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尚嘴唇仍在抖动,话却说得还算清楚,可见没有彻底疯掉,“当初要不是我把你捡回来,你现在还在纽约的地下室里和老鼠当邻居。”
“你别紧张。” 看着傅尚,傅岹然觉得可笑。他说,“捧红我又不是什么违法犯罪的事,现在人人都想复刻你的成功呢。”
傅尚嗓音阴沉,“那你是什么意思。”
傅岹然两手向后撑着台阶,微微抬眸,屋脊上有三两只鹊飞过,叽叽喳喳的。
他其实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当他心情不好时,就会想要报复所有让他不快的人,哪怕是吓唬。
“现在的人们,都很怀念从前的沈杯。” 傅岹然嗤笑一声,“可是从前的沈杯又是什么好东西吗?这才是你害怕的吧,那些真正不能见光的东西。”
傅岹然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除了傅尚,没人知道他来过。
接下来的日子里,闻九天的重心一直放在编舞上。他偷摸出院去参加了第二次的剧本围读,回来时又被医生训了一通。
好在周达非对他提出的编舞还算满意。更重要的是,闻九天不仅会编、还能亲自教沈醉跳舞,对周达非而言算是省下了一笔请老师的钱,性价比很高。
出院后,闻九天又回过一次桐州,为了外公房子的事。尽管据傅无闻打听,有关部门已经没有征收的意愿,可闻九天还是想亲自去确认一下。
这次闻九天没再见到何同光一行人,征收房子的事也好似没发生过。这件由傅岹然而起的事,最终又随着傅岹然的离去而告终。
是的,闻九天已经从任可野那里听说了傅岹然回纽约的事。
某种程度上,这让闻九天松了一口气,因为它意味着傅岹然的放手;可是冥冥之中,闻九天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闻九天辗转反侧,终于在某天顿悟:不对劲的地方,是他还没有为此失去任何东西。
离开傅岹然怎么可能没有代价呢?自由怎么可能不需要牺牲呢?...闻九天在死寂的夜里猛然坐起,涔涔的月光下,他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闻九天的直觉是很灵敏的。某天早晨,他刚醒就接到了夏雾的电话。
“你起床了么?” 夏雾开门见山道。
闻九天没有夏雾的电话号码,一时没听出他的声音,“你是...?”
“我是夏雾,这不重要。” 夏雾说,“你赶快上网看看,出事了。”
“你是不是跟傅岹然闹翻了?桐州画协那帮人才对你无所顾忌。”
“桐州画协...” 闻九天举着手机,嘴唇翕动。他明白了,他想起来了。
当初他泼了刘主席那一桶水,是傅岹然强行压下去的。如今他离开了傅岹然,这件事自然也就瞒不住了。
归根结底,他闻九天要自己为自己的行为买单。
“是不是泼刘主席水的事儿?” 闻九天比夏雾淡定许多,他好像早就等待着这一天,“我不怕。让他们骂我吧,我敢做敢当。”
电话那头的夏雾沉默半晌。
“怎么了?” 闻九天预感不对。
“是...也不是。” 夏雾难得有些犹豫,好一会儿才道,“是爆出了你泼刘主席水的事儿,但又不止。”
“他们把前因后果添油加醋讲了个清楚,现在全网都知道闻愚白是你外公了。”
闻九天没有料到这一切,却也并不意外。离开傅岹然必然是有代价的,或许傅岹然本人现在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
闻愚白污名的威力,远胜于所有闻九天曾经担过的骂名。那些闻漏月经受过的腥风血雨,又卷土重来了。闻九天的公司收到了恐吓信,门前也被泼上了墨,傅无闻不得不紧急召开全公司大会稳定人心。
闻漏月死后墓前鲜花不断,但是人们对待活着的闻九天绝不可能那么宽容。他的评论区和私信再次彻底沦陷,无数过往视频被举报,“泼画”事件也被人牵强附会地解释出了别的意思:他外公是一个请枪手的画家,他肯定打小就心理变态。
确如闻九天猜测的那样,傅岹然正在冷眼旁观,他平静地浏览了最新的舆论动向。他很清楚只要自己一句话,骂闻九天的人就会消失。
但是傅岹然什么都没有做,他甚至没有去联系闻九天。这次,他要让闻九天摔得半死不活只剩一口气,然后主动来求他。
纽约开始日落了。落地窗外的天际是红紫色的,傅岹然画的落日却是绿黑色的。
画布上那一团浓淡不一的黑色,像油漆打泼在下水道口,被粗犷的车轮狠狠轧过。它混杂着肮脏与邪恶,可它也是很美的。
一个颀长抽象的人站在山峦之巅的那团黑色里,向头顶的云层之上望去。那里缥缈虚无,廖无人烟。
这是傅岹然最新的一幅画作,时隔多年的山水画作品。它还没有被完成,但傅岹然已经为它取好了名字。
第36章 《闻九天》
落地窗被太阳照得橙黄橙黄的。窗外,落日的余晖正沿着棋盘般整齐划一的街道向东疾驰。这是每年会有四次的景象,被称作曼哈顿悬日。
傅岹然搁下笔。他一手支颐,坐在画架前打了个盹儿。
闻九天小的时候,傅岹然是喜欢看他跳舞的。
小闻九天长得白白嫩嫩的,跳起舞来像只圆润的小天鹅。他并不享受练舞,却还是十分规矩,一板一眼地按照老师教的去练习,有时累了就会抿起小嘴、默默委屈,或者一声不吭地找傅岹然撒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傅岹然产生了警戒心呢?
那是忽然有一天,傅岹然发现,闻九天跳得越来越好了。伴随着年龄的增长、技艺的精进和对艺术的理解日益深化,他的动作不再是呆板机械的模仿,一股灵动的生命力在他尚显稚嫩的舞蹈里时不时萌芽起来——他自己还未意识到。
与被资本架上神坛、一笔一画都身不由己的傅岹然相比,闻九天宛若赤足在林间起舞的一阵风,自由得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
梦里,傅岹然小心翼翼地把闻九天抱到高高的画架上。他想把闻九天框进一幅画里,裱好后挂在自己的床前。
一阵铃声惊醒了傅岹然。他不耐烦地睁开眼,抓过手机瞧了眼。
是之前帮傅岹然调查闫飘飖近况的那个人。
傅岹然皱着眉,有些意外。他接通了,“喂。”
“喂,傅老师。” 电话那头的人道,“之前您让我查的那件事,我又发现了些新东西。”
“闫飘飖最近确实是在休息,但她有个儿子,开了家影视公司。这家公司旗下有个在筹备的电影,是关于舞蹈的。”
“我查了一下,他们请了闻九天去编舞。”
编舞。
原来如此。
傅岹然举着手机,胸腔发闷。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切身的恐惧,却还是能保持着理性和克制。
闻九天过往的一切狡黠躲闪、阳奉阴违和负隅顽抗,都得到了解释。
“你怎么知道我要查的是闻九天。” 傅岹然问。
“傅老师,” 电话那头的人嘿嘿一笑,“我要是这点本事都没有,还怎么帮您打听消息。”
“你这么神通,” 傅岹然并不买账, “到现在才查出来?”
那人道,“那个电影准备得神神秘秘的,最近是快开拍了,人员名单才流出来。”
“电影是闫飘飖儿子拍的?” 傅岹然转过身,目光落在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画上,它像一个笑话。
“不是。是他公司签约的一个年轻导演,电影叫《杀死羽毛》,好像是跟白天鹅有关。”
挂断电话后,傅岹然双手抱臂,在画前沉吟良久。
天色深了起来,愈发接近画中的景象。傅岹然站在窗前,他微仰着头,不知不觉间好似在复刻画中山峦之巅上的那人。
傅岹然拿起了一把刀,刃光闪过,像一阵冰原上的风不要命地刮过。他面无表情地握着那柄刀,直直刺向画中人——
呲啦一声,傅岹然旋即勒住了那把刀。刀尖在表层浅尝辄止,画布已印上一道浅浅的裂痕,长在画中人的心上。
傅岹然盯着那幅画,死死的。半晌,他反手拿刀蘸上黑色颜料,一笔一笔涂抹在山峦之巅的地方。
不一会儿,人影便消失了。
-
闻九天有些忙碌。针对电影中“白不沉”的各个阶段,他设计了不同风格的编舞。
最初是高贵典雅却陷入僵化的白天鹅。伴随着“白不沉”的逃离和沉沦,他的舞蹈越来越野性,也越来越不像传统意义上的白天鹅。他在街头乞讨时跳街舞、在酒吧演出时跳钢管舞,到最后他坠入泥潭,却在死后灵魂重新变成了一只纯白的小天鹅。
最近闻九天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编舞和指导沈醉上,他已经不怎么关注舆论新闻了。
面对“泼水”和闻愚白事件的发酵,闻九天始终一言未发。他的团队曾经建议他开个直播道歉,但他拒绝了。
归根结底,闻九天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无法向人们解释自己对外公清白的坚信,可他也拿不出说服别人的证据——至少目前,他还拿不出。
伴随着闻九天口碑的持续性滑坡,团队里的人也散了不少,他的号陷入了长期停更。
而大众最关心的一点是,这次傅岹然始终保持沉默,没有再出来维护闻九天。从IP地址看,傅岹然已经返回纽约了。
《杀死羽毛》即将开机,人员名单迅速地传开了。周达非和沈醉在文艺片界都颇有些声望,人们很快就发现这份名单里有一个不该出现的名字:闻九天。
“闻九天这厮还懂跳舞吗?”
“他妈妈是闻漏月。”
“EMMM.........”
“闻九天为什么就不能安心作死??为什么祸祸完美术又要来祸祸舞蹈??”
“吸不了傅岹然的血,又开始吸闻漏月的血。”
“不说了,希望剧组其他成员平安[双手合十]”
...
...
...
网上舆论爆发那天,正是《杀死羽毛》开拍前最后一次剧本围读。工作室里的人到得齐齐整整,闻九天也不例外。
面对突如其来的新一盆脏水,闻九天在习惯性的麻木之下又有些愧疚。他自己已经被骂习惯了,但他担心会给剧组拖后腿,网上已经有喷子扬言不看《杀死羽毛》了。
“挺好的。” 周达非却面不改色。他简单扫了眼舆论动向,“省了一笔宣传费。”
闻九天:“………”
“我们很需要你这种体质的员工啊。” 丁寅感慨道。
闻九天:“.........”
结束围读,闻九天难得去了一趟自己的工作室。他已经很久没来这儿了,团队成员也所剩无几。
仅剩的几个人见闻九天都来了,都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今天的数据...”
“不用说了。” 闻九天摆摆手,轻声道,“我都知道。”
另一人犹豫半晌,“舆论也是有泡沫效应的。你要不...再请傅岹然老师帮你说说话?”
闻九天笑了下,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找了张椅子坐下,“今天我过来,主要是跟大家道个歉的。”
“我可能真的不做博主了。你们不愿意走的,可以转岗到公司那边去;愿意走的,我给N+1赔偿,再让傅无闻给你们写一封推荐信——要是我写,那大概还不如没有。”
闻九天从工作室出来,正是晚高峰。路上堵成龙的传人,打车要等一个小时。
闻九天步行前往地铁口。路过一个大广场时,他看见中央的巨幅显示屏上正播放着傅岹然的宣传片。
和身旁的很多路人一样,闻九天驻足围观。周围熙熙攘攘,大屏幕上的傅岹然坐在曼哈顿的落地窗前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大家好,我是傅岹然。我很荣幸,这次能够以嘉宾的身份回归沈杯。”
镜头背后的女记者音色很甜,“您久居国外,为何会想要当山水画比赛的评委呢?”
原来,沈杯已经要开幕了。
人群和夜色淹没了闻九天的漂亮和扎眼。他站在人海之中,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由自主地抿了下嘴。
“中国的画家很早就注意到表意的重要性,” 傅岹然诙谐又认真地做了个手势,再一次重复了他的理论,“即将自己的意识、情感等诉诸笔端,你画的是山水,却又不是山水;而西方的绘画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以画得像为最高追求,直到相机出现传统画家遇到职业滑铁卢才开始图变——我不否认其技法高超精致,可在我看来,多少俗气了些。”
闻九天仰着头,嘴角下意识往下垂了点。短暂的失落是很自然的事,但闻九天如今已不会为此感到意外或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