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文云木

作者:文云木  录入:04-27

  他终究触不到画良之,那高耸的护颈将脖子包裹严实,向上也是厚重的盔,玄铁冰凉,连溅上去的热血都会熄灭。
  “站着别动。”
  桂弘的手缓缓滑倒他脸侧,他把画良之从怀中扶出来,手指终于贴近脸颊触碰到那精致滴血的鼻尖一刻,太子眼中纠缠浑浊的目光看不到悲悯失落,长久的沉默早已胜过万千言语。
  ——我不打败仗。
  ——太子镇城守的是百姓,千里江山就算毁于一旦也皆可重来,哪怕皇朝覆灭再赋新姓,百姓终还是那日夜供求安宁康乐的百姓。
  “哥。”他悄然一笑,拇指顺着画良之脸上淡去的疤痕扫过,擦掉些碍眼的血渍:“真漂亮。”
  “……”画良之喉咙一动,咬嘴瞥开眼:“呆子,脏都脏死了。”
  桂弘眉头轻挑,做了个一如既往赖皮样。
  黑漆漆的夜压在他身后,火光将人笼描了一圈金边,画良之这样仰视着——他就好像一幅融于黑暗中的古壁画,望而如神,触手不得。
  画良之怔神之际,桂弘忽地拔袖转身,三两步冲到墙边抄起太子纛旗一跃而上,在那五丈城墙上岌岌端立!
  高处阴风骤起,黑夜中太子金红战袍与大纛一并招摇胜血,猎猎抖在空中——脚下便是眩目平地,焦尸叠成几摞,死亡的气味浓烈如炼狱。
  画良之回神已晚,伸手抓了个空。战袍从指尖掠过,留下只有一丝布料摩擦的触感,心神让他去追,理智又逼他定在原地。
  ——“阿东!!!”
  布特驾马停在城墙下,抬头携蔑视大笑。
  “好,好!大昭三皇子本是酒肉淫靡臭名远扬,而今却带三千禁卫将我南疆大军压得寸步难行——而今能得一睹真容也是荣幸!”
  桂弘冷哼:“你要的是我的命。”
  布特笑声兀止,露出凶相:“您觉得自己值吗?”
  “孤不是来谈判的!”
  桂弘沉声大吼:“反正你这狗贼狼子野心,欲望无穷无尽!孤拦不得你,愿以一身换满城百姓性命!届时你是巅了这天下,还是再立什么傀儡皇帝,孤也管不得身后事!”
  布特扛刀扬头,戏谑问:“你怎么换?”
  “南疆大军至此再无退路,你也不想带着自己几万大军覆灭在中原境内!”
  布特眉眼一压,焦躁的怒气上涌,震刀指向远处马蹄声亮的远处:“我有援军,怕个什么!”
  “不过是什么鹬蚌相争时心怀得利之辈,妄图趁虚而入。当初拉拢同盟时未随你一并出军,这会儿指望他们救你一命?待护国军归来哪怕天下易主,荡清皇城屠杀百姓罪不可赦,大仇岂可不报,我大昭男儿仍会追回南疆,灭你家国!”
  布特心里自然清楚,他垂眸隐去讪笑,此间倒是生了分佩服。
  长陵一战独龙三千精兵被他三百人破得尸骨无存,而今万计大军压至皇城脚下二度强攻方才破得一丝缝隙——
  若不是背后大军将至,还不知要被拖到几时。
  而今他独身挡万军于城墙之上,魄力赤诚可鉴。
  “素闻大昭太子不过是个懦弱无能的替死鬼。”布特佩服抱刀,朝他道:“如今亲眼见了,才惊觉你们大昭皇族,原来只有你才配是个真天子。”
  “废话不少。”桂弘道。
  布特一脸从容自若,抱臂向上喊道:
  “布特敬您真率,一朝为大昭外疆臣子,终生当敬太子。您,自己跳吧。”

 
 
第123章 铁骑
  詹勃业在城下杀得正是痛快,身上中了几刀都不知,全靠重甲皮糙肉厚杀得叛军屁滚尿流。
  刀车上尸体串了几层,他拿身子堵着缺口,脚下死尸都快堆成新的墙,可那双斧毕竟是钝器,体力也不是无穷无尽,逐渐枯竭之时面前敌军忽然击鼓停手退了军,心里讶异觉得古怪之余,
  好奇往城上一望,正打算喊几嗓子问问怎么回事儿,就见布在城上的禁卫沿阶跪了一地。
  一股不妙升上头顶,老将忙是大声发问:“怎么回事儿,不打了?”
  再便于突遁的寂静中听见一句“您自己跳。”
  “跳什么。”詹勃业顿时浑身起了层寒毛,腾然丢下斧头往城上奔去:
  “跳什么!老子命不要护这城池也罢,全死光怎的,皇脉之身谁要他说放就放!我杀他娘的,我给他杀敌,我杀,我——”
  老将脚下一绊,咚地磕在石头阶上。额头的血顿时是个横淌,瞬间迷了眼。
  那年过半百的粗汉趴在地上猛锤石阶,十指骨节血迹斑斑,扯声仰天大骂:
  “老天爷!你不长眼啊!!!”
  桂弘再不发话,背后仿佛有千针万刺地不敢回头,只将双目一闭,闻耳边风吹旗响啪啪扯破冷夜——
  仰身一瞬忽被一道力度扯了回来。
  他骇然睁眼,果真是画良之在下边擒住他手腕,那双凤眸深不见底,看不出什么悲绝痛极,甚至于空空如死潭不见波澜——
  “干什么。”桂弘喉咙发紧,后槽牙咬出腥味才能发出一问。
  画良之并未作答,只是翻身与他一并站到那城墙边沿,这一动作顿时惹得桂弘乍出一身冷汗,急时顾不得情绪,几乎成了骂声:
  “我说什么了!我分明说了不要你陪——唔!”
  画良之不容他话音落下,猛地垫脚,双手抓住两颊狠狠吻上他双唇!
  城下一帮敌军顿时傻眼,幸好禁卫全都埋头长跪错失一幕——
  但桂弘却是再也发不出声了,他被堵着唇,两眼惊惶瞪大,心口忽然传来阵剧痛,霎那间眼泪不受控奔涌而出。
  “哥……”
  画良之脚步落回原地,见男人早是泪流满面,活像那山上受了欺的毛头小子,竟是一副超乎寻常的平淡从容,沉声道:
  “等我。”
  桂弘喉咙堵得说不出话,张口泪水怕就会倒灌进口中,只能重重点头。
  “南山事变过后。”画良之冷静道:“你等了我多少年。”
  桂弘嘴唇翕动,半晌磨出声音:“十……六。’
  “好,那便再等个十六年。”画良之注视着他的眼,只凭目光却能那般沉着有力,能让他缓回呼吸渐成平静,让桂弘连呼几口气,死死盯着他看。
  “今日是二月二十八。”他道:“我替你守江山,逐蛮夷,还百姓安宁,见人间桑田,待十六年后的二月二十八。”
  “我画良之一日不差,绝不食言。”
  “倒也不用非守那么准……”桂弘带着苦意涩声笑笑。
  “怕你等不及。”画良之道:“不许你率先投胎去,到时候你年岁比我长,要我叫你声哥——”
  画良之嘴角一抽:
  “恶心。”
  “噗。”
  二人同时低头一笑,又还成一片无声的萧瑟。
  画良之沉了一会儿,他不再抬头看了,只低头后退几步,从墙头跃回城上。
  大风卷得人碎发凌乱,吹云隐了月光下去,呼啸声愈发溃耳。
  身后愈演愈烈的马蹄声几乎踏碎黑夜,万计铁骑风尘仆仆,逐渐在夜色中现出磅礴到无尽的队伍。
  画良之的平静几乎算得上冷漠,在桂弘眼中与十六年前火场中无情拔腿而去时毫无二致,但这一刻忽然连唯一的心结也释怀了。
  面前人的理性需要扼杀情感才能勉强维持,谁也不知道那副面容下的人心经历着何等刀剖手撕的痛,
  就好像因一张脸便要顶着污言秽语,在偏见鄙夷与口水横流的贪色中夺荆而上,说什么习惯了,无所谓了,还不是一张面具遮掉所有,藏得严实,武装强悍到无人敢欺。
  痛吗。
  痛。
  那为何不说,不喊,不叫,不哭。
  因为无人同情。
  反而暴露弱点,任人宰割。
  画良之退到城墙中央,掀袍跪下,重重一叩。
  “臣画良之——”
  “恭送殿下——!”
  “——杀!!!”
  身后杀声已起,夜海洪涛似的玄黑铁骑涌到城下。
  火光骤然将皇城脚下烧成白昼。
  到头来还是空一人身,不知前生是怎样杀伤掠夺丧尽天良触犯天条。
  老天爷什么都不给自己留,我什么都护不住,空留一堆又一堆许下却无法兑现的承诺。
  画良之攥拳垂目,心头阵阵疼得浑身发冷,好像血液成了冰锥刺在身体各处,呼吸困难生涩,耳边嗡鸣逃避性地过滤掉声音,
  那一刻南山上快要坍塌的木屋奔袭回噩梦,他在其间又看到那双绝望的眼。
  依旧是迈不出脚步,无论梦回百次身体仍是失控,或是纹丝不动,或是反向跑出门弃他而去。
  冯……
  ——“杀啊——”
  冯思安!
  画良之骇然睁眼,桂弘呈个背向城外面向自己的姿势沉目后仰,哪儿料他会突然抬头,心底一颤竟惹脚下歪斜,眼看失衡跌摔下去。
  画良之情急之下腿脚发软,跌爬连摔几步拼命追到墙边猛捞住桂弘指尖!
  “唔——!”
  二人指尖皆被血染的发滑,画良之来不及思考间用了带伤的手臂捏住桂弘,一瞬间旧伤血肉唰啦撕开的声音伴剧痛席卷四肢。
  “抓住我!”
  桂弘悬在空中,眼看血顺画良之手臂汩汩流到手上,再灌进自己袖里,震惊间听到城下忽起一阵刀剑拼杀的乱响——
  怎么回事?
  “别低头,看我!”
  画良之咬牙嘶吼,血淋湿的掌心只会更滑,抓不住人,更是奋力探出大半截身子去拿另一只手抓他。
  “危险,你别……!”
  “闭嘴!!!”
  画良之满眼急迫,眼眶几乎瞪充血地扭头朝附近跪地的禁卫大喊:“都别愣了,搭把手啊!”
  聚来的三人奋力将险些坠楼的太子拎回城上,桂弘被拖到地上的一刹,画良之筋疲力竭跌坐在地,捂肩膀大喘粗气,喉咙辣得说不出话,拿手往后一指。
  桂弘顿愕,比起什么死里偷生的惶遽,先慌张爬起来扑到城边。
  放眼一片玄甲铁骑黑压压不下十万,多至数不清人数,不奔城门趁虚而入,反尽数饿虎般齐齐扑向叛军!
  布特措手不及,大惊抽刀暴呵:“怎么回事,不是洪南王吗!”
  “洪南王并无铁骑,这明显奔着我们来的!这般玄甲路数……是,是护…护国军啊!”
  “去他老母的护国军,护国军还在百里开外,又不是扎了膀子!”
  布特话音未落,马背上一道剑光横扫入敌,咔嚓一声断了人头!
  瞬间溅起的血泼布特满身,布特彻底呆神,只肖须臾便被百匹战马围包彻底。
  “扬军旗!”
  刚刚砍了人脑袋的小将一声令下,黑金的军旗从马腹下掀起,呼呼扬起满天宛如暗潮翻涌,压入浓黑的夜中。
  月色到底被狂风卷至云后,一片漆黑之下玄黑的铁骑与火把金光相融,压迫感堪比天兵突降,定睛一看,一张张军旗上全招摇的一个“益”字!
  铁骑突袭,南疆叛军措手不及全被团团包围中央。
  为首小将自怀中掏一御赐铁券,高举空中大喝道:
  “护国大将军冯汉广之子冯思安,受益州总镇将军周烈文之托,今持御赐铁券,益州军无御命也得动兵,特来助太子护皇城,驱南蛮!”
  “益州军?”布特咬牙切齿,环视一周强兵壮马,知无退路,啐地叫道:“笑话,益州远千里之外隔山峻岭甚比身在羯胡的护国军更难接应,怎可能得信后赶得过来!”
  “这不是你该思考的问题。”冯思安挥剑而起:“不如下马跪地自行投降,这场仗你胜不了。”
  布特才刚还是胜者姿态等破城雪耻,此刻抬眼城上哪儿还有太子身影?
  反倒是自己像被人联手耍了正着,怒火上涌,再听他说这话,蹬着马蹬大骂:“投你奶奶投!”
  南疆叛军听他这般激愤,全抖了精神拔刀欲起,布特一脚把旁边那没头的尸体踹下马去,恶狠狠道:
  “我布特连破你大昭十三州四十六城,还能怕你一个小儿!”
  岂料冯思安丝毫不急,上下将其端详一遍,冷嘲道:“说说而已,本就没打算留你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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