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见状,焦急地哭出了声:“爸爸!小海龟快飞走了!”
只是片刻,季南风的脑子里就已经描摹出一张结构完整、色彩清晰的画来。
他脑海中的那张画布上,放风筝的人正紧紧拉扯着一根羸弱的细线,而线的另一头,是一只飞至半空的灵魂,画中的天空是一片汹涌的灰黑,狂风暴雨宛如海中的巨浪,似乎随时都要将这一根脆弱的线生生扯断。
或许天和海是没有区别的,季南风心想,它们都豢养着一群属于它们生命,却又会随时乱发脾气,用风暴和骇浪,制造一场又一场惊险的生离死别。
此时,孩子的爸爸也在努力地控制着风筝,然而即便是使尽浑身解数,也很难将那风筝拽回自己身边来。
孩子一看没戏了,哇地一下坐到地上嚎哭起来,哭声凄惨至极,让季南风都忍不住想上前安慰两句。
但孩子的爸爸却没有半点慌张,只是笑着哄孩子道:“哭什么呀?小海龟是想飞到天上,帮我们找妈妈呢。”
孩子一听到妈妈,瞬间就停住了哭声,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孩子爸爸说:“对呀,今天过年,妈妈肯定很想我们,所以要让小海龟过去陪陪妈妈呀。”
孩子听到了,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问爸爸:“那可以让小海龟帮我带几句话给妈妈吗?”
“当然可以呀!”孩子爸爸一边紧紧抓着风筝线,一边道,“快跟它说,它马上就要出发了。”
于是孩子赶忙抬起头,举着肉乎乎的小手当话筒,对着天空中的小海龟喊道:“妈妈!!我好想你呀!!”
孩子爸爸笑起来,说:“快跟妈妈说说,你最近表现怎么样?”
孩子一听,又吸了一口气,喊得脸都涨红了:“我最近有在乖乖吃饭!我还长高了!但是还是有点调皮!不过没关系!明天我就五岁了!我会更听爸爸话的!”
孩子爸爸闻言,也对着风筝喊:“老婆!我和宝宝都很好!请你放心!!”
随着父子俩的声音在堤坝回荡开,一直在一边旁观的季南风,也跟着眼眶湿润起来。
所以,一个人无论是变成轻烟飞到空中,还是化成雨滴落入海里,最终都不过是拥抱了更广阔的自由而已。
他脑海中的那张画里,风筝线“啪”地一下轻轻断开,灵魂飞向了天空,握着断线的人留在地上。
但是天也晴了,暴风雨也散去,线断了,一切都还算完好。
身旁,孩子的父亲终于不得已松开手,细线从他的掌心脱离。
孩子却笑了起来:“爸爸!小海龟飞走了!”
风筝还是飞走了。
燕鸥也对着风筝拍了好久,自然也听到了这对父子的交谈。
他看了一眼眼眶湿润的季南风,也抹了抹自己的眼角,这才嬉笑道:“老婆,快上岛吧,这满天全是海鲜,馋死我了。”
季南风闻言,又抬头看了一眼这人空中的海鲜,没绷住笑出了声:“走,今天晚上就吃海鲜过年!”
“呜呼!”燕鸥闻言,又举着双手欢呼起来。
去吃海鲜只是个脱离悲伤情绪的噱头,两个人当下最主要的任务,还是要去迎接海边极致美丽的晚霞。
车一开上南澳大桥,那种美国电影里的自由气息便扑面而来。燕鸥打开了车窗,又戴上墨镜,从香港阿sir切换成了美利坚在逃自由灵魂。
氛围感太强,燕鸥连忙用语音点了一首《The Marriage Of Figaro》,季南风一听便了然——这是《肖生克的救赎》里一首非常经典的插曲。
燕鸥打开季南风的手机视频,就着车里的音乐和窗外的海景,道:“采访一下季先生,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季南风正在专心开着车,边开边就着这音乐答道:“Zihuatanejo.”
听到这句西班牙语,燕鸥笑了出来,却没有多意外。
季南风说的这一串西语,中文译名叫圣华塔尼欧,是位于墨西哥西南的海滨城市,也是肖生克的救赎中,Red曾经对Andy提到的地方。电影的大结局,他们便在此处的一片沙滩重逢。
Zihuatanejo,直译成中文,便是“没有回忆的海”——这里没有回忆,只有无尽的温暖的海浪。
季南风看了看面前一闪而过的路牌,笑了笑,又正经答道:“我们现在在汕头市的南澳大桥,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们要去岛上吃海鲜。”
燕鸥怼着季南风的脸拍了拍,又把镜头对向自己:“观众朋友你好,我是本台记者燕鸥,现在我身旁的是本次旅行的导游兼司机季南风,为了驾驶安全考虑,接下来的画面可能只有我来跟您互动,但是也无妨,小燕会带您看最美的风景,听最有趣的故事!”
听他这么一顿行云流水,季南风佩服道:“专业!”
燕鸥给了他一个镜头,又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专业!”
这一路上,燕鸥就举着他的手机,拍拍风景,拍拍车里的两个人。他叽里呱啦说了一路基本没停,季南风却很是触动——他也在很努力地留住自己。
一想到这里,一个念头从季南风的心底冒了个芽。他下意识看了一眼侃侃而谈的燕鸥,又匆匆收回了目光。
从大桥的吊绳下穿过的时候,燕鸥掐准了时间,拍了好几张照片。这时候湛蓝的天已经被夕阳慢慢染上了橘红,这时候,专程等到傍晚上岛的好处便体现出来了。
燕鸥一边举着手机拍照,一边忍不住诗兴大发:“夕照红于烧,晴空碧胜蓝!美哉,美哉!”
趁着夕阳又往前开了没多久,车子终于下桥上岛。海岛上的公路修得很宽敞,车子盘旋在树林海风中,颇为自由畅快。
很快,他们就到了登岛必经的第一个景点,即使是年三十的傍晚,也有不少人在这附近游览。
燕鸥抱着相机冲下车想一探究竟,就发出一声惊喜的感叹:“哇!好漂亮的灯塔!”
眼前,一座鲜红色的灯塔,正乖巧地站在海天连接线之间,它造型小巧可爱,颜色在一片蔚蓝中也显得十分跳跃养眼,它的面前一片慵懒的码头,背后则是他们刚才路过的南澳门大桥,燕鸥只是快速扫了一眼,便立刻计算出了出片最好的位置。
季南风收到信号,快速帮燕鸥架好设备,这人却先是给季南风拍了一张,又给自己拍了一张,这才慢吞吞地把相机架好,找起角度。
季南风知道,这人是在等待落日入海的那一刻,橘红色的余晖洒在通红的灯塔前,平静的海面闪烁着波光,光是一番想象,便觉得美得不行了。
在他等落日的时候,季南风便端着手机拍他,那人看见他的镜头,便也开心地跟他招招手:“我在拍落日灯塔!”
一阵海风吹过,那摇摇欲坠的太阳,便像是被秋意拂过的果实,眨眼间便熟透了。
碧蓝的海面彻底染成一片橘色红,燕鸥迅速按下快门,这景象落在他的镜头里,就仿若灯塔被海风融化,染红了身下的一片蓝。
等视野完全暗下去之后,燕鸥终于收了手。他兴奋地抱起相机,给季南风展示他拍的照片。
季南风永远会被他的镜头语言深深吸引,他尝试着像燕鸥点评自己的画那样,细细地分析燕鸥的这张照片,难得得到这样详尽评价的燕鸥认真听着,也觉得欣喜不已。
“你真的越来越厉害了,老婆!”燕鸥认真地说,“我觉得你现在完全具备写文案的能力!”
季南风闻言,试探着问道:“那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燕鸥本来在说他的事,被这突然的话题转化打了个措手不及:“嗯?”
像是怕他端累了,季南风先是小心翼翼接过他手里的相机,接着他把这沉淀着他作品重量的宝物捧在手里,看着眼前赋予它此般重量的燕鸥。
“崽崽,我想给你办一个摄影展。”他说,“就办在挪威,我们拍北极燕鸥的必经之路上——我来做你的策展人。”
第60章 冬山如睡60
举办属于自己的个展, 是每个美院学子都会做的梦,燕鸥自然也不例外。
还在念书的时候,燕鸥就经常和季南风一起畅想未来, 在那你一言我一语搭成的梦里, 他想了很多适合办展的时间地点, 甚至构思好了很多巧妙的小心思。
一切的一切,都满怀期待地埋在土里, 静静等待开花结果。
再到后来, 两个人一起毕了业,燕鸥的作品在学院的毕业展上大放异彩, 也在青年艺术家的群展上脱颖而出。
他一度离这个梦想只有一步之遥, 但事业上升期时, 他选择了一边供职杂志社、一边做季南风的策展人,过于忙碌的工作,迫使他不得不放弃很多对个人艺术的追求, 那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影展, 也就无限期地搁置在了梦里。
燕鸥本以为自己对这件事情已经释然了,但季南风开口的那一瞬间, 他还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脏不安分地炽热了起来。
这明明是一件再好不过的喜事,但闯进胸膛的那一刹那, 燕鸥居然毫无征兆地流下眼泪来。
见这人晶亮的眼睛从不可思议地瞪大, 再到被汹涌的泪水冲刷,季南风慌忙凑过去, 捧着他的脸, 小心翼翼帮他擦着眼泪。
他一边轻轻捏着燕鸥的耳垂, 一边抱歉地说:“对不起啊崽崽,这么多年我都在追着自己的梦, 差点忘了你的梦想。”
燕鸥一听,只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是我自己忘了,那都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是我自己放下的。”
选择稳定的收入,就必然要牺牲留给自由的时间,选择全力辅助季南风的事业,就注定要选择放弃施展自己的锋芒,季南风的个展顺利,已经完成他迄今为止最大的梦想了,他又怎么可能会为了自己的事情,怪罪季南风呢?
此时此刻,再提影展的事情,那个年少时对一切都充满憧憬的年轻的心,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一下一下有力地敲击着自己的胸膛,他甚至连手都克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
他知道自己比想象中的还要渴望和期待,但他同时也很清楚,自己还没有为此做好准备。
仔细思忖了良久,他才抬头看着季南风,噙着泪水的眸子弯了弯,带着一丝笑意:“那时间就定在来年的春天,等我拍到北极燕鸥,一定要把它放到展上,好吗?”
不知为何,看到燕鸥的眼神、听到这句话,季南风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来。
他想要快一些、再快一些,但他知道,筹备一个影展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来年春天之前,他需要耐心地筹备很多事情,从场馆到赞助,从嘉宾到宣传,都需要他亲自一个一个安排检查。而这些繁琐到一听就让人头皮发麻的事情,正是这么多年燕鸥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在他的背后为他默默做出点努力。
他必须要做到才行。
商榷好了办展的事,两个眼睛通红的人迎着海风,肩并着肩靠坐在码头的岸边。他们晃着腿、静静地看着最后一抹夕阳跳进海里,看赤红的灯塔隐没于黑夜,送着这一昼渐渐收尾。
继续前行的路上,夜色已经悄然而至,星星点点的灯光点亮了这座海岛县城,他们把车开在路上,身后是漆黑的森林,身侧是轰鸣的大海,身前是万家灯火,身旁是自己的爱人。
随着渐渐深入海岛内部,热闹的烟火气便渐渐在眼前升腾起来,他们听到了路边噼里啪啦的鞭炮轰鸣,听到海鲜大排档热闹的叫卖,听到人们走街串巷的欢声笑语,这独属于人间的欢闹淹没了大海无尽的寂寥。
人一多,燕鸥那些杂七杂八的愁绪就立刻一扫而空了,他看到路边一排琳琅满目的海鲜大排档,立刻央求着季南风:“就停这儿就停这儿,我听到了海鲜在呼唤我!”
季南风笑起来,一边减速靠边停车问他:“海鲜怎么说?”
燕鸥嘿嘿笑着:“海鲜说,快点来吃!过年就要吃吃多多滴!”
他们这一路时间真是掐得刚好,刚好遇到了路边的大风筝,刚好看见了夕阳照灯塔,刚好趁着夜色上岛,刚好在食欲最好的时候路过大排档。
虽然是除夕夜,但这座风景宜人的小岛城市依旧人来人往,他们大多数都是像燕鸥季南风这样的外地旅客,没有安生在家里呆着,而是千里迢迢来到这座陌生小岛度过佳节。
因此,为了迎接这一拨“旅鸟”的到来,门前的大排档也在年三十儿照常营业,他们有的人家就住在店面楼上或是后院儿,干脆一大家子把年夜饭摆在店里,一边招待客人,一边也不耽误自家人阖家团圆。
燕鸥一眼相中的这一家便是,店里满满当当,老板一家子围坐在店中央的圆桌上,一来客人,老板就擦擦围裙迎上来:“吃海鲜呐?”
燕鸥瞄了一眼他们桌上的海鲜大餐,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