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住下来是求之不得啊!
祁澜抱着韬韬,在心中比出胜利手势。守守,爹爹来接你了!
第十章
掌灯时份。
以右手仅馀的三指扶着灯笼,祁澜抱着韬虹游走于宅间。
脚步声已是宅内最大的声音,晕光打上脸颊,还抱着一只蓝毛猫,连祁澜也觉得有点鬼宅的况味了。
轩爷不在房间里头,也没有待在娃儿的房间。
「到底是那去了……」祁澜喃喃自语着。灯笼挺重,举得手都有点酸软。
猫儿抬头,如汪洋般澄蓝的猫眼瞧着他,然后猫眼渐渐垂下,合上。侧方浮现了一个青年。
祁澜看着飘浮面前的韬虹,知道他一定是有话想说才跑出来。
偏偏,他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劝止。
于是他步伐未有缓下,就这样越过他然后前进。
深夜间,长长的一道走廊,一豆光。身后飘浮着的是只魂,光的照射隐约透不过那个身影。
这鬼宅没有闹鬼,倒是他自制出来了,祁澜感到荒谬地好笑。
韬虹没有跟随他前进,只于走廊间旋身,看着他背光的影,「祁澜,不如就这样算吧。」
那个守娆轩既当得上御前侍卫,自当有他的本事,祁澜纵然天生怪力也拚不过。
守娆轩把匕首收于袖子内,从不离身,说是要盗,不如说抢吧。
「韬韬,我只是忘不了那天早晨,语冰哼的曲子。」掌着灯笼,祁澜步步向凉亭迈进。
四年了,那天早晨的一段小曲,还像刚听到般鲜明地在他脑海盘旋,挥之不去。
他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完全遗忘。
当他才放下心中搁着的事,想好好地与他们一起生活时,才骤然夺走他生命一部份,他活得失了重心、不安乐。失了平衡的日子,都是韬韬扶着他走。
断了五指的他,尚且走得稳稳当当,但心头有些地方却拨了给守守,填不回来了。
曲调在耳涡盘旋时,那么地凄凉、都似迫着要他做些什么。「你放心吧,我答应过你要跟你们好好地生活下去,就没打算做傻事,我是怎也抢不过轩爷的。」
「那你……」韬虹听见他的允诺才放下了心头大石。
祁澜一向说风是雨,千万就不要再发生殴打钦天监般的大事了。
「我好歹也是个刀剑匠,真来修养一下刀器,也不为过吧。」
祁澜朝他笑了,笑得如此地纯粹、还似带点炫耀意味。
即使不能带守守回家,对思念成疾的人来说见一见面也不算过份吧。他可以等,一直等到守守再无托付时再带回家。
韬虹也勾起了嘴角,突地就觉得刚刚的惶恐,是对祁澜不起了。
正要继续寻找轩爷,那边的一线光火燃起,如流萤。
凉亭处走来一道人影,最夺目的还是在豆光映照中彷佛镀金的发。来人提起了灯笼,看见走廊上的祁澜。
「祁剑师,睡不惯?」守娆轩见着他,倒也随性地坐于木栏,攀谈起来。
「不,这儿的被褥比起我家的好多了,我正要去寻你。」
看主人家不摆架子,祁澜也乐得轻松地坐上栏杆,反正他在剑场也坐惯了。
「燕端家的大爷不知打那来的苦闷,刚拉着我一直吐苦水,都聊晚了。」燕端顾每回见着他都有新鲜事、心事,真是服了他。「我也正打算去寻你。」
「那小顾跟望儿此晚就住下了是吗?」
「不,明个儿有早朝要上,他有功夫在府中未做,我刚去拍醒他要他收拾收拾,准备回洛沐。」
他带来的两名皇军倒也厉害,在客房睡了个天昏地暗,连提醒主子归程都忘了。
「不知轩爷寻我是什么事?」该不会知道他的盗窃意图,特意来警告的吧?
现在夜深得伸手不见五指,可他仍记着下午时轩爷的浅笑,笑得深藏不露、直教人遍体生寒。
守娆轩不语,一手提着灯笼,另一手在他面前举起,彷似邀请交握的姿态,「整天下来,不讳言,祁剑师都看向我袖子。」
祁澜整个人一怔,瞪目结舌。
他是有瞪得如此明显吗?他以为自己已是很不经意地偷瞄了!
这下惨了!原来早给轩爷发现了,他还以为暪得天衣无缝、以为偷偷牺牲有多壮烈、多悲苦……
守娆轩没有看向他,只以一足尖碰地,用锦鞋头勾勒自己的影,「作为主子的,用惯一把刀剑都有感情,何况是刀剑匠。我不问祁剑师突地拜访的目的,只因明白你对刀器的惦挂之情。」
他说到这儿,一顿,然后看向身旁的祁澜,勾唇。
那个笑纯真中带着媚,让年岁跟他差不多的轩爷,看上去硬是年轻了几数。
「但也绝没有一个刀剑匠,没有通报一声就上门来修养刀剑。我大抵知道祁剑师想要的是什么。」
听到这儿,韬虹真想说句,轩爷你错了,祁澜绝对就是会不通报一声,只凭自己喜恶就杀上门来探看儿女的刀剑匠。别太看得起他的修养才好。
守娆轩一手仍然抬高向祁澜伸出,衣袖滑下来,在灯火映照下,那条手臂诡异地白皙。
「这趟前来,是想把匕首要回去?」
男子仍坐在栏杆上,姿态看起来却像要人拱扶他、诱请别人来一起玩耍般。祁澜此刻才懂得为什么小顾会如此放他不下,他无意识中性感得太有攻击性、而那躯体却又过份脆弱。
祁澜实在觉得只需他伸手一折,那不盈一握的手腕就会断。
「你刚不是说跟匕首有了感情,却如此轻易让我要回去?」
守守有如此厉害的主子,当父亲的也很为他高兴就是。
只是轩爷洞悉透了他的心思,却又轻易放弃,让他心底天人交战,矛盾至极。换作他人,他早就敬谢不敏地拿回守守,飞也似地跑走了。
听罢,守娆轩垂下手搭,「祁剑师,我不知你进宫的日子有多少。可是宫中的流言蜚语一天没少,我想祁剑师必曾听过。」
祁澜有点不知应对,唯有略略垂下了眸。
他是有听说过,都是些不好的事。守娆一族是皇上专用的女支,从小开始养熟着吃还不止,更是大臣官僚之间的好礼,送来赠往都打通了关系。形形式式的,都把侍卫与主子间的关系说得脏乱银秽,不堪入耳。但他听了左耳进右耳出,从不在意。
「想必祁剑师就是听多了传言,认为我不配拥有你的刀器,前来讨的。」守娆轩的表情声线都平淡至极,彷佛事不关己,「我可以告诉你,蜚短流长都是真的。」
「请你把匕首拿回去吧,不然难保我一个受不住,会用这匕首桶进陛下的心脏。」
他如此脏乱的人使刀已是沾辱,若再使之成为杀人凶器,也觉太对不起祁澜。
祁澜只是静静地听,不发一言。
以韬虹的角度看去,可见眼前人握紧双拳、咬实牙关。
良久,祁澜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说是来修养匕首的,我就只修养。」
「四年前,我既答允打刀予燕端顾的友人,就绝不收回去。轩爷你这样说未免武断了,我要打什么刀剑予何人,决定权在我。」
守娆轩仰头,把灯笼再举高了点、看向走廊梁柱。同时,祁澜也见着他脖上的新旧伤痕。
「剑师的心意,我心领了。你真不用顾挂我,反正这座府也快将拆了,什么也不留,我没什么身外物是放不下的,也从来没什么是属于我的。」
他从出生起已是升下的人,连这座府也是御赐的,明明是一年回不了三四次,也为了皇室的面子而建得壮丽非凡。守娆一族的人脉单簿,待娃儿也进宫受训后,这儿就没住人,快拆了。连娃儿也不是他的,还有什么是他的?
祁澜忍无可忍,从栏杆跳下地,断指的双手紧紧互握,「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若要说什么是你的,娃儿就是!他只有你一个父亲而已!这座府拆与不拆你不在乎,但这儿是娃儿的家!你这当父亲的都不为他筹谋了,还有谁会记挂他?你都说出这些话来了,你儿子要怎办?」
「我打的刀剑,都是为了保护人而打,并不是为了杀人。匕首,我是真的很想要回去!但理由绝不是因为那些脏猪乱说的脏话!」祁澜将心比心,激动得难以克制,他为守守付出的不多,可再也不能更多了。而守娆轩还可以待娃儿更好的时侯,他竟然说得事不关己、置身事外!
「燕端顾来找我的时候,他说要在刀面烫字。我本来打死不肯,然后听他说,他要给你只能是你的东西、只属于你的东西,我才应允了……」
说到眼角泛红了,祁澜皱皱鼻子吞下哽咽,在人前哭实在很丢脸。
「燕端顾的心意、我的心血,你就不能担待一下吗?若你说没什么是能留给娃儿的东西,这就是了。这把匕首,就是你能留的了……」就当是,他将守守留予娃儿作伴吧,那么讨喜可爱的娃儿、谁也不想他受伤害,「代你这个父亲保护他呀!」
守娆轩听毕只是伸直了手,眨眼间袖里一抹银光亮出,刃锋顶着他的指尖。
守娆轩把手反过来,匕首就静躺于他手心,守字于流萤映照下泛着蓝光。好一会儿,守娆轩只是瞧,没有说话。良久才若有所思地慢道,「看来,是我这个当父亲的太失格。」
韬虹在旁以手掩脸,叹息一声。
祁澜才如梦初醒般涨红一张脸,慌了手脚,他竟然大刺刺的在责骂轩爷!「我我我、不是有意……我也不知道为什……」
守娆轩微笑,「你说得很对,很高兴能听到有人对我说这番话。」
祁澜看见了四年不见的守守,如出一辙般出现面前,感觉自己的泪又要流下来了。
「若你肯割爱将匕首交托予我,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守娆轩深深地向他低了头。
祁澜很难辩清心底的感觉,他竟觉得松了口气同时又很充实。
他是很想把匕首带回剑场,此刻却觉得守守的价值不止于此,若守守能保护这家人,那心地善良的孩子也会很开心的,他知道。
「在这之前,请你修养这匕首,好让它能继续担待娃儿吧。」
守娆轩也并非不懂祁澜对匕首的惦挂,于是再把匕首交托于他。
祁澜大喜过望,看着眼前安静沉睡的匕首,伸出颤着的指尖……
他与韬虹一起伸手,握住了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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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韬韬、韬韬……韬韬!」
扯开着手套,连叫了好几声都没有猫或魂要应一声,祁澜放弃不叫了。
大抵韬韬又四周奔波,为他的事而忙着吧。不过是说了一句想拿冰毛巾,再说夜深了不想麻烦婢女,韬韬就跑出去为他张罗了。
祁澜看向窗外,庭园燃起几豆光,是燕端顾带同两名皇军先行回洛沐的燕端府了。
要不是有燕端顾从中穿针引线也认识不到轩爷,平日对燕端顾总是避之则吉的,现下倒想感激数句。现在他一个月没几次进宫,下次再见小顾不知何时了,哪知他才想带韬韬一块出去送行,韬韬就跑个没影,他唯有自个儿去吧!
一手抄起纸灯笼,祁澜走近桌边,想带上守守。
刚刚他让韬韬抱着守守,一直带着走回房中来才放下。
其实不止韬韬挂念,剑场中的其他人魂亦很思挂,下次只好带其他猫猫来了。
明个儿一早匕首就要还给准备上早朝的轩爷,现在每分每刻都很珍贵,他都不想错过,要把守守都贴在身上才行。虽然轩爷人好,说他想修养匕首,何时何地去找守娆家人也可,但唠叨到这家子总不妥……
园中的光火……好像并无异样,又好像有点异样。
祁澜看到皇军手拿的两个泛黄的灯笼之间好像多了抹青色,尤如青焰鬼火……
他立即揉揉眼睛,再看出去,青焰已然消失。大概也是眼花吧。
看庭园中的火光开始移动,怕来不及,祁澜一手就抓下去刃身。
守守是没鞘的,要抓只可抓刃柄。有了前车之鉴,祁澜的指才触及冰凉,立即缩了手!
赶紧拿起手一看,完好端端的,没有丝毫伤痕……
但为什么湿湿的……
祁澜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为什么指尖上有白液?……这液他看过,好像刀剑魂的白血……
他遍体生寒,那种不能动弹的感觉再一次掳获他、压迫感如浪将他灭顶。他开始没法呼吸……
他想后退,却不能,双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匕首锵锵下地,「韬韬……」
韬韬,快来啊、快过来啊!韬韬、韬韬!
匕首慢慢浮现出咒文,带着光,照亮一室。
然后,以白血写成的咒文一个一个地浮起,脱离刃身,然后贴于祁澜脸上。
「嗯鸣……」那些印文尤如铁烙、祁澜的半边脸如火烧般滚烫灼痛。他仰起脸,硬撑着要自己不昏过去……但那是种超乎想像的极痛,即使被煎熬得神智不清,他嘴中始终叫着守守、守守……
终于,最后一个咒文贴于他脖上时。
守守肯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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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澜!?
韬虹猫嘴一松、咬着的毛巾啪一声下地,立即转身过去奔驰!
祁澜、祁澜,你怎么了?心痛如此剧,肯定出事了!
韬虹不顾一切、用尽最快的速步奔向客房,他以猫躯猛撞开房门,木门呯一声大开!
然后,他立于房前,没了主意。
室内,空无一人。
亦无匕首。
「每次看你窝囊的鸟样,我都想一把掐死你算了。」
咬着烟嘴儿,那身影说出来的话有点含糊。
话音刚下,一口幽绿的雾就向鸟儿喷去。
黑鸟儿没被呛到,倒是身后的枝叶沾上雾气,刹那枯萎。
鸟儿吸入绿雾,抖了抖,身上毛色彷佛刹那添了光泽。
「你是能一把掐死我就试试看。」
鸟儿瞬间化身男子、挠脚坐于木柱之上,风吹得黑发浚乱。
来人勾唇,一手闪电般伸出掐住春魉的脖子,长平指甲勾出了一丝血。
「欠我的记川水连影都没见着,倒是来找我撒野了。」春魉懒得跟他玩,挥开了他的手。
「任何东西找我来要,我都给,那我不就算是个屁。」
穿着一袭旗袍的男子咬着烟嘴上下摆动,孔雀蓝长烟斗上的金色花纹在夜中闪烁,彷若流萤。
春魉看着多年不见的旧友也不多客套,直接拿走他的烟斗,深吸几口。
这家伙还是那般挑食,都是教他浑身舒畅的好滋味儿,他整个醒振起来。
良久,一站一坐,彼此都没有交谈,只有火皿静静燃着青焰。
那火,长发拂去燃不着、地上也无他俩影子。
幽幽青焰彷佛某种生物,算上去有百年不曾看过了,春魉直接以指执起燃着的烟丝。
「守川人的待遇很好?我看你吃的没一趟不是漂亮魂色。」
他咬嚼起烟丝来,以魂做成的味道儿非常佳,而这小子的挑不是第一天了。
守川人把黑发勾到耳后,无烟可吸,他把玩着长甲,「若连口烟都吸不好,那还有什么意思的。」
烟丝燃得旺、魂色开始渗入,边缘淡橘毛茸茸的青焰是种视觉享受。
「奈何的活儿从来不闲,你又有空来找了?还是说最近下层的活儿顶轻松?」
男子算起来以往跟春魉同伴一场。这守川人固守奈何桥第三层,专把恶魂拖入污浊的波涛为铜蛇铁狗咬噬。看他阴柔若女,却是个一点也不好惹的角色。
「自你从奈何抢走那人类后,下层就没轻松过。」男子一手轻抚着白丝长裤,「每隔五十年见一次的鬼差大人说这什么话。」
再多个五、六十年吧,他与春魉不又在奈何见面了,明是每世都来跟他抢人的装蒜不管用。春魉轻笑起来,带点得意,「想说,若奈何的活儿真轻松起来了,不用等五十年,我再来闹它一闹。」
淡橘的雾缠绕他俩,春魉觉得自己像犯了隐,现下嗅到魂雾才得以饱足一些。
「里头两只猫的魂色挺漂亮,吃了不就饱?」明知那两只不是猫,男子也没挑明来说。
「若我真吃了,熹舞会杀我个魂飞魄散,到时候我们不用等个五十年,直接就在阴间聚旧了。」说笑,熹舞的本领十六不是未领教过,竟还说得出风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