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翟子昂皱着眉,语言礼貌,气场却带着些稚嫩的凶意,“这边不可以钓鱼,麻烦你们把鱼放回去,谢谢!”
钓鱼的中年人被小青年指指点点,显然有些丢了面子,眼看脸色差起来,王伯连忙亲自出马打圆场:“哎大哥,实在不好意思,这边真的不能钓鱼,这都是候鸟吃的食物……”
王伯长着一副慈祥的笑脸,叫人再怎么有脾气也朝他发不出来,加上老人放低姿态的请求,还耐心地讲着道理,中年人也不得不给这个面子。
亲眼看着几个人把鱼扔回水里,确认他们开着车离开,几个人才放下心来。
像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来保护区的人多,鄱阳湖的面积也大,光靠他们和几个工作人员巡逻,也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滴水不漏,但这样的糟糕大家看在眼里,也扎扎实实痛在心上。
季南风看见燕鸥顶着一旁的垃圾袋出神,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便低下头,认认真真思考了一路。
巡湖结束后,几个人各自回到岗位上,他终于抽出空来悄悄问燕鸥:“崽崽,要不我们帮帮忙吧?”
燕鸥似乎也在考虑这事,听见季南风的话,便立刻了然地笑道:
“知我者老婆也。”
两个人的执行力真的很强,当天晚上,燕鸥就联系上了附近的朋友,硬是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连夜凑齐了一只专业团队。
第二天清早,鄱阳湖的年轻人们便又看见了两三辆陌生的车开进保护区,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停在了湖边。
老远,季南风和燕鸥也扛着大只小只的设备风风火火赶了过来——
“朋友们!!”燕鸥见到来人开心极了,“你们真是活菩萨在世!!”
车上下来一排排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也都兴高采烈地和他挨个儿拥抱。
这些都是燕鸥的朋友,有电视台的记者,有专业的纪录片摄影师,还有广告导演和编剧,以及负责灯光道具设备的专业人士。
他们就是燕鸥花了一晚上,七拼八凑求爷爷告奶奶临时组建起来的拍摄团队——燕鸥的设想,就是拍一支关于鄱阳湖的宣传短片,为保护区的生态环保贡献一份微不足道的力量。
保护区的小年轻昨晚就听说了燕鸥的这个计划,兴冲冲地迎接过来,看见这么大的阵仗,却先一步被吓住了。
“小燕哥……”翟子昂把燕鸥拉到一边,有些紧张道,“我们昨天是跟领导连夜报备了,但是我们能申请下来的资金真的很有限,这些老师……”
——这些老师一个个满身大佬味,一看就不便宜啊!!
燕鸥还以为他在顾虑什么,一听这话忍不住笑起来:“资金你们尽量争取!人我都请过来了,这东西不拍出来很难收场啊!”
其实来的那一群人,和燕鸥的交情都非常深,很多也都是资深的环保主义者,不少人都主动提出义务帮忙,但燕鸥不可能厚得下脸皮叫人打白工——既然有专项经费,那必然就要把钱花在刀刃上,不够的那部分让孩子们尽量争取,实在是填不上的,他也可以自己贴。
自己和季南风已经不缺钱了,最重要的是,王伯这么多年,为了救治这些鸟儿自费了近百万元,归来仍是孑然一身,相比而言,自己做出的这些贡献,真就是微不足道了。
“这些老师很多都是推掉工作来帮忙的,能留在这里的时间可能也就五天到一周。”燕鸥给翟子昂施压道,“所以你们要认真对待,不能让他们白跑一趟。”
小年轻一听这话,立刻紧张又激动:“一定圆满完成任务!”
有了当地工作人员的全力配合,还有专业团队的鼎力相助,工作很快就进入了正轨。
小翟和小高带他们简单了解情况,小赵小刘则帮忙按照要求做一些准备,记者对王伯做了深入的采访,一切进行得井井有条。
能一夜说聚就聚在一起的,自然都是像燕鸥这样说干就干,有冲劲有想法的人,然而这一回,一直在牵头工作的燕鸥却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季南风给这一群忙碌的人写生。
负责拍摄工作的胡辛文暂时手里没活,调试好设备之后就找到了燕鸥——他们之前工作合作过很多次,都是靠镜头吃饭的人,他们一静一动,互相欣赏着对方的工作能力和拍摄理念,平常也经常进行一些专业上的交流。
“感觉像你又不像你啊。”胡辛文打量着他说,“昨天你跟我兴致冲冲说这事儿的时候,我就觉得确实是只有你能干出来的事儿,但今天怎么不跟大家一起?”
燕鸥看见他来,便慢慢站起身,云淡风轻道:“这说的什么话,哪有甲方亲自下场干活的?”
胡辛文看了他一眼,没作声。
燕鸥知道自己被看穿了,无奈地笑了笑:“抱歉啊,我也想帮帮忙,但是刚跟着巡了一圈湖,体力就很跟不上了。”
虽然他不想承认,也一直尽可能地对外保持着活力满满地样子,但只有他跟季南风知道,随着天气转凉,他每天睡得越来越早、能走的路也越来越短——他早不是从前那个完好无损、活力四射的青年了。
病了就是病了,逃避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胡辛文大概料到这背后的因由,只沉默着坐到他身旁,跟他一起看着远方宽阔的湖。
一旁的季南风见状,收拾好画笔起身:“我去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你们聊。”
——他们是情侣,但不应当是彼此世界里的唯一,季南风会尊重燕鸥的一切私人空间,会留给他们老朋友相见的独处空间,会给他一切应得的体面和理解。
燕鸥弯起眼睛,笑眯眯道:“辛苦老婆了!”
两个人一直目送着季南风离开,直到远处一处白鹳降到水边嬉闹,两个人才不约而同地拿起设备,一个摁下快门,一个开始摄影,燕鸥几乎在一瞬间完成了他的作品,于是他就原地等待着胡辛文慢慢转动镜头,将时间和画面一同收入囊中。
燕鸥抱着相机,忽然心生感慨——无论是和摄像还是绘画相比,摄影的创作过程和结果都是非常短暂的,这种对比就像是“长久”与“瞬间”,有的人能慢慢走出一条线段,有的人却只是匆匆路过的刹那之间。
胡辛文拍好了片段,低头下意识想从口袋里摸一根烟,忽然又想起一旁有个病患,连忙道:“抱歉。”
燕鸥笑起来:“谢谢。”
胡辛文叹了口气,看着燕鸥一脸坦然,忽然就又觉得自己的这份惆怅有些不合时宜:“你比我看到的大部分患者状态都好……不管是状态上还是心态上。”
燕鸥不置可否:“大概是因为我真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吧,所有人都对我很温柔,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变得很圆满,顾虑的事情越少,活得就能越轻松自如。”
季南风也是,这群朋友也是,自己的生活因为生病毁得彻底,这群人却硬生生将沙砾磨成珍珠,把苦难熬成了宝藏。燕鸥心想,或许自己花上宝贵的一周,去做这些宣传片,也是出于一种私心——至少他觉得,做一些善事会让他不至于觉得这世界赐予他的恩赐受之有愧。
胡辛文看了他很久,那人转手给他看自己刚拍的照片——瞬间的捕捉相对于动态摄影,有着完全不同的张力,胡辛文每次都会被燕鸥的摄影作品震撼到。
他看着这一刹那所成的影相,似乎透过了静态的片刻,洞悉到了背后那双眼精彩的一生。
胡辛文认真地说:“燕鸥,你真的很厉害。”
燕鸥笑了笑,不置可否——这或许就是他热爱摄影的缘故。
即便是时间洪流里转瞬即逝的一秒,只要与自己擦肩而过,他便会竭尽所能,将它绘成最绮丽的模样。
第48章 秋月星华48
好友重逢, 没有再多说生死病痛的事情,只是像往常一样互相交流业务,欣赏彼此的作品, 再看看对方最近比较满意的成果, 互相点评、汲取意见。
燕鸥很喜欢这样一如往常的无差别对待——他偶尔也先忘记自己病人的身份, 除去生病之外,他还是个摄影师, 一个踏踏实实谈了七年恋爱的、依旧愿意热爱生活的普通人。
“所以, 现在的计划就是环球旅行吗?”胡辛文问。
“对。”燕鸥笑道,“如果运气好, 能撑到来年春天, 我想去一趟北极, 去拍北极燕鸥。”
这话对于一个命不久矣的癌症患者来说,确实有些不自量力的意思——能不能活到春天是一码事,就算坚持到了那个时候, 还要冒着严寒、万里迢迢赶到遥远的北极, 对健康的正常人来说都不容易,更别提一位终末期的病人。
有些时候, 燕鸥自己想到这件事情都有些发虚,但胡辛文却非常自然地接受了他的痴心妄想:“嗯, 我记得你很久以前就想去拍来着, 终于有时间去完成这个愿望了啊。”
他说得很轻松——尽管两个人都明知道这件事情实现的概率非常渺茫,但是听他这样说, 燕鸥还是觉得心情好了很多。
是啊, 如果放在之前, 自己天天忙着四处应酬、满世界地完成工作,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时间去追寻这个梦想。
他不会去感谢这带来苦痛的疾病, 但他此时很感谢自己,在关键的时候想清楚了、在为时尚不算晚的时间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他弯着眼睛,问胡辛文:“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傻逼,命都不要了,还要在外面玩。”
“不会啊,其实我完全不意外。”胡辛文理所当然道,“燕鸥的话,一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吧。”
说话间,一行白额雁从头顶越过,两个人又不约而同举起手中的设备,望向天空。
“你给人的感觉真的特别自由,好像什么都束缚不住你。”胡辛文说,“我从认识你的那天起,就觉得你像是一只长了翅膀的鸟,天空才是你的舞台。”
“我也觉得我跟天空有着不一样的缘分,或许我爸妈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些事情就已经注定了吧。”燕鸥笑笑。
胡辛文也笑起来,看着不远处正忙得如火如荼的人群,说:“这次见,我觉得你是真没怎么变,还是跟以前一个样子,甚至更通透了些——倒是南风变了不少,虽然还是跟以前一样话不多,但是整个人给人的感觉都变了。”
听到这句话时,燕鸥正巧在看季南风,那个人挪出空给他们俩叙旧之后,就主动跑去人群里帮起忙来。
虽然他夹在人群里还有些无所适从,但是周围的朋友们倒是很快把他当成了其中一员,丝毫不见外地跟他探讨起来:“季老师!您看看这个脚本,还有没有更合适的法子。”
季南风虽然是个社交新手,但在艺术创作相关的问题上,永远是专业又可靠。
看着他严肃认真地接过笔记本研读,燕鸥也笑起来:“合群很多、沉稳很多,对不对?”
“是啊。”胡辛文说,“看来你为了他的成长也很操心啊。”
“其实我不认为内向是相对于外向的缺点,我可以理解他不喜欢热闹,也能懂他不拿手社交,这就是他的性格,性格本身是没有是非对错之分的。”燕鸥远远看着季南风的侧脸,说,“但是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我希望即便我离开以后,他身边也有人可以陪伴他、鼓励他、支撑他。我希望他可以继续柔软、内向,用自己舒服的方式活下去,但是我希望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已经学会了快乐、学会了和解,学会好好爱自己、欣赏自己。”
燕鸥比谁都清楚,季南风曾经的内敛是有杀伤性的,在遇到自己以前,他自厌自弃、郁郁寡欢,痛苦不堪。
就算自己没有生病的时候,燕鸥也是一直在慢慢引导他从壳子里走出来的,只不过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剧变,让这场成长不得不摁下了快进键,也终于惊动了这只缩在壳子里的小蜗牛,慢慢向这个世界主动探出触角来。
胡辛文说:“你们俩真是天作之合。”
燕鸥笑了:“你很有眼光。”
没有偏颇地认为这场爱情只是单方面的付出,他真的很感谢胡辛文。
傍晚时分,保护区的年轻人们作东请拍摄组吃饭,燕鸥却赶不上趟,早早拉着季南风就回民宿了。
这段时间,温度降得很明显,昨天为了联系人脉又睡迟了,再加上疲劳和用脑过度,身体经不起一点儿风吹雨打的燕鸥,果然又不出所料地难受起来。
身体疲倦不堪、全身肌肉酸得拎不动,开颅的伤口又隐隐作痛。
季南风怕引起他的焦虑,不敢表现出紧张来,只询问了一番,接着按照正常流程帮他量体温。测温的功夫,他便跑去餐厅为他打了一些清淡的咸粥——吃不了大餐,但是晚餐还是要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