住,祁澜抱紧了韬虹,拿起门环敲了敲。
他再敲了敲。又敲了敲……还是没半只鬼出来应门,如果有鬼出来应门的话,他也很乐意的。
既然都没人守门了,他干脆钻进去把匕首摸出来,不就省时便捷了。祁澜怀着自暴自弃的想法,说了句,「我是来找轩爷的,麻烦通传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