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达非:「OK」
闻九天:「还有,傅岹然的一切言行都与我无关。我既不知情,也没参与。」
从早午餐厅出来,傅岹然没有回家。早晨的曼哈顿看起来很健康,傅岹然走过几条街,来到了大都会博物馆。
傅岹然对这里很熟悉,他没领地图,进入埃及馆后径直向里走去。在经过若干价值连城的珍宝后,傅岹然在一个展厅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游客流动不绝,偌大个展厅衬得回音若隐若现。天光泛着白亮,朝阳经北侧的玻璃墙面洒进来,中间耸立着镇馆之宝丹铎神庙。
傅岹然走到背阳处,眉眼淡淡的。他面前是一幅古埃及石雕,凿刻在神庙粗砺的外墙上。
曾经的工匠早已烟消云散,不知姓甚名谁。唯有砂岩上的雕画,留作一笔签名,在两千多年后为众人瞩目。
还挺幸运。
傅岹然唇缝抿成一条线,打量的目光远算不上多么虔诚。
石雕历经上千年的风沙洪水,颜料褪得一干二净。好在后人敢想敢干,光雕投影为其徐徐映上专家研究推测出的斑斓色泽。
没错。研究推测。
这是傅岹然喜欢这处的原因。他坐下,看着方才着色的那片区域上投影已经暗了下去,雕画又恢复了褐色的模样。
它原本是什么颜色?
已经没人知道了。
游客如织,人们在称赞这被誉为镇馆之宝的神庙时,从不好奇它原本是个什么样子。
第38章 墨黑油漆
傅岹然坐在神庙侧边的台子上,像一个普通的旅客路过时在歇脚,颇为闲适。有电话打进来,他也懒得去接,直到铃声无休止地响了起来。
傅岹然拿起手机瞟了眼,发现是何同光。
何同光不是个毛躁的人。恰恰相反,他十分稳重成熟,既会来事儿也会看眼色。他不会为了件鸡毛蒜皮的事不要命地打电话。
傅岹然已经猜到了何同光打电话的原因。从他在接受采访时拿出《闻九天》起,他就在等着这一刻。
“什么事。” 傅岹然接通电话,轻飘飘地喂了一声。
“傅岹然,那幅画怎么回事?” 何同光的声音急切中透着阴沉,“你是要把整个沈杯变成你和闻九天的修罗场吗?”
“那幅画发出去之前,你们的工作人员看过。” 傅岹然很享受这种把别人耍得团团转的感觉,“再说了,我不过是取名时玩了个谐音梗。”
“你——” 何同光憋着一肚子火,却没处发。普通的工作人员怎么可能对傅岹然的画提出异议,等何同光看到时已经晚了。
“你们请我,就是为了博取更大的关注度。” 傅岹然想起孙正骂自己的话,自嘲地冷哼了一声,“现在连大洋彼岸的人都知道沈杯了。恭喜,你们夙愿得偿。”
何同光压抑住了气急败坏的情绪。他静了片刻,一字一句道,“你在报复沈杯。”
“你自己当年也是靠沈杯上位的,如今放下碗就骂娘了?”
在何同光的语气里,傅岹然已经听不出从前的毕恭毕敬。他很清楚,这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态度,远不止于何同光一人。
“我说了,该做的我会做,明天的开幕式我也会去。但是,” 傅岹然没有回答何同光的问题。他语气笃定,没有半点犹豫摇摆,“我是不会配合你们捧新人的,不要再白费心思。”
说完,傅岹然就打算挂断电话。
“那闻九天呢?” 何同光却迅速抢着道。他了解傅岹然的死穴,“你就这样把他推上了风口浪尖,听说他的账号都快被封了。”
傅岹然心平气和地听着,“闻九天的事,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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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自己的账号可能要被封时,闻九天并不意外。他有种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的感觉。也许冥冥之中,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在账号的弥留之际,闻九天又登了上去。他好奇地翻了翻狂轰滥炸的私信,又挨个儿翻阅了自己曾经的动态与视频。
有些东西的内容,闻九天已经不太记得。但是每每点开,他都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它所对应的那段时间的生活和状态。
下线前,闻九天准备发布最后一条动态。他要转发桐州展览的第一条宣传动态,提醒大家:明天是《什么都可以拿来展》的最后一天。
“哟,你在家啊?” 大门一响,傅无闻回来了。他拖鞋都没来得及换,直接冲到闻九天面前,“给你打那么多电话为什么不接?!”
闻九天还在编辑那条动态。被全网攻击的人不会再在乎自己说的话讨不讨喜,闻九天加了句自己喜欢的话,还打成了Tag。
“喂!” 傅无闻本就焦头烂额,被无视后更是火冒三丈。他不轻不重地拍了下闻九天的肩,“跟你说话呢。”
闻九天手一抖,触上发送键。这最后一条动态没编辑完就发了出去,内容只有无厘头的八个字:相信自己,赞美他人。
新动态一刷新,才一秒钟,评论区已经热闹地吵起来了。
“还看呢?” 傅无闻无奈地叹了口气,“最近你少上点网吧。”
闻九天指尖在屏幕上方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按下去。他删掉了这个软件,“找我什么事?”
“什么事?” 傅无闻倒了杯水,一口气灌下大半杯,“你不会还没看到傅岹然的采访吧。”
“看到了。” 闻九天若无其事地扔开手机,“傅岹然接受采访时,我就在广场上,和几百上千人一起收看呢。”
“噗——!” 傅无闻一口水差点呛死自己。他连忙放下水杯,“你...”
“放心。根本没人认出我。” 闻九天也起身倒了杯水。他靠在台子前,“我想通了,人们关注的只是傅岹然。而我...不过是舆论的一个牺牲品。”
傅无闻看着闻九天,神色严肃了些。他几不可闻地深吸了口气,这一刻他们两人共同想起了闻漏月。
“明天我要回一趟桐州,展览要结束了。” 过了会儿,闻九天说。他转过身,“如果有空的话,我想去给妈妈扫一次墓。”
“...好。” 傅无闻说。
“你去吗?” 闻九天又问,“明天是周末。”
“你先去吧。” 傅无闻笑了下,“我有空就去。”
翌日,闻九天清早便搭乘高铁前往桐州。他昨夜睡得不好,在高铁上吃了点东西,很快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闻九天听见身旁有人走动,似乎还有人认出了他,窃窃私语的同时还在拍照。
闻九天困得要死。他拉下鸭舌帽盖在脸上,塞起耳机后便不再多管。
再次醒来,是快到站的时候。闻九天的手机响了,丁寅打电话说有个他的快递寄到了工作室。
闻九天压根儿不记得自己最近买过什么,尤其他不会把收货地址写成《杀死羽毛》的工作室。他敏锐地皱了下眉,“这东西沉吗。”
“不沉啊。” 丁寅说,“盒子挺大的,但掂量着空空荡荡。”
“怎么了?”
闻九天顿了顿。他从前也收到过恐吓信一类的东西,但这次显然严重得多。
对方直接将物品寄到了《杀死羽毛》那边,摆明了是对闻九天编舞极为不满。
“我在网上人缘不行。” 闻九天也不遮遮掩掩,直截了当道,“这个快递保不齐是恶作剧、甚至更糟。”
“啊?” 丁寅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说,“那我们先帮你拆了?”
“拆的时候小心一点,” 闻九天迟疑片刻,“或者直接扔了也行。这玩意儿是不是快递都不好说,可能是有人假冒的。”
丁寅那边很快就拆开了快递箱子,里面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恶作剧之盒。开盒的瞬间会蹦出血一样的字,鲜红的液体四处喷洒。
据丁寅说,盒子里还有一封打印的信,是在威胁闻九天,让他不要染指《杀死羽毛》。
“你也别太上心了,” 丁寅叹了口气,“我原以为只有明星才会碰到这种事儿呢。”
“这快递也不是真的快递,我们已经报警了,应该很快就能抓到。”
“有人受伤吗。” 闻九天表面上人情淡薄,实则是个心软的人。他尤其见不得自己拖累别人,特别是在这种事上。
“沈醉被呲了点儿鲜红色的液体,别的没事儿。” 丁寅苦笑两声,“他发微博了,现在大家都在声讨搞暴力的人呢。”
闻九天没再多说什么。他默默地嗯了一声,道了一句抱歉。
人类是很复杂的生物。他们的肆意伤害与精心呵护可以完美并存,他们能将一个人高高捧起,也善于将另一个人踩在脚下。
今天桐州仓库的人比平时要多些,有些人想来领回自己先前丢弃的物品。
按照当初的规定,想要拿回自己的物品,就要用一个故事来换。这是闻九天的设想,却很难实现。
大部分人当初丢弃物品,是出于一时兴起;如今又想拿回,原因则是千奇百怪。但不论是什么,人们往往羞于向他人分享真实的原因,总是草草应付两句。
仓库的工作人员也有些没精打采。闻九天的账号都要被封了,他们也不得不另谋出路。
闻九天依旧提供了转岗和拿着赔偿离开的两个选项。
“今天外面好热闹啊?” 到了下午,人少了些。大家终于有空吃口饭,“是有什么活动吗。”
“今天沈杯开幕。” 另一个工作人员说着悄悄看了闻九天一眼,“就在旁边这美术馆门口举办,据说傅岹然老师也会来呢。”
《闻九天》的事,已经是人尽皆知。何况这个展览里的人,都曾目睹过傅岹然为闻九天画的那幅“不可描述”的简笔画。
众人陷入尴尬的沉默。闻九天也不说话,只闷头吃饭。空闲时他又打电话问了问“血腥快递”的事儿,丁寅说真凶已经抓到了。
“这么快?” 闻九天有点吃惊。
“那个凶手是沈醉的毒唯脑残粉,估计平时就是有点子偏执在身上的。” 丁寅哭笑不得,“他可能本来是想呲你,结果上网一看呲到了沈醉,心态一崩直接自爆了。”
“.........”
“你也小心点儿。” 丁寅又嘱咐道,“现在疯狂的人太多了。”
闻九天嗯了一声。挂断电话后的好一段时间里,他都没再说话。
下午,仓库里来了个意料之外的人,夏雾。
“你也是来取画的?” 面对夏雾,闻九天就不是很客气了,“要拿回丢弃的物品,需要讲一个故事。”
夏雾摘下墨镜,翻了个白眼,“跟我这儿搞区别对待是吧?我上午都看见了,大家都是直接拿走的。”
闻九天笑了下,没再坚持。他亲自打开展示柜,从里取出那幅画,珍而重之地交到了夏雾的手里,“这幅画我很喜欢,它不应该被丢弃。”
夏雾别扭地撇了下嘴,“我可没想好要不要领它回去,说不定出门就扔垃圾桶了。”
“画是无罪的。” 闻九天转过身,墙壁上还挂着那条横幅:相信自己,赞美他人。
“而且,你想要丢弃一样物品的决心,恰恰意味着一种更深的难以割舍。”
闻九天想起之前的那个下午,自己赌气般地在一张字条上写下傅岹然的大名。他觉得那时的自己是懦弱的,因为他不相信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放下傅岹然。
天渐渐黑了。美术馆门前却愈发热闹了起来,抢到票的人们兴致勃勃地排着队,等待进去。
今天这栋建筑点亮了全部的灯饰,用来迎接沈杯,和它重量级的嘉宾:傅岹然。
隔着一条街,闻九天的桐州展览在悄无声息中落下了帷幕。一些展品被领走,剩下的当垃圾处理。众人散去,连工作人员也下班了。
闻九天蹲坐在废弃的仓库门口,摇曳的树影间能隐约看到对面硕大的LED屏:沈灵均杯。
“哎。” 夏雾坐在闻九天旁边的台阶上,双手抱着自己那幅落榜的画,看起来有些滑稽,“你外公要是看到今天,可能得被气活。”
闻九天随意牵了下嘴角,什么也没说。他看了眼手机,傅无闻说已经在来桐州的路上了,他们可以明天一早去给闻漏月扫墓。
美术馆前,记者们架起了长枪短炮。空中升起了无人机进行拍摄,聚焦在璀璨得俗不可耐的美术馆上,在取景框的边缘蹭了一条月光下的老旧街道。
闻九天看见,不远处的宽阔马路缓缓驶来一辆加长的黑色轿车。车在路边停下,一个身着西装的高个儿男子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