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霁一睁眼就看到了在奈何桥上遥遥望着自己的鸦穆,却看不清神色。近处孟婆收拾着东西正打算离去,红衣小童小机灵,蹦跳着向自己跑来。
许霁一把搂住小机灵的魂灵,施法将他变回珠子状,像说悄悄话一样的在小机灵耳边说:“那里面可棒了,下次带你一起啊?”
小机灵闻言狂点头,在他还是召风的时候就老是听那人说洞天里风景美妙,却到现在一次都还没有去过呢,之前是自己没办法去,现在是孟婆拦着不让去,真是郁闷至极。
“那你告诉我啊,我前世叫什么?”许霁戳着小机灵肚子,其实他真的很在意这个事情啊。
小机灵一下从许霁手里跳了出去,蹦到松软的地上,许霁以为它又要跳河,吓得脸都白了。小机灵却只是在地上滚来滚去,划出来一个字:不。
“亲爱的我真是特别特别的想揍你。”许霁咬牙切齿,拎起小机灵狠狠戳了两下。抬眼看到鸦穆在奈何桥上寂寥的身影,到底还是不忍心他一直在那里等着,快走了两步,站到鸦穆身边:“走吧,入夜了。”
许霁问孟婆学了进出洞天的咒法,也终于成功偷偷将小机灵带了进去。每当他在瀑布下静修的时候,小机灵就在一边的草丛里滚来滚去,有时也会化成人形,伸着脖子望着水潭里的许霁,看啊看的就入了神,连自己变回原形都老是发现不了。
当然也发现不了无声无息出现在洞天另一边山头的鸦穆。
两人又回到了那种相顾无言的状态里,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的许霁没有再追着鸦穆跑。
许霁终于可以追上鸦穆了,在某方面。可在另一方面,却是倦了,也怕了。
鸦穆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从没有这样低声下气的追着一个人,却一次都没有考虑过是否丢了面子这回事,只想着至少、至少先向他道歉,或者更多一点,他想看到许霁能够重新的开心起来。一天看不到他的笑脸,连鸦穆都不习惯了,总觉得这日子过的缺了什么,而在这之前,鸦穆从没想到自己还会对地府里的日子有追求。
许霁整日整日的在这洞天里修炼,鸦穆花了半个月在无常殿里空虚地等着,又花了半个月在奈何桥上遥遥地看着,谁叫他先犯了错,比起对那人的伤害,自己这样真是该。
“他在修炼,大人还是不要进去打扰了。”
数日前当鸦穆终于鼓起勇气向孟婆询问的时候,孟婆冷冷地回复他。鸦穆没想到忘川边上永远和颜悦色的孟婆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一个人,这样恨一个人。
“孟婆……”鸦穆面对长他不知道几千几万岁的孟婆,气势上自觉就低了不少。
“滚。”
湿哒哒滚烫的孟婆汤泼在鸦穆身上,黑无常瞬间风度全无。
“痛么?”孟婆将汤碗狠狠砸碎在地,幽深的眼眸似要将他射穿,“鸦穆,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当年,是我做错了。”
“当年?”鸦穆抓住了孟婆眼中一闪而逝的怅然,问。
“老身不想与黑无常大人说当年。”孟婆转身离去,走出好远,又转过身来,对着鸦穆说,“不配。”
鸦穆对孟婆说不出不敬的话,更不能说,于是只能垂着头站在一边,视线一刻不离不远处台子上端坐的许霁。
这还是他百年来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着一个人。
高台上的许霁还是白无常冬月那一副绝美艳丽的脸,但细看就能发现,那皮肤已经有些脱离了冬月那如雪的颜色,泛着微微的红黄,鸦穆这等阴差或许看不习惯,在凡间,这可是最正常不过的人类肤色;那嘴唇,也不全似冬月薄薄淡淡的两片,许霁的嘴唇有更明显的上扬的弧度,怪不得鸦穆怎么看他,都似乎是带着笑。虽然许霁已经将衣服拉的很高,但他领口至今没有消退的痕迹与唇角的破口,在鸦穆看来都是那么的触目惊心,那都是自己做的孽。
鸦穆突然特别想看许霁睁眼的样子,原本总觉得这小子虽然套了白无常的皮,却始终有哪里感觉不像冬月,现在仔细想想,就是那双灵动的眸子。
冬月的是典型的桃花眼,满眼风流,不笑的时候有一种慵懒的气质,而笑起来的时候又带了十足的魅惑。许霁的眼睛,大概要划为杏眼,眼神干净澄澈又很有活力,更重要的,是配合起他上挑的唇角,给人一种很乐观向上的感觉,就好像他的眼里从来就没有悲伤与忧郁。
从前以为是他缺根筋,现在才觉得,是自己看人不够深。
许霁每日例行公事般与鸦穆一同夜巡,眼神里很久没有那种活泼的味道,反而深邃了许多,就好像抽掉了一缕魂一样,每当一看到他深邃带着忧郁的眼眸,鸦穆就更开不了口。
从前总说他蠢他怂,现在才觉得,真正蠢的、怂的人,偏偏就是他自己。
许霁缠了他四年,这会陡然安静下来,不能习惯不能接受的,偏偏也是鸦穆自己。
“孟婆,让我去看看他吧。”被孟婆泼了一身孟婆汤后的第二百零七天,鸦穆再一次开口请求。
“哎——”孟婆长长叹了口气,终于放下手中的汤碗,抬手给鸦穆画了一个门,“有些事情注定拦不住,躲不掉,只盼是善缘善果。”
鸦穆长揖到底拜谢孟婆,闪身进入洞天结界。
孟婆盛了一碗孟婆汤,递与面前一位老妇魂魄,老妇接过汤碗,却一直望着孟婆:“原来传说中的孟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女人。”
孟婆冲她笑道:“天下为人母者,大抵都是如此。”
老妇仰头饮尽孟婆汤,在望乡台上最后望了一眼来时的黄泉路,对孟婆回报了一个笑容:“祝安好。”然后便颤颤巍巍地往前走去。
“保重啊,吾儿。”
鸦穆魂与体没有分割,乃是一同进的洞天。
鸦穆睁眼,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青翠山林,想凝神搜寻一下许霁,却丝毫法术都不能用。洞天堪比另一个尘世,就是鸦穆,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否能找得到许霁。
诸般事由皆有因有果,大概这就是洞天给自己的考验了。
而瀑布下,许霁一如往常地盘腿静修,小机灵在岸上草坪中玩着花骨朵,微风徐徐吹着,一派天真无邪。
不知何时从哪儿吹来的一阵阴风,洞天忽的就没有了世外桃源的风姿,竟然飞沙走石了起来。要不是小机灵化了人形,及时抓住了地上的草枝,差点就被这狂风吹翻了去。
许霁感受到周遭的变化,从瀑布底下走出,却迎面撞上了一团阴影。
那阴影在他面前狂风里,渐渐褪去黑影化形成人,那瘦狭的身姿、淡扫的眉、灵动的眼、微翘的唇,甚至连嘴角一直没有好的伤口都有如复刻,那黑影化身的人,赫然就是许霁他自己。
“来吧,打败我。”黑影许霁的声音也是许霁的声音,却更加的钝重,带着空荡的回响。
“就算是长得同我一样,你也该报上名来,再约战吧?”许霁在这洞天内度过了无数个白昼,至少也修炼地越发心平气和起来。若是以前迎面遇上一个与自己长得没有半分不同的人,许霁那定然是要被吓上一吓,但现在,却只是淡淡的平静的发问。
“知道你最大的阻碍是什么么?”黑影许霁没有正面回复他,只是抛出了一个看上去颇为玄奥的问题。
“恩?”许霁原本垂在身侧的双臂举起在胸前抱定,沉默片刻后缓缓道:“你咯。”
黑影但笑不语,摆出一个架势,意思是“来战”。
如同镜面一般,许霁摆出与黑影相同的造型,意思是“请战”。
“请赐教吧,许霁的心魔。”
14.心魔
许霁嘴上说的风淡云轻,心里头的波澜可一点不小。在这洞天里修炼也有段时间了,能感受到一种由外界聚合而来的力量在改变着自己,大概就是他们说的吸收天地之灵气。
有人说,人这一生最难过的,不是环境的苦闷,身上的苦痛。最难过的,是心魔,是解不开的纠结。许霁知道,这是自己必须过的一道坎。
那日小机灵来传话说孟婆有办法助他修习,心里便像被什么重重的击中,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更不知道前路是有什么等待着自己。只知道当孟婆遥遥一指要自己坐上那个古朴的石蒲团时,自己满心满意的都是谢谢孟婆,从未有分毫的犹疑。
孟婆佝偻的样子虽然到现在看来许霁都会觉得有些可怖,却还是从中感到了温暖,亲人般的。
这种感觉在这至纯至净的洞天里得到了升华,每天出洞天许霁都会有一种浓烈的想与孟婆亲近的感觉,就像一个孩子渴望着母亲的怀抱一样。
而另外的,对鸦穆的那种感觉也更加的清晰起来。
恨么?
或许当时有,但现在不恨了。许霁把这段经历归为,在错误的时间遇上错误的人,既然一切都是错误的,那还是抽身是上策。
所以他逃避了。逃来这与世隔绝的洞天,度过每一个白昼。逃不掉的夜巡也是行尸走肉一般,仿佛只带了半副心肝。
许霁以为,自己都快羽化登仙了。
心魔含笑看着他,钝重带着回响的许霁的声音在剧烈的瀑布声中,却还是那么清晰,清晰到就像是从许霁心里发出来的声音:“我不是来跟你打架的。”
心魔顿了顿,又说:“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我的存在。以及——”
“逃避是没有用的。”
许霁倒是希望跟心魔打一架来着,可惜没能如愿。就像来时一样,心魔化作黑烟散去,瞬间就了无痕迹了。
“太欺骗人的感情了吧!”许霁苦笑着,抱怨声明明不大,却响彻山谷。
心魔散去了,天色却并没有好起来,许霁透过朦胧的水雾,似乎看到了有一些什么东西,正在向他袭来。
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带着轰隆隆声响向着瀑布突进的,竟是大批张牙舞爪的厉鬼。
许霁当这白无常数年,表现一贯还算良好,虽然偶然出不了工,但总体还是挺好的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许霁拿自己的“丰功伟绩”做着心里暗示,可越暗示越清楚,之前一帆风顺的,一方面靠白无常留下的法力,一方面靠鸦穆的帮助,更主要的是自己从没见过如此来势汹汹的厉鬼阵仗啊。
有些慌,许霁不得不承认。他甚至下意识的伸手去抓鸦穆的衣袖,却当然的抓了个空,虽然只有他一个人,还是感觉有些尴尬地默默收回了手。
前列的厉鬼已经能看得清楚面目了,许霁吞咽了一口口水。在洞天里没有白无常的肉身,许霁真真正正只是个有些许法力的凡人,却还是想尝试一下,许霁伸出手,用意念想象着哭丧棒的模样,嘴里低低念道:“小光、小光……”
没有……
可以想见的结局,许霁颓然看了一眼天空。然后就不得不面对那一张张面目狰狞的脸了。
没有白无常的力量没有哭丧棒,但许霁还有从小学起来的术法可以防身呢。
为首的眯眯眼长舌鬼拖着水滴滴的舌头就要向许霁扑倒过来,许霁急退,从掌心喷射出一股急流,长舌鬼捂着眼睛痛苦状嚎叫,甩动的长舌还挡了挡后面的厉鬼。许霁顺势一个旋身从瀑布下扭出来,还好跑得快,不然被一群厉鬼压在山壁上咬可不是好玩的。
许霁再回望了一眼山壁前瀑布下挤成一团的厉鬼们,心有余悸。
厉鬼们当然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只在山壁前纠结了一小会,立刻就找到了许霁遁走的方向,杂乱无章的队伍又齐齐朝着许霁所在的位置冲了过来。
许霁现在这是在岸边了,刚才一个瞬间移动难得没有出错,用的那叫一个恰到好处,正是最平坦的一片草地,也就是之前小机灵玩耍的那一片。
咦,小机灵呢?
小机灵大约是变成了圆球状,许霁一边招架厉鬼,一边观察哪边可以让自己闪一闪,一边还要在茫茫的草地中寻找小机灵的身影,简直要忙死了。
又闪避开两只厉鬼的联手攻击,许霁翻滚向另一边,掌心还不忘喷出火舌去。火舌照出一片光亮,许霁就在这光亮中,看到了不远处抓着草茎拼命稳住身型的红衣小童。
圆球那么大小的一只,却是小童的情况。许霁看着自己手心喷出那一抹稳定的火舌,又望着在风中疯狂挣扎的小机灵,心头一阵疑惑。
又是一个翻滚,许霁算好了位置与方向,这一下正好滚到小机灵的所在。
然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穿过了小机灵的身体,紧接着,大群的厉鬼呼啸着,也穿过了小机灵的身体。
许霁点燃了自己身侧的草丛,草丛瞬间就变成火海,可小机灵,还是紧紧扒着那一株绿油油的草,就像两个空间。
许霁明白了,这大概就叫做结界,自己和小机灵恐怕是身处两个不同的空间结界。所以他看不到自己,自己也叫不到他。
十分的孤立无援。
不知怎么了,一靠近小机灵,许霁心里总会产生不由自主的波动,好像有一些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在以小机灵为媒被释放出去。
心神一荡的功夫,一只尖牙厉鬼在众鬼的推搡中的脱颖而出,在谁都没有发现的时候,冲着许霁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许霁当时就快晕过去了,原来灵魂被咬掉一块的感觉这么刺激,真是不想再感受一次。
可手臂上的钝痛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他差点完成不了另外一个闪避。几乎拼尽全身力气往厉鬼群里放了一大把火,一时间厉鬼们也是人仰鬼翻,许霁望着自己有生之年放过最大的烟花,差点忍不住就要笑出来。
不过他当然没有。许霁抓住这一会儿的时机,瞬移到另一边稍作了休整。远处刚刚造出来的大火灾还在持续,升腾的浓烟弄脏了洞天的美好,还传来了刺鼻的味道,看来是有厉鬼被这真火所伤了啊。
许霁摊开右手,看着手掌心里那被烧焦的痕迹,再看了一眼左臂,那厉鬼好大一张血盆大口,一下子咬掉了许霁一大块肉,许霁的左臂外侧的肉被一口撕了,剩下森森白骨露在外面,晃晃荡荡的。
真是太可怕了。许霁撕下一片衣摆,用右手和牙齿配合着给包了起来打个结,疼的龇牙咧嘴。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天知道这一群过后还有没有下一群,可光是这一群,就已经够他受的。
这风云突变另一边的鸦穆自然也是感受到了,这分明不是什么好现象,说不定还会有些危险,鸦穆决意先找到那人,于是抬步向风暴深处疾驰而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片燃成火海的草地,还有草地上那个一身白衣已经滚成灰衣的男子。
鸦穆是何等的视力,许霁那痛苦的神色,以及一看就知道没连接好的手臂,根本就是尽收眼底。
忽的,心里有一个地方抽了一抽。
鸦穆纵身从山顶跃下,在许霁身边看看打了不知道几个滚才做完缓冲稳住,扶着地在许霁身边不远处喘着粗气。
许霁只突然感受到耳边一阵风一样的声音呼啸而过,接下来就是一个黑色的身影不断不断地在地上打滚,滚得都快到厉鬼堆里去了。
还好他及时地停住了。
许霁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背后那高耸如云的山峰,鸦穆这有点生猛啊,真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许霁被自己下意识的想法吓了一跳,大概是太久没看到这么与众不同的鸦穆了吧,最近自己总是板着脸,鸦穆那性子没可能拉下脸去,只能更加的板着脸,一来二去两人之间气压低的要命,确实是好久没见到那么活泼的鸦穆了啊。
如果从山顶蹦下来狂打滚算是活泼的话。
“这边——”最终还是看不下去一脸冷峻的鸦穆晕乎乎的转圈圈的样子,许霁百忙之中选择出声招呼他往这边来。也不知道是怎么让他撞进结界里的,但多一个帮手总归是好的,更何况鸦穆绝对算得上一个强力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