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念着:“希望我可以看到更多的风景、希望这个世界可以好好地去爱季南风、希望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再长一点点、希望我们留下的遗憾再少一点点。”
等他虔诚地把愿望交给面前的夕阳时,一回头,季南风已经不再跟着音乐唱歌了。
燕鸥对着镜头问道:“你刚刚也是许愿了吗?”
“对啊。”季南风笑道,“歌词里不是说了,要等夕阳染红天,一起肩并肩许下心愿么!”
燕鸥弯起眼:“那你许的什么愿望啊?”
“保密!愿望说出来就不灵啦!”季南风说,“不过我觉得,我们两个人的心愿是一样的。”
燕鸥看着他被夕阳雕琢得精致无比的侧颜,看着他那卧着金晖的睫毛,忽然又一阵悸动,便拿起相机对准他,笑道:“我也觉得!”
追了半路斜阳,终于还是在许完心愿后不久,输给了夜晚。但他们也已到站——因为打算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两个人早提前订好了附近最好的民宿,这排小屋就深居在大自然里,不声不响地成为了这美景中的一部分。
到了屋子,季南风快速办好入住,便提着大箱小箱,牵着燕鸥进了小屋。
民宿面积不大,但是外景很美,窗外充斥着影影绰绰的绿色植被,屋内也是木质格调的森系风格,功能齐全自带厨房,室内还伴着恰到好处的香薰,只叫人一推开门便心情平静安好。
燕鸥对季南风挑选的住宿十分满意,照旧第一时间洗漱完毕、抱着相机和电脑就钻上床。他说想和季南风一起修片的,但等季南风洗完澡、晾好衣服出来的时候,这人已经抱着电脑、靠在床头睡着了。
这人生病以来最明显的一点便是精力大不如前了,曾几何时他可以一忙一夜只睡三两个小时,第二天依旧保持精力充沛头脑清晰,但现在,他变得越来越嗜睡——在路途中也睡,在晚上也早睡,似乎只要稍微有几分钟不跟他搭话,或是闲下来没有事做,他便会自动进入待机状态一般。
季南风叹了口气,轻轻把他放平到床上,伸手帮他盖好被子。临熄灯之前,他又看见燕鸥平静纾解的眉头——
或许只是这人终于学会了体力分配了,他也关上灯,伸手把这睡得安稳的人搂进自己的怀里,毕竟明天要起个大早,这是他们约好的。
第二天一早,约莫四点半的模样,天还漆黑一片没有醒来,季南风便按掉了闹钟。
他给燕鸥准备好早餐的功夫,这家伙也蠕动着从被子里钻出头来——尽管起得不情不愿,但强大的意志力还是替他战胜了恐怖的床心引力。
燕鸥昏昏沉沉穿好衣服,一边洗漱一边崩溃道:“早起,真难受……”
头晕、想吐、全身无力、精神萎靡,早起一次简直比得上半天化疗,叫他快把半条命都送出去了。
季南风看他这样子,难免心疼起来:“实在不想起就算了,再睡会吧。”
激将法对燕鸥永远有用,听到这话,他仿佛被挑衅一般“啪”地一下睁开双眼:“不可能!我牙都刷了脸都洗了!而且说好了的,今天必须早起!”
看他这样子,季南风便知道他强制开机成功了,把人捞过来亲了一口,叫他赶紧去吃早餐。
燕鸥看着面前精致营养的早餐,确定他们昨天没有去超市采购,忍不住感慨道:“一晚上的工夫,你在哪儿弄到的这些食材!太厉害了吧!”
“这边附近有卖的,昨晚也提前安排了配送。”季南风笑着拉开椅子、坐到他的对面,“感觉自带的自助餐不营养也不好吃,就想着干脆给你做了。”
季南风安排得没错,这一桌子全是燕鸥爱吃的,这回他是真的醒了:“老婆!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吃完了季南风用心准备的早餐,两个人看了一眼时间,立刻开车动身。临开动前,燕鸥反复叮嘱季南风检查车后备箱:“东西都带齐了吗?”
“带齐了带齐了。”季南风笑道,“都已经给你看了七遍了。”
燕鸥又亲自绕到后备箱检查了一遍,确定东西都在,这才放心地坐上副驾驶,捏着腔道:“起驾——”
季南风一踩油门:“嗻!”
两个人便朝着目的地一路飞驰了。
他们特意起了一大早,却并不是去蹲鸟,而是要去找人。
两个人轻车熟路地把车开进湖边的一个小村庄,然后七摸八拐,精准地把车停在一座小屋前——
这是一家很小的野生动物救治医院。
车刚一停好,他们就看见一位老人打着手电、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过来。燕鸥赶紧下车迎过去,喊道:“王伯!!”
老人老远也就在打量他们的车,看见老远蹦出来个人吓了一跳,拿着手电在他们脸上扫了半天,这才不确定地问了一句:“小燕啊??”
“是我!”燕鸥笑嘻嘻跑过去,“王伯!我跟南风又来看你了!!”
两个人寒暄的间隙,季南风已经把车停好、去后备箱拿出来从南京带的特产,老人见状连忙道:“诶呦,还是这么客气……”
王伯是驻扎在鄱阳湖这一片的候鸟医生,坚持公益护鸟四十余年,救治并放飞的鸟类多达上万只。燕鸥早年间经常来这里观鸟拍照,平日里还会时不时给医院寄来善款,一来二回两个人便熟络起来,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他们时间挑得正好,王伯刚来站里准备巡湖,两个人便娴熟地加入到帮忙的队伍中去。
几个人一边有效率地忙乎着,一边迫不及待地唠起来。
“小燕啊,怎么这一趟来瘦这么多?”王伯心疼地道,“第一眼我都没认出来。”
季南风一听这话,心里一紧,燕鸥却很自然地接过话茬:“王伯,我生病了,这一趟来了,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
他这话讲得轻飘飘的,自然得像是在说昨天午饭吃了什么,王伯一时没反应过来,许久才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道:“啊……!!这……”
燕鸥嘿嘿笑了一声,叮嘱道:“王伯你也要注意身体啊,我本来还打算等你退休了,过来接你的班呢,现在看来是没办法实现啦。”
王伯一听这话,终于缓过神来,眼睛一阵通红,转身悄悄抹起眼泪来。
燕鸥安慰王伯的工夫,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浅浅的天光点亮了地上的沟渠,仿佛被撒上了一把珍珠,晶莹地落到人间各处去。
季南风抬头看了一眼远处苏醒过来的鸟群,一个恍惚,便又觉得燕鸥的身后长出一双透明的翅膀来。
他没有急着许诺什么,但他想,燕鸥离开以后,他也会经常来这里,来看看王伯,来看看燕鸥放心不下的鸟儿们。
或许在某个秋冬,燕鸥就会化作一只旅鸟,在这片被人用心守护的大地上停歇。
那时候,他一定也和现在一样,有数不清的同伴和朋友。
那时候,他便不再是独属于自己的鸟儿了,季南风看着天尽头,心想——但只要自己不停地去追,去他驻足的每一处寻找等待,必然会有一日在某处擦肩而过。
他们的灵魂必然会再次相遇。
第44章 秋月星华44
一行人走到湖边时, 天刚刚好亮了个大概。王伯还是不太能接受燕鸥生病的事实,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连连叹着可惜。
看王伯这么难过, 燕鸥忽然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刚想说点别的话题挽回一下, 就听见头顶传来一阵的扑腾,接踵而至的便是一串悠扬的鸟啼。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拿起望远镜, 抬头间, 王伯终于笑了出来:“大雁回来咯。”
头顶上盘旋着的,正是一排整齐划一的大雁, 它们唱着从远方带来的歌, 落进不远处的原野间。
他们现在面前的是马影湖, 候鸟落在鄱阳湖的第一站,王伯每天早上都会来这边巡湖,检查保护区的生态、捡拾游客丢弃的垃圾, 顺便看看鸟儿们的情况。
或许是因为大雁的到来, 王伯的心情重新变好,他感叹看着面前广阔的湖面, 感慨道:“今年真是个好年啊,你们去年没来不知道, 那可愁死我咯……”
燕鸥立刻关心道:“我听说去年这边儿旱得严重, 是真的吗?”
“是啊。”王伯回忆道,“去年一直没怎么下雨, 夏天湖水就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汛期还没来, 水就走了,到这个季节, 地上更是没有一滴水,一块一块全是裂开的干土,草也长不出、水里鸟吃的小螺蛳也都死完了……”
眼前,他们所在的是马影湖的外湖,大片大片的鸟儿落在这里嬉戏玩耍,不亦乐乎。然而王伯却说,去年的干旱让本习惯在外湖停留的候鸟无处可去,不得不拥挤到尚还有水源的内湖度日。
“去年因为干旱死了很多鸟,我还担心今年还要再旱下去,怕它们再也不愿意回来了,更怕它们回来了却活不下去。”王伯看着这片湖,似乎想到了一年前近乎生灵涂炭的惨状,眼中藏不住地露出一丝悲痛,“鸟很恋旧的,它们每年都一定会在鄱阳湖经过——我真的很怕这里辜负了它们。”
燕鸥去年和季南风忙着办展,没有多余的时间关注鄱阳湖的事情,一听这话,似乎也看见了龟裂的大地、迷茫的鸟儿和伤心的护鸟人。
一想到这些画面,他也身临其境地难过起来,但转眼,他又看见面前粼粼的湖光,看见湖边悠扬的水草,看见无忧无虑的鸟群。
“但是今年已经完全好起来了。”他笑着对王伯说,“一切都变好了。”
王伯也笑起来,又忍不住拿起望远镜去眺望这一片经历过苦难、又重新恢复生机的大地:“是啊,今年雨水多,政府也出台了很多保护措施,还出钱资助我的兽医院……一切都越来越好了。”
燕鸥看着王伯欣慰的笑脸,也觉得心情大好——和这片浩瀚的湖面一样,王伯也是个经历过风雨的传奇(注1)。他年轻的时候学过医,返乡务农的时候,因为机缘巧合走上护鸟这条漫长而神圣的道路。公益护鸟四十余年不求回报,全凭一腔热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巡湖检查、观察水位情况、救治伤病鸟……因为是公益行为,王伯自费在护鸟行为上投入了近百万元,很多年前,王伯还因为组织盗猎,被不法分子用刀捅伤。
他获奖无数,也拯救了成千上万条生灵,却身无分文、孑然一身。当年燕鸥和季南风也是因为听了老人家的传奇事迹,才选择时常过来探望、定期给予资助,即便如此,他们在看见老人满墙的工作日志、看见老人被磨平的鞋底时,依旧觉得自己作为年轻人,真正做到的实在还是太少太少了。
“王伯,如果不是我贪玩,喜欢到处跑,可能当初真就跟了你留在这了。”燕鸥眺望着远方的鸟群,喃喃道。
“年轻人嘛,爱玩爱到处跑,也是很正常的。”王伯笑道,“就像这些鸟,长了翅膀,就注定是要飞的。”
季南风也是打心底里敬佩王伯,只不过因为性格问题,这么多年他也似乎只是陪在燕鸥身边,很少主动跟王伯搭话,但这一回,他却忍不住开口问道:“王伯,你现在帮手多些了吗?”
王伯乐呵着笑起来:“多不少咯!保护区又来了不少跟你们差不多大的小年轻,有的是编制考进来的,有的跟你们一样,是心好的志愿者,年轻人体力好、想法多、敢提意见,还有科班出身的,专业素养都很好,做事很让人放心哩!再过几年,我就是干不动了也不怕咯!”
听到这里,燕鸥也放心了——王伯不是一个人在坚守,这一片生灵的背后,是一群又一群、一代又一代人的默默守候。
说曹操曹操到,刚还提到保护区的新鲜血液,就听见老远传来一声呼唤:“王伯!!您快过来看看!”
燕鸥和季南风应声望去,草丛里冒出四五只脑袋。
“哎!!”王伯也应道,领着两个人走了过去,十分敏锐道,“什么情况啊?一群人围在这儿?”
一听这话,一个大眼睛黑皮肤、长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扭头开口道:“老师!这儿有个小笨蛋被渔网挂住了!我们正在弄呢!”
王伯一听这话,本来还慢吞吞的步子立马就加快了。
燕鸥和季南风赶到人群边,看见一个壮硕的小伙儿,怀里正抱着一只肥嘟嘟的白琵鹭,或许是受了惊,这大鸟在他怀里胡乱扑腾着,很难控制住。
仔细看,白琵鹭的右翅正挂着一串绞死的渔网,皮肉都被勒出鲜血,看得叫人心惊。
王伯一看,心疼得直摇头:“诶哟,说了多少遍这边不能乱丢东西乱捕鱼,真是防都防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