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瑾握住孟昭菀的手,贴在脸上,有些耍无赖道:“来,打朕吧。”
孟昭菀忍不住了,一把将手抽回来,瞪红了眼道:“皇上如果心里有愧,何必跑来臣妾面前乞哀告怜,随意打发一些赏赐就行,不过是些补偿罢了,用不着亲自来。”
又是“补偿”这二字。
朱玉瑾反问道:“你怎会觉得这是补偿,朕是挂念你,担心你,想见你——”
孟昭菀冷冷一哂:“事已至此,皇上还在演戏不累吗?”
朱玉瑾:“你是……这么想朕的?”
“不然呢?”孟昭菀坐起身,“皇上为何突然对臣妾好的出奇?因为皇上在那时就打定主意要对付孟家,什么癔症、吃药,通通都是演给臣妾和外人看的。”
“表面上和臣妾妻妻睦睦,带着臣妾出宫,住进锡兰小院,为臣妾的生母医治寒毒,这期间发生了多少事,臣妾桩桩件件都记得!”
“父亲重病,交了ʟᴇxɪ兵权,也就罢了,陛下还偏要演一出坠楼的好戏,逼着孟家走!皇上好算计啊!”
朱玉瑾浑身一阵战栗。
怔怔的看着孟昭菀。
她竟不知孟昭菀是这般猜疑她的。
前世她拼了命的想让孟昭菀过的好一些,这一世亦然。
可所有努力都是徒劳。
无力感像一盆冷水劈头盖脸的泼来,扎伤了她每一根神经和每一处毛孔。
悲伤冲破闸门,掀雷决电,一发不可收拾。
她又想到了父皇。
他曾在一个下雪的冬夜,带她爬上弘京城最高的楼阁,俯瞰这座宏伟的城池。
目之所及,灿烂繁华。
何等辉煌。
父皇说,你是未来天下的主,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你,但唯独一样你不可得,也不可去求。
她问,哪一样?
父皇答,爱。帝王不可有今生所爱,那时牵绊是不幸。
她问,若有人愿意给皇儿爱呢。
父皇答,那你要小心,这人给的爱一定伴随着索求。
她问,索求什么?
父皇答,尊贵、荣耀、富有和家族的辉煌。做帝王,高处不胜寒,人人怕你,但没人爱你。
没人爱你……
没人爱你……
这话像是梦魇,在朱玉瑾耳边嗡嗡着、翻滚着,撞出了她的眼泪。
她紧揪着领口,像是在抓住碎裂的心。
她跳下榻,逃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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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玉瑾心烦意乱了一整晚,也失眠了一整晚。
天边刚翻出蟹青色,她就独自策马出了宫。
时辰尚早,街上行人寥寥,她一甩马鞭,马儿便放肆的奔跑。
风在耳旁呼啸,将她烦乱的心情吹得更糟。
玩累了,便到缥缈风雨楼里喝闷酒。酒烈,两三杯下肚就醉了,晕晕乎乎的钻进天字号雅间的屏风后继续面试江湖人士。
不知是她喝醉的缘故,还是今日江湖人士的质量偏高缘故,她竟然个个都满意。
宁阳郡主挺错愕,擅自叫了停,询问帝王可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这话问的直白,朱玉瑾醉蒙蒙的否认道,哪有什么伤心事,谁敢伤朕的心?
宁阳郡主指住她的脸,瑾姐姐,你整张脸上都写着伤心。
朱玉瑾骂她小屁孩儿,啥都不懂。
宁阳郡主莫名遭到了人身攻击,挺起胸膛不服气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皇上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我或许能为你解解忧。
朱玉瑾趴俯到小几上,脸埋进臂弯,浑身上下都写着拒绝。
“你不说我也猜到了,肯定是因为皇嫂。你和她吵架了?”
心事被戳穿,朱玉瑾略有难堪,再骂她小屁孩。
宁阳郡主跳了脚,扑上去要咬她。
朱玉瑾岂会任由她没大没小,抬手抵住她的俏脸,死活不让她凑上来。
威胁道,朕要诛你九族。
宁阳道,好啊,我的九族也有你。
朱玉瑾听着有趣,嗓子溜出一串笑声,一面笑一面将宁阳推回去。
宁阳作为江湖未来的一位大侠,感到很没有面子,裹紧披风戴上斗笠,跑去一脚踹开门,气冲冲的下了楼。
朱玉瑾不愿失去这个肯抛却尊卑规矩陪她玩闹的妹妹。
她也庆幸有人陪她闹一闹,心底那块孤寂凄凉的地方,宛若被撒进半缕阳光,有了点生气。
她追上去,一路追至大堂,将宁阳拉住:“朕有个问题要问你。”
帝王主动求和,宁阳比打败江湖十大高手还高兴,斜靠着墙,得意的眯着眼:“问吧。”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这问题可突然……
“没有。”宁阳老实的答,可脑海中却闪过药青竹的身影。
江湖中人不拘小节,她也不将这份悸动藏着掖着,改口道,“算……有吧”
朱玉瑾又问:“你可愿意对她好??”
“自然,且是掏心掏肺的好。”
“一昧的掏心掏肺吗?不求回报吗?”
“当然求了?我求她把真心给我,眼里心里只我一人。”
“她若给你太多,你是要补偿她的。”
“在我看来,喜欢一个人,无关补偿呢?我心里有她,愿意为她付出我的所有,她即便不给我任何回报,我也会心甘情愿的对她好。”
朱玉瑾哑了声音,眼珠往下一滑,视线落在脚尖。
她眼睫一颤一颤的,像是在反复咂摸宁阳的这句回答。
无关补偿。
无关补偿。
她对孟昭菀的好无关补偿?
她自嘲的笑笑。
这是正确答案吗?
原来答案如此简单。
原来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对孟昭菀好,不是因为可怜孟昭菀失去女儿,不是因为可怜孟昭菀要一辈子困在后宫这座囚笼里……
而是因为她单纯喜欢孟昭菀。
有了喜欢,有了爱,她才愿意对孟昭菀好。
掏心掏肺的一心一意的不求回报的好。
说来惭愧,其实就连她自己,也觉着对孟昭菀是补偿大过喜欢。
所以不论前世的孟昭菀如何任性放肆,在如何恨她怨她,她都能无止境的包容,千依百顺。
是她……多想了。
她一直以为,前世,是孟昭菀辜负了她,而今才知,是她辜负了孟昭菀。
第62章
朱玉瑾的醉意散了, 眼底有了泪。
“皇上,你是要哭吗……”宁阳没见过帝王落泪,两手搁在她肩头, 摇摇她。
朱玉瑾用力吸了下鼻子, 忍回眼泪, 夸赞宁阳是个聪慧的姑娘,还祝福她有情人终成眷属,甚至还要为她赐婚。
宁阳被她调侃得不好意思,抱着自己摇来摇去,娇羞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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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春宫。
书桃端立在桃花下,看着孟昭菀坐在石桌边用膳。
那樱桃小口只含了两勺, 就说没胃口。
书桃那颗心揪着, 道:“您好歹多吃些,就算您不吃,肚里的麒麟儿也要吃。”
放在之前,孟昭菀为了麒麟儿什么事都愿意做, 当下却死活不肯。
“犯恶心,难受。”
书桃不好再催,转问道:“您昨夜和皇上——”
后头的话她愣是讲不出口。
昨夜, 她被帝王打发走,后来实在不放心而折返,怕打扰二位主子,便静悄悄的等候在窗外。
……将二人的争吵听了个完完整整……
哎, 这叫什么事儿啊。
“皇上怕是厌弃本宫了, ”孟昭菀捏着白瓷勺,搅着碗里的米粥, 明明垂头丧气,却偏要倔强着用无所谓的语调,“也好,本宫图个清静。”
再也不用眼巴巴的等着的一个人,再也不用牵肠挂肚,朝思暮念……
书桃劝道:“皇上把该解释的都跟您解释清了。奴婢知您有失望有心寒,但切莫对皇上有怨念……奴婢不懂多少家国的大道理,只知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皇上虽贵为高高在上的天子,但也是个普通人。”
后停了停,道:“若您都不体谅她,还有谁能体谅她呢?”
孟昭菀像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两只眼珠定住没动。
“娘娘。”
“……”
“娘娘?”
孟昭菀把脸垂下一晌又抬起,怅惘不再了,换上一副冷眼相看世间的神色:“竟都这个时辰了,本宫该去散步了,太医说了,每日都要四处转转,对麒麟儿有好处。”
她这会儿倒又把麒麟儿挂在嘴边了。
不过是拿着麒麟儿当借口,想将昨夜那场争吵,避之不谈。
书桃作势要扶着她去更衣,靠近她时,听她喁喁细语:“为了孟家……本宫与皇上早晚会有一次争吵……早晚……”
“娘娘,您何苦呢。”
“正如你方才所言,人生在世身不由己。”
“唉,娘娘啊……”
宫里的风景,孟昭菀赏了六年,早腻了,散起步来兴致缺缺。
书桃领着她,尽量往人少、清静的地方去,走着走着,来到一棵大榕树下。
此树枝叶繁茂,绿荫如伞。
许是长在偏僻地方,看上去有点古旧的味道在。
树下还有一座不知名的亭子,庭内站着一个人。
孟昭菀一眼就认出那是安怀乡君。
——在宫内能穿着大红官袍随意行走的人,也只有她了,
此刻她正靠着亭柱,仰着头,遥望碧空下盘旋的鸟雀,着了魔似的,如痴如醉。
孟昭菀轻声唤她。
她匆忙回神,拱手行礼。
孟昭菀闲来无事,和她寒暄,问她在这做什么?
她答,本是进宫来看望皇上,偏巧听小银子说皇上出宫了,左右等不到人,就逛到这处来歇息一会儿,正好看到亭顶盘旋的鸟雀,不由的又想到了皇上。
孟昭菀进亭子坐下,调侃她和皇上情谊深厚,见山见水见鸟,都能想到皇上。
安怀乡君垂低头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不久前微臣曾在这座亭子里和皇上小坐,当时皇上也如微臣这般愣愣的看着那群飞翔的鸟雀,说是希望皇后娘娘也能同它们一样,自ʟᴇxɪ由自在,乘风而上,不被这世间的凡俗所累。”
孟昭菀心头一坠。
安怀乡君含起淡淡的笑:“皇上她真的很在乎您。”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皇上还希望天下的坤泽都不被困于小小的内宅,可以同乾元一样读书习字,有属于自己的理想。”
孟昭菀呼吸紧了几许,脖颈的皮肤紧紧绷着,透出青色的血管。
怔忡着道:“这些话……皇上从未同本宫讲过。”
尊卑有别,安怀乡君虽然始终未曾直视她,但心细如发,已从她不稳的气息中察觉出异样,道:“皇上总是这样,做的比说的多,心里有难事,也不愿跟别人倾诉。”
大抵帝王皆如此吧。
总要藏着一些神秘在,借此显出皇权的威慑。
由此就免不了和旁人疏远。
安怀蓦的欣慰道:“还好皇上有您这样的枕边人在。”
此番夸奖,孟昭菀受之有愧,一下转开了脸,心道她这个枕边人其实没有多大用处,平日里尽是胆大妄为和任性刁蛮,出了事又总是猜忌,将帝王拒之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