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
画良之心里清楚,他原本认识的桂棠东是个多单纯善良的小孩儿,连师父叫他去抓只兔子。
他都舍不得拉弓去射。
但这小孩儿没了。
被自己逼疯了。
我,一念之差,亲手,逼疯了。
我才是一切罪魁祸首。
“你也知道,弘儿与常人不同。”世帝逗着鸟儿,低沉道:
“有些事,不是你跟他说就说得通的,很多时候,讲道理啊,他听不通,只随心所欲。画大人的职责,就是守着他,看他,想做什么。”
“可王爷并非生来就疯。”画良之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忽地就反问了皇上一句,心里猛然发虚,但也止不住,倒不如硬着头皮继续说:
“他这模样活得可怜,都称不上算个人。”
世帝手里一停。
小太监眼疾手快,接下皇上手里的金镊子。大殿窗子开着透气,难免风凉,旁边宫女趁机过来,给他把大氅披上。
世帝转了身,画良之慌退两步,把脸埋下。
世帝并未责备,反倒轻笑两声道:“可他这样,能活。”
画良之本低垂的狐目,赫然惊大。
“是……陛下远见,臣,自愧不如。”
“画大人,虽然当下明是王府护卫指挥使,但你可一直是朕最信的禁军翊卫。”世帝接过旁边小太监递过来的手炉,自上而下的盯着他道。
画良之听得懂。
便是要他监视桂弘一举一动,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拜了头。
“画大人辛苦了。”世帝睨着眼瞧着画良之头顶。有那么一瞬间,这种要命的压迫感,画良之真的会混淆这对父子。
“委屈画大人低就,赏赐少不了大人的,时候不早,请大人回吧。”
画良之再叩了几头,谢过隆恩,倒着退了出去。
画良之出了大殿,心里杂复得很,又不愿立马回去见桂棠东那张脸,单单臆想了下那疯子,满脑便都是昨夜那风流破事。
只好步履维艰的在宫内长路上走着,恍惚间似乎听见有人喊他。
“良之!”
画良之一回头,季春风牵着马,给他招手。
宫里不许跑马,但骁卫需要带马以备不需,所以平时都搁缰绳牵着走。
好一个气派禁卫,英姿飒爽。
画良之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被委屈上了头。
“良之,回来复命?”
季春风加快了些脚步,走到画良之跟前,朗声依旧破得春晓,问他:
“以往巡查三步一见的,现在翊卫没了你,见不着,还多少觉得有些不适应!怎么样,最近可还好?那疯子没再招惹你了?”
画良之低头浅笑,习惯性扶了假面,轻声道:“好想回来啊,春风。”
季春风一愣,画良之说话很少有这个语气,有气无力,可没了半点意气,当即皱了眉,压嗓关心道:“他欺负你。”
画良之只摇头:“春风啊,原来,做狗可比做人轻松。”
季春风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提着枪,像是个展怀的动作。他再腾不出手来,画良之也是心凉得透了,只为寻个慰藉,多的没想,迈了步子过去顺势抱了季春风。
季春风傻了眼,两手满满,回抱也不是,推开更不是。
“好想死啊。”
画良之闷着脸,喟叹道。
我该死啊。
***
夜幕后的皇城,才是真真花红柳绿,到处狂蜂浪蝶的热闹处。
赶今儿是西楚蜂巢的庆日,这皇城一等一的蜂巢,每年一次的大日子,却并不是任谁都能进的。
还得是每年照顾营生最大的几位客才得入场。
画良之才从宫里回来,在王府上没歇几个时辰,便领着令,驾马带百号人先到了西楚蜂巢门口开路清人。
他也没想桂弘这一趟,敢这么明目张胆浩浩荡荡。
反正叫他来就来呗。
如此日子能来西楚的人,都可算得上皇城里的大人物,无论行商做官,但也都是穿常服能低调就低调,毕竟不知道里头能遇见个什么熟人。
唯独他桂弘五驾马车,马蹄声亮,把皇城的不眠夜都给踏碎了。
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个亲王阵驾似的。
桂弘脚踩牛皮翘头黑靴,踏着车奴的背下来,趾高气昂扎一头高马尾,网巾套头,一根银簪导了,发尾还编着好几根小辫,箍了满头精致银圈。
画良之在马车底下抬头瞅着,心里都在暗骂浮夸。
但又不得不承认,小兔崽子的外貌气质,真是变得成龙了。
若他不是个疯子。
那不得迷倒皇城万千少女。
桂弘下了车,谢宁低头跟在后边,把他随手褪下来的大氅接着,画良之这才看见他一身玄衣上绣着细看才能辨清的游蟒暗纹,还是锦衣布料上织时本就带的纹,贵重得要命。
大昭对服饰纹绣阶级管控格外严苛讲究,没有那身份的人,绣上不该绣的,重者可是要砍头。
桂弘这一举,就差把“我是皇子”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画良之领命把路堵得死,别的客全在门前等着进,顺便看着热闹。本来还忿忿不平喊着“凭什么不让进啊,谁啊这么大阵驾”的人,这会儿全都成了哑巴,甚至还能五十步笑百步的发出唏嘘。
——看着了吗,皇储,就这德行,这作风。
——储个屁了,没听说吗,早就遭万岁爷赶出宫啦。
画良之倒无所谓,他反而恨不得和那群人一起骂,听得心里舒坦。
他抬手让护卫给人让出路,守在外头,自己跟在桂弘后边。
桂弘拿余光斜扫了旁边矮个儿,缓言问:“画大人今日可是入宫了?”
桂弘步幅宽,画良之得紧着跟,倒也回得从容自若,道:“是啊,你父皇传我。”
“画大人说什么了。”桂弘无心着问。
“还能说什么,告你的状啊。”画良之也闲侃似的回他,还不忘把两边试图拦路和桂弘套近乎的官儿扒拉走。
画良之推得使劲儿,反正一群大男人,他可没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两边儿哎呦呦的厌叫声四起,桂弘也没理睬,甚至头都没低过半下。
“那我父皇说什么,没准备替你出气,要因你罚我了?”桂弘轻蔑一笑,犬齿叼着嘴角,说。
“你父皇夸你做的棒,要你再接再厉。”画良之说着反话,但凡长耳朵的,都知道这是奚落话,可桂弘就未必。
果不其然,桂弘干笑几声,低头看了看画良之那张妖怪似的假面,“咚”地敲了个坑。
“靠!桂……王爷,干什么!”
画良之比起脑袋震得疼,更是心疼得冒血,骂到一半意识到在外头,硬给噎了回去,倒是后头谢宁怕他出言不逊,吓一哆嗦。
桂弘咯咯笑得开心:“恶趣味,丑得要命。画大人要是肯把这个取下来,今夜主角,可就是你。”
第23章 西楚蜂巢
往前方红光烁烁,薄烟缭绕。
绯红的绸子扯了满堂,两排木质栅栏隔着路,路上行客,栅栏后边一格里坐着个官儿,皆是衣衫轻薄,柳腰纤细,涂脂抹粉扮得漂亮,借灯烟搔首弄姿,卖弄风情。
全是些艳俗的浓妆艳裹,画良之不好男色,看着眼疼,也就是这时候,他才发现桂弘虽然疯——
但眼光还挺高,面对这些莺莺燕燕,目不斜视的往里走。
桂弘给他纯金的面具敲出个坑,也没半点抱歉的意思,目光向前,随口问:
“画大人昨日可休息好了?回去的晚,又要起早入宫,真是辛苦。”
画良之报复似的挖苦道:“那也不及王爷半分。昨夜王爷以一敌十,悍勇无比,鸡鸣不息,今夜还这么精神抖擞,盛气凌人,果然还是年轻啊。”
桂弘紧绷的脸被他说得解颐一笑,冷讽的话都能叫他听成夸奖,蓦然转过身,成了倒退着走的姿势,微微弯腰,凑到画良之面前,搓下巴问:
“画大人今年贵庚?过三十了吧。”
“可不是吗。”画良之把脑袋往后抻着,试图离他远些,浑身的反应都写满了“勿近”二字,还得端着身份,冷言冷语道:
“比你长六岁不是,三十有二,老了。”
“三十二了还不娶妻。”桂弘拿他取笑的时候,笑得真是打心底里的开心,时常失神犯浑的狼眼都闪出光来,说:
“很容易让人误会。”
“误会什么。”画良之懒得理他,只应付着接话道:
“娶妻生子,多费钱又费力的事儿,有那钱,我自己出去吃酒寻乐不好?不像你家有皇位要继承,非得生一堆儿子不可。我连自己爹是谁都不知道,姓都随的娘,何必呢。倒说你,别的皇子几岁时就订婚约,各大族抢着攀皇亲,怎么就你,二十有六了还寡着?说出去不嫌丢脸。”
“谁能说什么。虽无婚命,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桂弘是个一等一的纨绔,日日寻欢作乐,如你所说‘悍勇无比‘,也是传得声名远外。”
桂弘笑得开心时,眼睛眯成条线,竟还有些意外的可爱。
谢宁搁后头看得发愣,他可从未见过自家疯王爷的脸上,还能露出这种纯粹的笑。
“倒是画大人身材小小一个——”桂弘接道:“容易让人误会,是那个,不行。”
“你他娘的才不行!”画良之一个没忍住,嘴不设防,还是骂出了口。
谢宁猛窜了个激灵,紧着扫四周有没有耳朵听,不过好在燕舞笙歌,话音传不出去。
“我行不行,画大人不是最知道。”桂弘得逞似的拿手在画良之面具前比划数下,再转回身去迈起阔步,哀叹说:
“可画大人既不从我,也不愿碰那绝色的上牌官儿。你说这……除了不行,还能有什么解释啊?”
画良之恨得牙痒,恨不得把他塞回十岁大小,吊在梁上揍死。
但现在变了,人为刀俎,我才是鱼肉。
西楚室内花街再往前走,到了正堂,往上看,便是个塔状的七层高楼。
层层盘绕填满雅间居室,二层是吃酒雅间,三层开始成了独室,只能放个榻子的大小。
愈往上层房间越大,内饰也就越上等——
到了七层,就只缩成一间上房,无论如何寻欢作乐,底下也听不见,上不去。
平常的客在花街挑了官儿带上楼,一两个时辰出来足够,三层隔音差,声音绕在底下的堂里不散,反而烘得氛围是个更加活色生香。
这种你情我愿的皮肉生意,官儿不像妓女事多,速战速决,不会留麻烦,又不比姑娘们的功夫差,蜂巢一事,很快风靡皇城。
就算如此,画良之还是没有半点想搞男人的心思。
他喜欢什么,他只喜欢软乎乎,香喷喷的女人。
又或许,他可能什么都不喜欢。
正值庆日,正堂的台上拉得全是红绸,几个只扎袴的壮汉拿涂蜜的红绳,往地上跪的穿得若隐若现的白嫩少年身上捆。
红绳拽得紧,勒得少年身上紫斑比比,两颊却还能迷离染上朱色。
画良之斜楞着眼瞟着,满心都是自己老了,入目刺激,就是没什么反应。
那老子他娘的也不是不行!
桂弘余光扫得画良之看新鲜东西看得移不动眼,登楼的时候险些撞上阑干,便咯咯笑着,贴心道:
“画大人,本王自己上去,你在底下侯着,顺便看看热闹多好。”
画良之恍然回神,难掩尴尬地轻咳一声,答:“行不得,臣是护卫,得随您进去。”
“你还想进去?”桂弘惊讶瞪眼,说:“我在里头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昨儿个还跪着求我放你出去,怎么今儿就改了脸,非要进去?”
画良之脸腾地烧得红,幸亏戴着假面,才得掩窘态,磕巴道:
“那……那臣在门外侯着就是,楼下定是不行,出事,赶不过去。”
“动静大,会听见。”
“又不是没听过。”
“瞧您这话说的。那大人又不是没见过,干脆进来守着算了,我不在意的。”
画良之喉咙一滚,道:“……还是免了吧。”
桂弘干笑上几声,西楚带路的小侍把身子躬成虾米,推开七层上间老檀雕的门。
不愧为蜂巢,上间门上的雕花都是香艳无比。
画良之跟不进去,闲来无事,就挂在七层的阑干上往下看。
一层堂间台子上那少年,这会儿已经被人拿红绳吊在个梨木的架子上。
他站得高,看不清,怎说都是没见过这种场面,反正与自己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儿,热闹还是想看,便觑目使劲瞧,看人拿涂油的皮鞭子往少年身上狠劲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