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不比这马车大多少。
他自小就是发了烧不易退,被笑话早晚要烧成傻子。那一夜,有人用凉水给他从头到脚擦了十几遍,都不见半点降温。
“小兔崽子,这么难养!”
他被人骂了,还顶着高烧咯咯直笑。
刚笑完,脸就开始不受控制的抽搐。
很快,抽搐蔓延上四肢,他开始说不出话,开始惊惶,开始胡言乱语扑腾着手去抓人,开始喊救命。
眼前半明半暗,意识迷离间,身子一飘好像被人背在背上,可他再看不清了,也听不清了。
他只知道自己颠簸了好久好久,那天的夜格外黑,无星无月,黑得像阴曹地府,黄泉黑路。
他快死了。
阎王爷站在顶上睨着自己,小孩怕得要命,喊不出声,瑟瑟发抖,又过了好久啊好久,突然听见有人哭着唤他,那声音,把他从鬼差手里往下抢。
阿东。
小兔崽子。
你他娘的别给我死了。
你死了,我就要被赶出山,我不想讨饭吃。
这几句话骂得他分不清是关心,还是撒气。
他趴在人背上,抽搐得厉害,身上粘的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的汗,反正听见他说,阿东,别咬了自己,实在不行,你咬哥。
他一口咬在了人肩膀上,血气入口的一瞬——
桂弘顿从迷离中清醒,回过神来时,嘴里塞得满满都是布,涩苦撑得下巴发酸。
他骇然意识那年深夜,背着他翻下两座山头,去寻郎中,叫他咬自己的人。
那时不过也才十岁出头。
画良之的马跑得疾,冷风打在脸上,割得生疼。
指挥使大人觉得自己肩膀隐隐作痛,二十多年前的伤了,疤都淡没了,竟还能记得疼的滋味。
果然人的记忆才最可怕。
“小兔崽子!”画良之飙着马,放声恶骂,反正到最后都会被风携走。
“我他娘真是上辈子欠你的了!你出点什么意外,老子怕是要掉脑袋!”
他使劲扯下腰间令牌,冲到宫门下大吼。
“禁卫画良之!急事入宫请太医府!三殿下病危,十万火急!”
太医把通脉银针取下,把完脉,再配了副退烧的药,打点几句,便背着药箱下了马车。
桂弘这会儿镇定下来,就躺在车里一动不动。
桂弘用着那么深情款款的眼神看向画良之,倒给他看得浑身不适。
别说,他这会儿那眼神儿,还真像个正常人。
“干什么。”画良之打了个冷凛,斜眼冷道:
“不必言谢啊,职责所在,应该的。你要是死了,我也得死。”
“是啊,应该的。”桂弘无奈笑笑,道:“画大人哪次不是应该的呢,不过为自己的前路着想罢了。无论以前,还是现在。”
画良之下意识揉了揉肩膀,应不出话。
“疼吗。”桂弘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什……”
“画大人的肩膀。记得我小时候惊厥,咬过您。”桂弘说。
“哎,什么事儿嘛,早忘了,多少年前了都,还提它做什么。”画良之赶紧摆摆手,道:
“就是没想你这点毛病,能跟到现在。”
“原本太医都说,这病,待人长大,自然就好了。”桂弘看着他笑,说:“可怎么办呐,本王这是再没长大过吧。”
画良之点点头,又觉得自己这头点的蠢,赶紧从马车里钻出去,上了马,喊马夫启程。
马车上小窗的帘子刚刚被画良之扯下来,塞桂弘嘴里去了,当下没遮掩的,桂弘躺在车里,还能饶有兴致地借着月光,看画良之亮得反光的假面。
画良之知道他在盯着自己瞧,刻意勒马,跟慢了几步,只给他留了颗呼呼喘气的马脑袋。
桂弘叹下一口气,侧了头,埋进自己大氅上的紫狐绒里。
-
夜深至月没,翌日将是降雨之兆。
西郊旷野,本集贫民茅屋较多。世帝拨乱反正后,重设扶贫国政,为贫民在冯将军领护国军收割的北荒地界,分土开荒,逐渐迁移寻生,西郊也便几乎成了片无人地。
不少茅屋不禁风雨倾倒,没人收拾,这地方也没什么人来。
惊夜马蹄声重,一匹玄马载黑衣人烈风如鬼影划过,眨眼不见,唯马蹄声绕留。
马蹄踏碎瓦破茅而过,停在个不起眼的瓦房前头。
黑衣人翻身而下,推开围篱,站在木门前沉默片刻,有人从里边吱呀一声开了门,烛火荡漾,门再阖时,又是隔绝成无人冷寂。
屋内装饰简破,全是粗瓦糙盆,墙角结着蛛网,灶炉积灰,不像有人生活的痕迹。殊不知破烂木架后机关玄秘,墙后赫然转出个巨大山洞,火把通明,往下走去。
豁然开朗是好大一片山中窟,黑衣持剑,带乌黑帷帽人分立两侧,见了人通通立直鞠躬,齐声大喊:
“首领!”
黑衣人退了外袍,腰间一长一短的双剑格外醒目。径直走进里层内屋,碎发遮着眉眼,扶长剑坐下后,先是抿了口茶,才抬头接过身边人递来的文书。
“首领。”递文书的人是方劲,影斋负责探查的二把手。人个子不高,手段却是准狠。
“前日的乔司衣局灭口案。”方劲退了半步,为不妨首领阅书,说:
“受害者牵连势力都在这儿了,如您所见,衣局内人,与刑部……”
“毫无关系。”靳仪图简略扫了眼,丢下文书,冷言。
“是。”方劲自知首领敏锐,无需多言,便继续道:
“乔司衣局不过普通经商户,为人低调,家族无人为官,没什么仇家,甚至生意都是普普通通,事发当日,店里连个客人都没有。姑获一举杀害店铺内十余人,和复仇性刺杀不同,会不会是……有人雇凶啊。”
“不可能。”靳仪图沉声道:“全皇城的杀手名单都在我手里,早前便查过了,没像姑获的人。且照他那狂野性子,独来独往,也不是能甘被雇的角。大理寺那边怎么说?”
“大理寺定的便是雇凶杀人,”方劲答:“估计那边也是摸不到头绪,随便定的案。”
“摸不到头绪就对了。”靳仪图讪然佞笑,冷道:
“更如我所想,姑获就是个顶尖的疯子,杀人寻乐,不见血,不开心。死者不过运气不好的无辜人,刚好姑获那天路过,刚好心情不好,刚好手痒想杀人,又刚好……抬眼见着衣局。”
“这……”方劲不知该如何接,问:“可是刑部几位受害的大人……也是倒霉?”
“不当。”靳仪图面容严肃,道:“谁会倒霉进宫里。”
“……首领说得是。”方劲自愧不如。
“你再派人去查查,乔司衣局,正对着哪些容易被看得到的建筑。这可是陛下亲下的暗旨,你我当比那废物大理寺查得要快。”
靳仪图起身欲行,方劲在后边想都没想,便道:
“这个不用查啊,乔司衣局就在西楚蜂巢塔侧,一条街都被那座七层塔挡得严实,看不到别处。”
靳仪图背后一滞。
“首领?那,那要再去查查……?”方劲见靳仪图半天没动,以为是自己太过草率引他不开心,赶紧补了句。
“不必了。”靳仪图脸色骤暗,倏地起身,扶剑而去,留声道。
第26章 驴板车
画良之折腾一整天,终于是回了王府。
待把王爷扶回去,后续照顾的事儿,有谢宁跟王府一帮子侍女做。
指挥使大人自个儿是累得头晕眼花,赶着以往跟军跑操的时候,都没这么要命。
他前脚刚把马给下人递过去,后脚就看见柴东西火急火燎的往这边跑,
画良之现在看着他都害怕,这小孩儿每次来,保准得给他带点什么“惊喜”的令传。
不过好歹桂弘那祖宗当下应是睡了,不会有什么折腾人的大事了吧。
画良之叉个腰,站在原地。等柴东西呼哧呼哧跑过来,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
“大人,您可回来了!”
“我要是不回来,这王府怕转不下去了。”画良之略显恼气,道:
“什么破事都来找我,要不我一个人全干得了,你们二百五十个,回家啃树皮去。”
“嗐呀,不是这个!”柴东西被损了个透,还有些为难的强笑着,同画良之道:
“是有件东西要搬出去,要您确认。”
画良之不明所以,只想回屋舒服安眠的人才不想在这空耗时间,不耐烦道:
“什么尊贵东西,还要我确认才能出府,我又不是王府看门的。”
“这……”柴东西莫名踌躇,道:
“就停在后院,您要不,过去,反正只和车夫说一声就好。大人辛苦,还是早歇为上。”
“你还知道我辛苦。”画良之若不是戴着假面,白眼怕是能翻到天灵盖上去:
“都学会卖关子了。”
待画良之心不在焉转到屋后,瞬间嗅到些异样时——
他的腿已经动不了了。
王府向来不会吝啬灯油,即便是夜深无人也到处掌灯,照得通明。
哪怕是临着后门的小院,门边两只红木灯笼也是亮堂。
画良之清楚见得面前停了辆板子车,一匹瘦得肋骨外凸的骡子拉着车,哧哧吹鼻刨地,身后车上。
卷着张草席子。
车夫跟骡子一样枯瘦,衣衫破烂肮脏的蹲在墙角暗处,睁着双铜铃似的瞅着来人,仿若隐在暗里的无常。
见画良之来了,才长吁口气,起来问:
“官爷,咱能走了吗?等您半老天了,这天凉,小的实在冻不住啦。”
老车夫的声儿极其沙哑,像是拿铁爪挠铜炉子的声,刺耳又抓心。
画良之背后冷风阵阵,悚然失语。
他可……太认得这瘦骡板车。
是拉那无人认的无名尸车。
马车上裹得定是尸体,斑斑血迹泡透了草席子,溢在外头。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却不想能这潜王府里……
“大人,快请走吧,停了一整天了……渗人呐。”
柴东西在旁边小声催了句,画良之才是赫然回神。
“哪来的尸体?”画良之刚问,便猛地想起些什么。
“啊,昨儿晚上,您从王爷那出去之后,里头的官儿不知道怎么惹怒了王爷,王爷有疯病您知道,就被……被失手打死了。”
柴东西话说一半,画良之已经疯了似的踉跄着,直冲过去,扒那包死人的席子!
柴东西可是吓得魂飞魄散,他不想看死人,又得拦他家大人,怎奈画良之到底比他劲儿大结实,他拽不动,扯嗓子嚎:
“大人!大人!干嘛呀!大……”
画良之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地上,眼里盛满惊恐,手落在被他扒拉开的尸体上——
那对儿尸体早已冰凉凉的成了乌青,脑袋裂得厉害,满脸是血,混着黏腻脑浆,几乎辨不清容貌,还呈着个。
惶恐至极时互相紧紧搂着的姿势,
紧到死了,硬了,再掰不开了,干脆裹进一个席子里。
柴东西吓得不敢看,一并蹲下去往画良之后头藏,车夫就是个晦气乱叫,哎呦呦地手忙脚乱,再把席子往回铺。
“去……拉去哪儿……”
画良之使劲咬着牙根,看车夫动作粗暴到像在对待个什么污秽物,他挪不开眼,狠着劲儿,明知故问。
“还能去哪儿,没人要的玩意儿,当然是去乱葬岗啊。大人,咱能走了吗,活儿挺忙的,您要不松个手……”
画良之扑腾几下才站得起身,却立马跟箭似的跑了出去。
所以,所以……
怪不得南娇娇今日要问他。
是否愧疚。
原来,原来……原来!
“这……官爷,走是不走啊?”
车夫懵了脸,望着那大人莫名狼狈逃走的模样,语气里满是厌怨。
柴东西左右为难,他怕死人怕得要死,只好弱声道:
“走……走吧,反正大人来过了……”
王府寝居门外,为照顾伤寒的王爷,侍女忙了一大劲儿,剩两个掌夜的,蹲在门口打瞌睡。
听见有人跑过来的时候,都没来得及睁眼。
就被人一脚踹开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