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南风的眸子一下软了下去,燕鸥知道,他大抵是听懂了。
“我不甘心剩下的时间都耗在这里,每天躺在病床上,靠着药水苟延残喘地续命,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燕鸥虚弱却又坚定地说,“一想到即便一个疗程结束,我也不能走远,必须要在规定的时间里回到这里来受罪,一想到所谓延长的生命周期居然要这样子度过,我真的不甘心……”
他迷迷糊糊看向季南风的眼睛:“老婆,哪怕剩下的时间没那么长也好,我还想跟你一起去旅行、想去拍北极燕鸥,想跟爸爸妈妈说一声再见……我还有好多的事情想要去做……”
说完,他又有些无奈地笑起来:“我知道我太幼稚太任性了,居然拿自己的命换出去玩的时间……我也知道我吃不了苦,小朋友都可以忍耐的事情我却不行……老婆,你骂我吧,骂醒我就再也不想了。”
他耷拉着眼皮,不再期待什么结果,心里却因为说出口的话轻松了许多。但季南风却没有立刻否决他,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说:“崽崽的想法我收到了。”
明明季南风什么都没有答应,燕鸥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结果已经无所谓了,他苍白地笑了笑,便闭上眼,难得安稳地睡了过去。
季南风坐在他身边,帮他重新盖好了被子,看着他的眉头逐渐解开,看着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才深呼吸一口,把脸埋进了掌心。
他完全可以理解燕鸥的心情,又或者说,就连他自己眼睁睁看着燕鸥这副遭罪的模样,都无数次产生过放弃的念头。
他何尝不想扯掉这些勾勾连连的输液管,和燕鸥一起离开医院、潇潇洒洒地远走高飞?但一想到背后的筹码是他本就余额不足的生命周期,一想到放弃之后所带来的不确定性,季南风便又再次陷入痛苦的两难里——似乎又回到了先前是否要做手术的那场艰难的抉择之中。
临近傍晚的时分,燕鸥依旧在昏睡着,季南风思索良久,还是起身去找了医生。
医生见到他,开门见山道:“他的白细胞稍微上去了一些,但效果还不是很稳定,如果这段时间再恢复不到理想的数值,化疗可能必须要暂停了。”
一来就听到这糟糕的消息,季南风心里一紧:“能上去是不是说明至少是有用的?”
医生点头道:“之前担心他的骨髓造血功能受损,现在看,应该可以暂时排除这种可能,只不过他本身对升白针实在太不敏感,根据观察来看,他本人对化疗药物的反应也很强烈……总之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之后的路只会更加辛苦。”
季南风闻言,胸腔像是被压了块巨大的石头,喘不上气来。
犹豫了许久,他才开口道:“……医生。”
季南风开口的时候,他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强烈的颤抖——他真的很不想问出这个问题,但是听到之后的疗程会只更难受、又想到燕鸥这段时间痛苦到崩溃的模样,他还是咬咬牙,说:“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能不能考虑……不治了?”
医生本来正忙着手中的事,听到他这个问题,便抬起眼看向他,目光中似乎没有太多意外——这样的问题,他似乎已经听过无数遍。
“这个问题你们要自己考虑清楚。”医生平静地说,“化疗一旦开始之后就不要随随便便停了,中途放弃只会让停止生长的癌细胞继续生长,这时候癌细胞可能就已经产生了耐药性,对原有的方案不敏感了。”
医生顿了顿,继续说:“这还算是比较理想的情况,还有很多病情比较严重的患者,在终止化疗之后,癌细胞会加速分裂,甚至会致使潜在转移病灶转移的现象,所以你们一定要考虑清楚——因为一旦选择放弃,就几乎没有后悔重来的机会了。”
季南风听完,手心里攒满了汗水。
他跟医生道了谢,又在医院走廊上待了很久,直到身后的病房里又传出燕鸥抑制不住的口申口今,他赶忙回到燕鸥身边——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看着他森白的脸上爬满汗水。
这次醒来,燕鸥没有再提放弃治疗的事情,只趴在季南风的腿上,乖乖地仍由他抚摸自己。他努力告诫自己,不要再说丧气话,但他的眼神却始终控制不住去看窗外的景色。
这是个平平淡淡的傍晚,夕阳垂暮、燕雀归巢,大片大片的橘色洒在窗台前,染红了苍白的病房,染红了季南风的侧脸。
燕鸥的脑海里浮现出季南风拿着画板泼洒颜料的背影,又看到自己拿起相机,把季南风和这暮色一起存在镜头之下,又一阵难以言喻的悲楚漫上心头。
但他这回什么也没再说了,只是把脸埋进季南风的怀里,似乎眼睛不去看,心里便不再想了。
燕鸥的神情季南风都看在眼里,他太知道这人心里在想什么,许久,他才轻轻开口说:“崽崽,我刚刚去问了医生,关于终止化疗的事情。”
埋在他怀里的燕鸥愣了一下,继而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惊喜。
看到他眼里的期待,季南风的心脏又缩紧了一下,他酝酿了很久,才说:“……他告诉我,这件事情必须要慎重考虑,几乎没有任何反悔的机会。”
在燕鸥迷茫而恍惚的眼神中,季南风将医生所说的话,所提到的风险,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燕鸥。
听他说完很久很久,燕鸥才颇感觉到一股莫大的失望与难过,他看了一眼季南风,然后又默默地垂下眼帘,问:“意思是……还是不要放弃了,对吗?”
他不甘心地攥紧拳头,刚开始鼻尖发酸,就听季南风轻轻说:“不是,崽崽,我不是这个意思。”
燕鸥愣了愣抬起头,正好对上季南风温柔似水的目光。
“我只是要把可能面对的事情跟崽崽说清楚,让你在知晓一切的前提下再做决定。”季南风握住他的手,说,“但是我的建议是,我们先坚持一下,把第一个疗程走完,正好这段时间我们可以一起思考一起讨论,等到结束之后,我们在更加冷静的状态下再做出决定,你觉得可以吗?”
燕鸥看了他,迷糊的大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弯着眼睛虚弱地笑起来:“好。”
燕鸥觉得,这段时间,季南风真的变化了很多——从前,在这个自由而感性的人面前,自己永远是负责理性的那一个,但现在,似乎是为了及时弥补自己理智的坍塌,这个人扭转了自己二十八年的处事风格,不得不学会控制情绪冷静抉择,也学会反复斟酌三思而后行。
他觉得难过又欣慰,伸手抱住季南风的腰,把说到嘴边的道歉咽了回去。
他说:“季南风,我真的好爱你。”
有了季南风的承诺,燕鸥的心态便就此稳定下来,尽管每天还是要经历漫长的痛苦与折磨,但他的状态和情绪真的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在清醒的时候,燕鸥又开始缠着季南风给自己画画,要听他给自己念没听完的小说,即便有时候疼得哭哭啼啼龇牙咧嘴,但那些消极的话也不再说了,甚至还有闲心调戏季南风,一张口就是不正经的话,说得这个薄脸皮的家伙面红耳赤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或许真是积极情绪起了作用,燕鸥最近的白细胞水平终于慢慢恢复到了安全值附近,免疫能力跟上,咳嗽发热的情况也逐渐减轻,呕吐的情况也已经好了太多太多。
终于,在入院的整整第十四天,燕鸥的第一次化疗全部结束。临出院前的检查结果显示,化疗还是对燕鸥的免疫系统造成了一定的损伤,但是对癌细胞的抑制效果也很明显——摆在他们面前的利弊都十分清晰,命运没有给他们的选择做出任何提示。
出院的时候,秋天刚刚正式落下了帷幕,在大家的短袖还没完全换成长袖的时间里,燕鸥却已经戴上了针织帽、套上了厚厚的大衣——做完化疗之后总会全身发冷,他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但是真的走出病房时,还是冻得浑身难受。
全身无力、肠胃脆弱、免疫低下……这都是今后可能常伴他的症状。
季南风推着全副武装的他在林荫道下走着,落叶铺满了狭长的小路,像是一层软软的、暖和的毯子。燕鸥虽然还是冷得发抖,但他还是抱起胸前挂着的相机,对季南风笑着说:“老婆,你往前走,我给你拍一张。”
季南风永远是燕鸥唯一的模特,是只属于自己镜头的精灵。
为了纪念这一次出院,季南风还拜托一旁经过的先生给两人拍了张合照,尽管是非常业余的游客照,但是两个人依旧视若珍宝地将其收藏。
回到医院附近的出租屋后,两个人依旧没有着急去提后续治疗的选择问题。刚出院这段时间,燕鸥免疫力还很差,他们还需要时刻提防着可能存在的隐患发生。同样的,他们也要等待,等没有病痛折磨、等理智完全做主,再听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自那天起,燕鸥足足在家中的床上躺了一个星期,他的身子还是虚弱得很,畏寒、低烧、疲乏,吃一点东西就容易上吐下泻,直到一周之后,他终于恢复了精神,可以自己下地走路,还跟着季南风一起去超市买了东西。
傍晚,两个人慢悠悠从超市往回走,燕鸥看着面前鎏金的大道,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老婆……之后,怎么办?”
季南风顿了顿步子,转过身,帮他理了理胸前的围巾。
“崽崽怎么想?”他问。
燕鸥一向是个害怕做选择,到这个时候还是下意识地退缩,但是在季南风转头的一瞬间,他看见落日跳到他的面前,在他的睫毛尖端燃起了一星火苗,他许久没有过悸动的心脏又一次怦然。
燕鸥也转过身来,抱住了季南风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肩膀里,嗅着他衣服里独属于他的淡淡的暖香。
他说:“秋天到了,我想和你一起,像过冬旅鸟一样,去温暖的南方。”
季南风闻言,再没有一丝犹豫——
“好。”
第29章 秋月星华29
这大概是燕鸥自化疗以来, 心情最好的一个瞬间,不仅是因为心心念念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更是因为, 这是他第一个完全凭借自己的意志做出的重大决定。
季南风也非常清楚他此刻开心而又忐忑的心情, 立刻赞同他的选择, 减轻他的压力:“我也觉得我们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默契无须多言,燕鸥笑了笑, 说:“事不宜迟, 那我们就准备出发吧。”
实在是期待了太久,燕鸥往回赶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从超市回来, 他难得胃口好了起来, 主动吃了季南风给他准备的, 他一边抱着碗,慢慢吞吞地小口往下咽,一边迫不及待地拉着季南风开始做攻略。
燕鸥打开地图, 决定开始制定计划的那一刹那, 那久违的自由和兴奋便再次涌上心头。
毫不夸张地说,燕鸥感觉自己像被压在五指山下整整五百年, 终于在这一刻看到了自由的曙光。?
现在,燕鸥已经可以接受自己对文字半懂不懂的事实, 甚至可以和季南风开起玩笑:“呼叫老婆, 救救文盲!”
“老婆来了!”季南风立刻跑去他身边坐下,“现在请崽崽点单。”
燕鸥笑起来, 一边坐没坐相地靠到他身上, 一边说:“北极燕鸥每年八月开始迁徙, 一般会在附近停留一段时间觅食补充体力,九月前后就开始往南飞行, 一路顺着大陆架南下。”
“我们沿途奔走,按照路线不一定能追得上它们。”燕鸥思索了一番,说,“不过没事,等春天的时候它们又会往回飞,我们就跟着旅鸟迁徙的大部队、跟着太阳走,在来年春末以前赶到北极,总会和它们会合的。”
换做别人,癌症晚期、化疗刚结束,就嚷嚷着要去北极旅行,季南风会觉得这个人疯了,但眼前的人是燕鸥,他爬过珠峰跳过伞,上天入海无所不能,见过海底的游鱼漫舞,看过林中的花草绽放,所以他说要去北极拍鸟,季南风只会觉得——为什么不可以?
“好。”季南风说,“跟着太阳、向南出发。”
和往常一样,他们出游只会规划一个大概的方向,和几个必须打卡的点,却很少制定具体详细的路线和时间——这个习惯是燕鸥跟着季南风养成的。
曾几何时,燕鸥还是个计划详细到时刻表的自律狂魔,每次旅行都会列一个密密麻麻的清单,从景点到购物到餐饮一应俱全,直到他和季南风恋爱后的第一次旅行,这家伙看着他满满一笔记本的计划,不带任何嘲讽、发自内心地问了一句:“这样的旅行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