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小森一愣,凭直觉回答:“刀剑。”
梅吹雪也因为他古怪的问题停止哭泣,手帕放下,眼睛微红却没有泪水的痕迹。
楼随流问:“花叶可否伤人?”
小森说:“那么柔软的东西怎么可能伤得了人?”
楼随流问:“刚柔相对,何者胜?”
小森说:“刀剑锋利,无人可防;但柔软的花叶不能伤我半毫,又怎么可能会赢?”
楼随流问:“什么是强,什么是弱?什么算赢,什么算输?”
小森迟疑片刻,犹豫道:“我只知道被打趴在地上就是输了。”
楼随流摇摇头,冲梅吹雪使了个眼神,示意她递过来一把小刀。
刀锋薄而亮,削铁如泥,一看就知道是把好刀。所有人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有何打算。
楼随流拿起小刀,放在眼底打量一番就玩了起来。小刀在触碰到他手指的一刹那,好似就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来回飞旋如蝶般翩翩起舞,却始终没有伤到他的手指。骨指分明的手指灵敏地转动,小刀似乎瞬间活了过来,发出耀眼的光芒。
小森眼睛一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指,乌亮的眸子好似一面平滑的镜子,反射着绚丽刀芒。
楼随流把玩了一会儿,将刀放回桌上,一手支头,另一只手伸出两根指头,慢悠悠地对小森说:“你不是想我教你武功吗,今天我宽宏大量,给你两个选择。”
两根竖起的手指在小森眼前晃了晃:“一,穿女装;”
收回一根手指:“二,用这把刀刺穿对面的墙。”
收回剩下的手指,握拳表示零:“或者,什么都得不到。”
“选吧。但是,如果做不到,就不要怨别人,因为这是因为你自己太弱,而不是别人前世欠了你的。再说了,天下哪有免费的晚餐?”说完,就向后仰去,斜靠在墙上,双手环胸,合眼不再看他。
墙,九寸厚。
刀,五寸长。
人,三尺高。
任何一个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手无缚鸡之力的四岁小孩怎么可能刺得破一堵墙?莫说是个孩子,即便是壮实的成年人也难以做到这一点。
然而语音一落,小森却想也没想就抓起小刀朝墙壁走去。他先用小刀在墙上划了一个十字,然后举起小胳膊,竟然对着十字中心就这样钻了起来。
“放弃吧,你这是白费功夫。”梅吹雪笑道。
回答是更加响亮的钻墙声。
从未接触过刀剑的小孩并不擅长使用手上的这个工具,再叫上刀锋锐利,不一会儿,他的手就被划破了。
殷红的血顿时就沿着枯瘦的手腕流了下来,看上去像一条吞噬生命的蛇盘踞在这个瘦小却倔强的孩子身上。
一看到鲜血,梅吹雪立马瞪大了双眼,第一时间冲过去,想要抢走小孩手里的刀:“你在干什么!”
梅吹雪靠近的时候,小孩不由浑身一颤,女性身上的味道呛得他几乎晕厥,差点就要放弃。
但转念一想,不行,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因为这种可笑的原因倒下。小森深吸一口气,紧咬下嘴唇,强忍着身上的不适,固执地抓着刀柄不让梅吹雪抢走。
期间,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剧烈的争夺使得鲜血流得更快了。
梅吹雪怒喝:“给我,你流血了知不知道?”但话音一落,就因小森的反应而怔住。
小森的反应很平静,又或者说,平静得有点过了头。他只是微微皱眉,看了梅吹雪一眼,然后抽回她手里的刀,转身继续钻了起来。握刀,钻墙。而手上的鲜血依旧汩汩直流,好像流的都不是他自己的血。
曾经有人说,有时,一个眼神能比一个世纪还长。梅吹雪当时的反应只有一个字,屁!但今天,她却忽然意识到,也许,这句话并不是完全的没有道理,至少,在小森抬头看着她的一瞬间,她是这样想的。
房间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光线在地板上轻轻舞动,将小孩的影子拉得歪歪斜斜,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一下地靠近门外的那一大片黑暗。
梅吹雪愣了愣,回头看向楼随流,张嘴欲说。
但楼随流却似乎早就猜到了她的反应,还没等她开口,就缓缓地摇了摇头。
梅吹雪目光又回到小孩手上,银冷刀光,嫣红鲜血,相印之下显得格外鲜明。
随流,算了吧……梅吹雪又转回头,冲楼随流做口型。
但楼随流只是静静地看着。狭长凤眼微挑,双眸黑曜石般暗不透光,将他的心思牢牢地藏在黑曜石的那一端,谁也猜不透。
过了很久,他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小的比驴还倔,大的又不近人情,梅吹雪跺了跺脚,终于受不了怒喝一声:“一个二个都是冷血动物,我不管你们了。”然后狠狠瞪了小孩和楼随流一眼,扭头冲出房间。
门带着女人的怒火“砰”地一声被关上了,房间也跟着震动了起来,散落在地榜上的尘埃随之扬起。
尘埃被卷起的空气流冲到最高,然后像轻无重量的羽毛,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飘落下来。
窗外的雨还在下,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花满溪看了会儿,觉得无聊,遂坐到窗前仰头看着天上落下的细雨。又过了一小会儿,微微合上眼睛,像猫儿一般打盹起来,脸上短短的绒毛随着呼吸而前后摆动。
很安静啊。
楼随流睁开一条眼缝瞄了小孩一眼,然后又闭上眼。
很小的一个洞,不知得钻到何年何月。
残忍吗?冷酷吗?
我们生存在一个现实的世界,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再艰难也得活下来。
又过了一小会儿,楼随流感到困了,于是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然后起身朝花满溪走去。
花满溪趴在窗台上,头枕在手背,闭合双目,似乎已经睡着。
入睡的少年如水墨画般美好,恬静,安然,没有醒来时的暴躁和不安。此时的他,睡在阳光下,如同午后躺在后屋庭院晒太阳的猫儿,让人觉得舒心和平和。
“满溪?”楼随流在他耳边轻唤。
没有回答,显然已经睡熟。
楼随流舍不得吵醒他,动作轻柔地将他抱在怀里,朝屋外走去。
似乎感到楼随流的气息,花满溪忽然嘟囔了一声反手抱住他,像孩子一样将脑袋往他胸口钻,惹得楼随流轻笑出声。
少年蝶羽睫毛轻轻扇动,泼墨长发散落在肩,抱在手里似孩子般糯软香甜。楼随流忍不住在他额上亲了亲,眼底满是宠溺。
走到门口时,小孩突然停下动作,问了一句:“你说话算数吗?”
楼随流说:“等你钻破再说。”
小孩说:“是不是钻破了就教我武功?”
楼随流说:“为什么一定执着于我教你?”
小孩说:“你很强。”顿了顿,又加了一句,“直觉。”
楼随流愣了愣,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个答案,不由摇头,有些懊恼也有些无奈地叨唠了句:“该死的直觉。”
小孩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但他没有问,只是回过头继续手上的工作。
手的血液仍未凝固,但表情严肃认真,似乎全世界都只剩下手头的工作。
怀念的眼神蓦地从楼随流眼中闪过,但很快就被夜一般浓重的黑色覆盖,黑白界限分明的眸子渐渐变得清冷锐利。
他离开前说了一句话,说完就离开了,但小孩却好像被施了定身咒呆立原地。
“刀乃凶器,伤人必先伤己。但如果连自己都没了,还要刀来作甚么?”
第十八章: 番外花满溪让人头疼的童年
花满溪从小就是一个让人头疼的孩子,最常干的一件事就是吃饭前把别的几个孩子揍一顿,然后饿着肚子逃走。而且一般还不敢逃得太近,怕别的孩子发现后会打他。
小孩子嘛,哪有那么多兄弟友爱的道德观念,你打了我,我也打回你,公平得很,本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但次数一多,就有些讨厌了。
被打的小孩疼得吃不下饭,逃跑的小孩没饭吃,一来二去,经常饿肚子的孩子都变得一脸菜青色。到野外伏击也不用化妆,趴地上就和绿油油的草不分彼此,简直就是现代版的迷彩服。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某天,楼随流终于受不了在自己眼前飘来飘去的绿得发黄的脸,老虎发威怒喝一声,从今往后,吃饭前谁也不准打架!然后就在他说完的当天中午,花满溪就把默语小弟打得鼻青脸肿,然后畏罪潜逃。
这种顽劣的行为,简直就是对楼教皇大人权威的变相挑战,气得他火冒三丈,直接把花满溪的午饭倒垃圾桶了。
但楼爸爸就是楼爸爸,对自家小孩永远有一颗柔软的心,尤其当这个人是花满溪时。
当然了,很多年后他才明白,自己这种往死里溺爱的行为间接导致了花满溪和其他六人间不可化解的矛盾,以及后来的悲剧。
但那毕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那时的他,只不过是个不擅长和人相处,以及第一次养小孩的普通人。你不可能隔着时空告诉他不应该宠孩子,更不可能丢本天才少年养成计划书给他。
这不,响午一过,楼随流就开始坐立不安,担心那些一见到花满溪就吓得神色失常的蟒蛇野兽会欺负他,害怕那些惨遭孩子们魔手的毒花毒草会伤害他,甚至担忧并不存在的天雷会把他劈死(楼随流曾经有段时间怀疑花满溪是化为人形的狐狸精,到自己身边是为了躲避天劫……我们不得不说,像他这种高龄老人家的想法果然是……咳咳,不同凡响。)
心动不如行动,楼随流终于决定把那只到处捣蛋的小狐狸揪回来,省得自己乱想。
逐波谷山脚处有一森林,集天地之灵气,荟万物之精华,枝繁叶茂,里面的树木将自由诠释得淋漓尽致。
简而言之一句话,这里是藏人的最好地点。
花满溪每次都躲在这里。
楼随流每次都能找到他。至于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大概是一种类似直觉的东西吧。
果然,毫无悬念,他这次也找到躲在老树下的花满溪。
孩子双手环膝,整个人蜷缩成一个球的样子,背对楼随流,坐在露出地表的硕大树根上,仰头地看着天空。
有人说过,独自仰望天空是在诉说着孤独,花满溪则选择以一种更加极端的方式表达他内心的不安以及寂寞。他挥出自己的拳头,伤人,也伤己,但对此却无能为力。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用拳头掩藏眼里的不安,然后事后躲在这种狭窄的空间发呆。
他从不是一个安静的孩子,他暴躁,他任性,但当他安静下来的时候,却又比任何人都让人感到心酸。
楼随流看到他身影的一刹那,竟误以为那是一个比自己还要苍老的人。
楼随流站在他的背后看了一会儿,然后蹲下,从后面轻轻环抱蜷缩成一团的孩子,贴着他的小脸蛋,柔声问:“在想什么?”
孩子指着天空,着了魔似的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鸟……”
“鸟?”楼随流疑惑地抬头,什么都没看到。枝繁叶茂的树枝早已将天空遮蔽,从这里根本就看不到天空,更别说是飞过的鸟了。
“两只,爸爸和宝宝,鸟。”花满溪痴痴地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天空,反复说着鸟这个词。
楼随流又抬头,还是一无所获,但看着花满溪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又变成:“嗯,很漂亮的鸟呢。”
“你看到了?”花满溪很惊讶地转过头,伸手抓住楼随流的手,急急道,“真的看到了?”
“嗯。”
花满溪脸上立马绽放出笑容,娇小的脸上顿时开了花似的。他扯着楼随流的袖子说:“爹爹,我喜欢那两只鸟。两只,两只……”花满溪不停地重复“两只”,只可惜他的唯一听众没猜懂他想表达的意思。
楼随礼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小,怎么还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和我说说,是什么样子的鸟?”
“有漂亮的羽毛,爹爹,还有满溪。两只。”花满溪甜甜地笑着。
“一只大鸟一只小鸟?是这个意思吗。”楼随流也笑。
“嗯,快乐的鸟。”
“那快乐的鸟是不会互相打架的对不对?”
花满溪不说话了,小脸蛋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他甩开楼随流的手,鼓着小脸瞪着楼随流:“为什么不可以打架?我讨厌他们。”
“为什么,他们又没有欺负你?”楼随流问。
花满溪咬着嘴唇,梗着脖子,一副受尽委屈不被理解的样子。
“打架不能找其他时间打吗?为什么非得挑吃饭前,我不喜欢你们饿着肚子。”楼随流说。
还是不回答。
“重楼告诉我,今天又是你先动的手,对不对?你啊,下手那么狠,疼得默语哇哇直哭,气得吹雪非要和你决斗。哎,你怎么还是这么能闯祸,我真快给你气死了。”楼随流嘴上生气,但一想到鸡飞狗跳的场景不由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我真搞不懂你们,到底为什么要不停地打架?”
该死的重楼,讨厌的重楼!晶莹透亮的泪珠子在孩子眼眶里直打转儿,但那张小嘴宁愿被咬出血也不肯张开。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楼随流叹了口气,不再纠缠于答案,伸手把小孩抱起:“算了,肚子饿了吗,想吃什么?”
原本以为不会这么快被放过,预想中的叱责忽然变成香甜的美食,花满溪愣住了。
“嗯,小白菜都吃完了,胡萝卜好像也没了,还剩点排骨,糖也有,那就……糖醋排骨吧,吃吗?”楼随流自言自语,想着一会儿该做什么菜,忽然,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猛地仆到自己的窝颈里,温热的泪水瞬间浸湿了衣领。
楼随流怔了怔,然后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怎么,饿得直哭?我可没虐待你啊,是你自己不吃饭……”
后面的话被孩子的嚎啕大哭掩盖了,哭声里的委屈让人再也调侃不下去。
楼随流不会安慰人,只好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任由他哭得昏天暗地,直到喘不过气来,才停了动作。
“爹爹……”花满溪吸了一下鼻涕,泪汪汪地看着楼随流问了一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为什么你要收留他们?是不是因为你不喜欢满溪,所以才会找那么多小孩子来代替满溪的吗?”
楼随流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傻地看着花满溪,但他的表情被花满溪自动翻译为,是。
嘴巴一瘪,眼泪顿时又涌了出来,花满溪抽搐着断断续续道:“满,呜,满溪会乖乖的,爹爹,满溪会乖乖的,呜呜,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不要让他们代替我好不好?我的确没有他们聪明没有他们乖,但我会努力变得乖一点,呜呜,爹爹,我最喜欢你,我不想和你分开。”
孩子的哭声委屈得让楼随流几乎以为自己的眼泪也掉出来了,但反手一摸,眼下还是一片干涩。已经有好几十年了,这几十年他都不知道什么叫伤心什么叫悲哀,但今天,看着这个哭得异常伤心的孩子,他忽然觉得自己心底最脆弱的一根弦好像被人轻轻地拨弄了一下,震得全身都酸楚。
花满溪是他收留的第一个孩子,本来也就准备只养他一个,但后来又听人说,没有兄弟姐妹的小孩容易会短命,所以才陆续收养了一些其他孩子。
本是为他着想,但没想到,最后反而给他造成如此深的伤害。
养小孩,果然很麻烦啊。
楼随流心中感慨,不知该笑还是该哭,结果表情扭曲到差点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