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文云木

作者:文云木  录入:04-27

  他下了马,径直走那小乞儿跟前。
  小乞儿饿坏了,怕是几天没吃东西,警惕后退,小小的蜷成一坨,不停干呕。
  画良之给他抱起来扶上马的时候,还哭着挣扎,说不去奇怪的地方。
  他一路给小孩带去了饭馆,大笔一挥,点了满桌菜,他不敢吃,也不懂使筷子。
  画良之没逼他,只从怀里把银票掏好几张,揉成团废纸似的塞他手里。
  “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他问。
  小孩怕得抖,觉得面前这人是要卖他。
  “不……不做……”
  “我问你想做什么。”
  小孩吞了口水,盯着满桌佳肴,喃道:“想……想当兵……听说军营里……管饭吃……”
  画良之一颤。
  “那就把菜吃了。”他说:“不把自己养壮了,军营不要。”
  “这银子也给你,你是拿着去挥霍,浪费,还是存好了养活自己,成大事,你自己的命,我不管。”
  “大……大人!”
  画良之说完扭头就走,小孩在后面哭着追,没有马跑得快。
  他最后还去了个地方。
  把怀中剩下银票全都抖出来,当一群被这架势惊得目瞪口呆的伙计的面,指了个山头。
  返回王府的时候,秋末天短,外头已经暗了,王府依旧灯火通明。
  桂弘带着谢宁赶巧在前院闲逛,看见他回来,只瞄了一眼,见人一如既往的过来行礼,没稀得理睬。
  第三日,护国将军府,大婚当日。
  怎说冯思安都是大昭第一武将——杀敌四方,镇守国威的护国大将军冯汉广独子,排场小不了。
  冯汉广不让儿子参手军政,把孩子像个江湖侠客似的从小逍遥养大,虽跟他的严谨威慑虽全然不是一个风范,但一股子高贵朗气的劲儿是少不了。

  就好像现在高头大马,十里红妆,皇城长街红绫挂满,趾高气昂的迎新。
  季家全家都被请来了皇城,季母在中堂上坐着偷偷抹眼泪儿,季父就紧紧握着他的手。
  冯汉广拄着狼头铜拐过来,脸上带着方竖遮半张脸的银铁面具,依旧威风不减,反倒更显煞气逼人。
  人人都以为是他早年打仗伤的,连冯思安都这么觉着,毕竟打自己记事起,父亲就是这个打扮。
  季父季母见人过来赶紧起身要拜,冯汉广笑笑推了出去,说既是亲家,便不需这些礼节。
  大将军从怀里掏出柄破旧脱色的小剑,那小剑似曾遭火灼,难看的几乎辨不出本形,被他放到身旁本应是家母的座位上。
  皇城无人不知,冯思安并非亲生,只是个养子。
  而冯汉广亦是未曾娶妻,戎马一生。
  便有太多流言蜚语,暗构为何大将军不为自己儿子开拓前路,兵权不与掌,政局也不给参,就这么野着养,便说他定是避讳自己儿子,到底不是亲生的,心底里存着差别,也有言他自私。
  冯思安当然知道,他爹不过是担心政局动荡,人如小舟沉浮深海,是想盼他好好活自己的人生。
  “将士一生戎马为国,何来真心付得一人。”
  还是这句老话,冯汉广昨日夜里,又和思安说了一次。
  “爹不想让你覆我的后尘,你一定要护好她。”
  冯思安似懂非懂,但头点得认真。
  他定是会护春慧一辈子的。
  “什么……后尘?”
  只不过这次冯思安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嘴。
  冯汉广停了会儿,视线落在冯思安脖子上那颗从小带到大的青珠上。
  到底只是叹了气,道:“过去的事儿了,别提吧。”
  冯思安有时候真觉得他爹太难琢磨了。
  他甚至不懂父亲是为了什么,一个早已命归家国,马革裹尸,独自一身,自顾不暇的人,还如此尽心竭力把他养大。
  冯思安起身时,忽见几条小蛇从脚边溜过。
  他怕蛇伤着父亲,小声训斥了下,那几条小蛇竟真听话溜走了。
  “皇城里,哪儿来的蛇啊。”
  冯思安低头疑惑嘟囔,却见他爹望着蛇,失语愣神。
  三拜。
  礼成。
  ——你,一直陪着他的吧。
  ——看呐。我把他养大了。
  ——十三啊。
 
 
第38章 大婚
  夜深婚宴,桂弘再是声名狼藉,也为在场身份最高,坐在上席不断接人敬来的酒。
  喝得不耐烦了,才露出些许愠色,画良之便已经开始上手替他挡。
  王爷抬头斜目,看向站在自己后边的人。
  他穿着一身格外俊气的织锦袍子,踏描金厚底靴,高马尾吊得神气,若是衬得他自己那张脸,定是一等一的俊俏。
  只可惜,这诡笑狐面让他看起来太过妖异渗人了些。
  桂弘咽了酒,侧头意思要说话,画良之立即弯了腰凑过去听。
  “你今儿可真是焕然一新啊。”他语气里总是不藏好调,怎听都是冷嘲暗讽的,道:
  “倒是不给我丢脸。”
  身后欢呼吆喝声不断,不知又是哪桌豪杰将士痛饮狂歌。冯家世代长在疆场上,新婚红烛之下,席间大都是群威势勇猛的战士,解了铁甲战衣,满腔热血,坦诚释放。
  热闹与吵闹,其实也只在人一念之间。
  画良之笑笑,说:“哪儿敢呢,属下以往给您丢过脸了不成。”
  “你可别光在我这儿站着,过去你们禁卫那桌吃酒。我再不放你走,那边的爷们可要给我脸盯穿了。”
  他闻声回头,斜后那一桌五人便齐唰唰地把头扭了回去,假做侃天吃酒,尬生谈笑。
  ——“哦好好好,恭喜恭喜。”
  ——“谢谢谢谢诸位”
  ——“嗯嗯,这女儿红可真女儿红,少说藏了十几年吧?”
  ……
  画良之噗嗤一笑,拱手道:“多谢王爷。那我去了。”
  其实那头五个早就知道前天他家出了什么事儿,看他过来,桌上几人一并缓慢落了话,只顾盯着他入座。
  季春风喝得满脸通红,面带担忧地抹了把嘴。
  画良之过去拍拍他的肩,道了声:“抱歉”。
  季春风把人按坐下,看他那假面一如既往,笑得虚妄。
  “你说什么道歉的话啊。”
  “大喜的日子,诸位开心就是,休要因我扫了兴致。”画良之笑着说,顺带在杯里满上酒,一饮而尽。
  “良之在这儿给诸位陪酒了。”
  几个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到底还是阅历高的詹老爹举了酒陪他喝完,豪声大嚷了句:
  “对呢,大喜的日子!吃酒!”
  画良之扫了圈四周,见冯汉广铁甲在身,手持狼头铁杖,半边假面冷光熠熠,身长修直,站阶上往下看——真好一副封楼台,阅天下的大将气派。
  他仍清楚记得多年前,冯汉广第一次持狼头杖,背后带几十全甲上将,行至自己面前时的威逼感。
  对他而言,那种高不可攀,望而生畏,浑身脱力,却又引得贪婪、饥饿的古怪心情。
  画良之放了酒,四下喧闹声杂,他便冲几人推了句:“你们先聊,我去同大将军敬几些话。”
  画良之朝冯汉广走过去的时,不知身后桂弘正像只恶狼似的盯着他。
  看他鞠深躬对冯汉广一拜,大将军短暂一惊后,竟笑着搭肩,把他带进内堂里。
  桂弘忽地泛起好一股强烈的恶心劲儿。
  “呸”地吐了口唾沫,拿起桌上酒坛,仰头喝干倒空。
  画良之随冯汉广进了内堂,看大将军把个破旧的小剑搁在桌上,抬头噙笑意道:
  “画大人,近来可好啊。”
  画良之跟着笑笑,将面具取了下来——在他面前,没什么藏的必要。
  “没想到,画大人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了三殿下身边。”
  “恭喜将军了。”画良之笑而转题。
  “时间过得可真快。”冯汉广负手转身,闲挑灯花,忆道:“那时候你,和思安,都还是个娃娃。”
  冯汉广回头看了画良之的脸片刻,忽扬眉抬手,把自己脸上的半甲铁面也取了下来。
  “不能光画大人客气吧。”
  画良之心底骇然一凛。
  冯汉广一张英颜威风不减,眉如刀刻,连眼下皱纹都是硬朗的。先前为面具遮下的小半张脸上,爬着小片火伤。
  但又不像真被火烧的扭曲疤痕,并没有太过狰狞,只如胎记略微泛红,甚更显人神威。
  说实话,没什么遮的必要。
  将士征战一生,谁身上没个刀疤箭伤的,这点痕迹就要介意得长佩面具以遮挡——
  多半是,自己不想见吧。画良之暗忖。
  “将军是在沙场……”
  “世人都这么以为。”冯汉广浅笑,给自己倒了杯茶,也给画良之递了一杯,禁卫小将忙举两手,荣幸接着。
  “不过是因果报应罢了。前半辈子仗着年轻气盛,雄心壮志无处播撒,以为自己无可不能,没有留不住的事,没有护不住的人。”
  画良之听得似懂非懂,颇有些发愣,茶停在嘴边,没送下去。
  “等我明白过来,一切不过只是我固执己见的气焰嚣张时……已经晚了,什么都没了。”
  冯汉广说着,目光转向桌上小剑。
  “什么身份地位,名誉荣耀啊,有什么用呢,孤家寡人罢了。若不是那时候思安还小,奶娘怎么哄都哄不好的哭,我才明白,这世上哪怕还有一个值得惦记的,念着的,便从现在开始倾尽一切,就不算晚。看他今日娶妻成家,我啊,此生也算再无所憾了。”
  画良之垂了目,怔怔看着茶叶荡在杯中,他喉咙里哽塞得应不出声。
  这什么茶。
  涩得嘴里太苦了。
  “画大人儿时后悔的事,现在弥补定,还来得及。”冯汉广再把面具带上,拍拍他的肩,道:
  “上天这次,不是重新给了你机会。三殿下身患隐疾,正是需要人照顾的。”
  “谢公公在呢。”画良之指尖微微发抖,连茶水都跟着颤。
  “没有我,说不定他会活得更好。”
  他反而因为我整日动怒,需吞服强药聊以压制,疯得更厉害。
  画良之重新从内堂出来,无事发生似的再回桌上喝酒。
  秦昌浩想给他倒酒,说要陪他一醉方休,喝到分不清喜怒哀乐,弃世登天那种,却被画良之推了。
  他说现在半晕半醒的正好,不甚是清醒,也不甚是失智。
  “省得再成各位的累赘不是。我今日可是以护卫身份来的,总不能反着让王爷把我背回去吧?”
  季春风瞧了他几眼,有点心疼,借着酒气,搂上画良之肩膀。
  一侧欢声笑语,红烛摇曳。桂弘站在门堂外隔着不远,看季春风搂着画良之在禁军卫那一大帮男人里愉悦的挤来挤去,高声侃谈,就算带着面具,也看得清他有多开心。
  丝毫不像个才丧了家眷的模样。
  王爷瞧他嘻嘻哈哈乐成那样,心里越发来气。到底是把酒杯一震,起身奔着内堂里去了。
  大将军才从里头出来,正是要下去敬酒的须臾,脸上就怒气冲冲撞来个人,惊乍回退半步,愕道:
  “……三殿下?”
  -
  桂弘捏着拳,与冯将军交谈过后,出来时,他再站不住,就只能靠在门槛上撑着,两手死死抠住木框。
  心里乱得像是被飓风卷成混沌,无数只利爪穿心挠肝,疼得跟泡在血水里一样,把他撕烂了,捣碎了,挫骨扬灰了。
  空中的喜气,酒气,饭香,烟油气混到一处,直让人呼吸艰难,犯呕,要死,胸口闷痛。
  “您说画良之?”
  “卖身求荣?您讲的是哪门子蜚语传闻呐?”
  就在刚刚,冯汉广拄着狼头铜杖,转身行了几步,蹙眉无奈憾笑,同他说道。
  “那孩子啊,狠起来连臣都要敬畏几分。小时候他确实舍命救过思安,思安私下与我说他一心想当兵入军,我便亲自寻来问过他,反正他那时虽然长得瘦小,看着孱弱,可武艺不差,特招进来做个小首领,权当报恩,来是不来。”
  冯汉广忆起往事,仍不住欣慰一笑,道:“可他说不来。他跟我说,自己没办法拿他弟的命去换荣华富贵,良心不准。或许他这辈子都会怪自己没能折得回去救您,害您在火里生生被多烧了那么久,差点没命。”
  ……
  “穷人有志,必成大器。他后来还是拿了些臣给的钱财,大抵是买了些祭品去乱葬岗那边祭他娘了吧?咝……他好像还去找过他妹的坟,但是那么多年过去,地早被不知哪个财主买了,建成大宅院,灵牌啊,坟啊,再寻不到。他只好换了吃的,说等您醒了赔给您,您总是想着吃,说不定好解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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