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馆里大部分的地方都有监控,可是傅岹然小时候就经常来这儿了。他知道有几条废置多年的走廊,连一般的工作人员都找不到。
傅岹然坐在一堆被废弃的画中间。他屈起一条腿,手上夹了根烟,没点着。
这里似乎比从前拥挤了些,多堆了好些画。傅岹然借着微弱的光线伸出手,轻轻拭去表层的灰尘,他身旁是一幅闻愚白的山水画。
据说这是闻愚白的封笔之作,绘于他的晚年。他在落款处写着这幅画是为了纪念小外孙出生的,它的名字也叫《闻九天》。
闻愚白生性豁达不羁,起笔气势磅礴,却又可落于微小细节之处——山脚下的一根草、一瓣花,丝毫不逊于天际落下的瀑布。
傅岹然抚摸着这幅画,神色定定的。他拇指在闻九天三个字上来回摩挲,“我的下场...会比你更惨吗。”
走廊里的光十分阴暗。傅岹然靠着墙,让自己置身于一堆被抛弃的画作中。他身上的西服渐渐半干,皱得不像样,皮鞋一面是油光锃亮,另一面沾满了污泥。
闻九天说他从来没有真正活过,那么我呢?
傅岹然自嘲地嗤笑一声,自己都觉得十分幼稚。隔墙传来的动静逐渐小去,外面的开幕式应当已经结束了,傅岹然不需要再躲。
和小时候一样,他可以出去了。
走廊尽头高高的墙上有一扇小窗,像监狱里唯一能透进月光的地方。傅岹然想闻九天了。他现在孤身一人,完全可以坦率承认。
天黑下去复又亮起,窗边那一小轮月亮变成了初升的朝阳。傅岹然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对着反射作用较强的玻璃捋了捋领带,拎起皱不啦叽的西服往外走。
美术馆的人已经散了。傅岹然要去找闻九天。
闻九天昏迷一夜,翌日清晨才醒来。他恍惚地看了眼四周,似乎不觉得自己病得很重,撑着床就要坐起来。
“哎,你先躺下。” 傅无闻推门进来了。他放下刚买好的早餐,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感觉怎么样?”
闻九天胡乱摸了下额头,还是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就要走,“我没事了。”
“明天《杀死羽毛》开机,今天我得...”
“等等。” 傅无闻顿了顿。他没阻拦也没应允,只道,“我有正事跟你说。”
闻九天怔了下。他身上刚发过一场汗,脑袋还有些沉,“什么正事。”
傅无闻抿了下嘴,看着闻九天欲言又止了一秒,才道,“你那个电影...导演是不是叫周达非?”
闻九天点了点头,不明所以。
“我前几天才知道,” 傅无闻神情克制,似乎是害怕伤到闻九天,“周达非公司的老板就是闫老师的儿子。”
“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编舞你总共也没学多久,而且这么多年都没碰了。”
闻九天坐在病床上。他错愕一会儿,旋即明白了过来。
如果周达非的老板是闫飘飖的儿子,那么他闻九天就是个实打实的“关系户”。
丁寅邀请闻九天时曾说他们评估过闻九天的能力,但人们对关系户的能力往往要求很低。
“我了解了一下,《杀死羽毛》还不是那种爆米花烂片。它的导演、主演都是正儿八经的文艺片出来的,艺术上的专业性很强,” 傅无闻语速平缓,“影迷对这个片子的期待值也很高。”
“你也觉得,” 闻九天敏锐地听出了傅无闻的言下之意。他张口打断,“我无法胜任编舞的职位?”
傅无闻沉默半晌,显然十分纠结,“我怕你被强捧遭天谴。”
闻九天沉默不语。他想起昨天闫飘飖的那通电话,不由得攥紧了床单——或许闫飘飖也认为,他闻九天论能力是配不上《杀死羽毛》的。
“实不相瞒,昨天我来找你,其实是想劝你别去了的。” 傅无闻拆开早点,稀饭的香味弥漫开来,“但是...”
“你知道你劝不动我。” 闻九天斩钉截铁道。他被打击了、被否认了,可他却变得更顽强了,“我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闻九天匆匆吃了两口稀饭,便在傅无闻的掩护下小心出院了。他裹着不合身的大风衣,这是傅无闻怕他着凉硬塞的。
闻九天开着车,先去了一趟公墓。今天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许多人出来郊游。闻漏月的墓前依然摆满了鲜花,还有不少人专程前来吊唁。
“你也是来看闻漏月的?” 看门大爷不认得闻九天,“怎么也没带束花。”
闻九天没吭声。他站在远处,没有上前。
闻漏月的墓碑上仍然雕刻着那句她初成名时的宣传语,“她的漂亮举世无双”。人们缅怀她的美丽,却刻意遗忘了她的死因。
公墓人不算少。闻九天蹲在丛边的树下,静静等着人们散去,像只叼着草的狐狸。
桐州每天开往横店的高铁只有一班,闻九天没能等到闻漏月墓前无人。
太阳升起来,气温高了些。闻九天脱去大衣拎在手上,转身出了公墓。
傅岹然前往医院时,傅无闻刚挨完医生的训。好在傅无闻一向擅长滑跪装孙子,算是把闻九天偷摸出院的事给圆过去了。
傅无闻刚松一口气,转过身却发现傅岹然正抱臂站在病房前。
“闻九天呢。” 傅岹然扫了眼病床,空空荡荡的。
傅无闻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傅岹然很久,一字一句道,“他去横店了。”
第41章 教育
傅无闻的语气意味深长,他是故意的。他在留意傅岹然的神情,让傅岹然知道纵使用尽各种手段,闻九天仍然不屈不挠。
然而,傅岹然并不意外,也没生气。他只嗯了一声,“那闻九天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这...” 傅无闻反倒措手不及。他撇了撇嘴,“等电影结束吧,具体时间谁说得准。”
“好,我知道了。” 傅岹然绕开傅无闻,打算离开。
“等等。” 傅无闻却叫住了傅岹然。他停顿片刻,“闻九天长大了,你无权再干涉他。”
傅岹然平静地看了傅无闻一眼。他径直离开,一个字都没说。
傅岹然来医院没找到闻九天,他自己的行迹却暴露了出去。他刚出医院,就在门口被沈杯的人堵住了。
“傅老师。” 来堵的人说话很客气,拉开车门,恭敬道,“请您上车。”
在众目睽睽下离开开幕式,傅岹然知道此事必不能轻易善了。可他多年来在极端的受控与自我中不断横跳,在他的潜意识里,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干的。
“行,” 傅岹然也不忸怩。他坐上车后座,随手把皱巴的西装外套甩在旁边,“走吧。”
车开到桐州美术馆前停下,傅岹然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这里。他觉得有些可笑,自己在馆里藏了一夜,竟然无人发现。
“傅老师,请进。” 工作人员引着傅岹然进到一间不对外开放的厅,里面已经暂时改成了会议室。
门打开,何同光等一众人都在,还有那个被闻九天泼过水的刘主席。
“诸位找我什么事。” 傅岹然一进去,便反客为主。他身上的衬衣和西裤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便索性不去捋了。他直接在会议桌的主位上坐下,双腿一叠,手搭上桌子,“麻烦快点儿。”
刘主席见到傅岹然,眼睛都快冒出火了。何同光稍微淡定一些,他走上前,“今早警察来了,那个泼闻九天油漆的人被抓到了——无人指使。”
傅岹然头都懒得抬。他冷笑一声,“哦。”
“开幕式的事,不论怎样都已经发生了。” 好在何同光也没指望傅岹然能有什么正面反应。他道,“我们希望你能配合一下,在网上发一条澄清动态,并在之后的活动里适当参与。”
“你说什么?” 傅岹然宛若听了个笑话。他目光扫视着众人,“我来参加开幕式已经是最大的配合了。至于我当场离席...你们干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刘主席按捺不住火,砰的拍了一下桌子就站了起来,“那还不是因为你画——”
“我画什么了?你倒是说说。” 傅岹然立刻反问。他吟吟的笑意里泛着冷光,“闻愚白也画过一幅《闻九天》,当初他没倒台时这幅画在美术馆被供了许久。他画得,我就画不得?”
闻愚白的名字像一个禁忌词。一提起他,屋内瞬间静了下来。众人都不怎么敢多嘴,生怕说错一个字。
傅岹然一眼觑破这些人的色厉内荏。他觉得荒唐可笑,自己竟沦落到与他们为伍。
“说到底,” 傅岹然下意识伸手想从兜里摸一根烟,却发现都已经被打潮了。他收回手,指背抵了下鼻子,“不过是因为我没遂你们的意,配合你们捧那些歪瓜裂枣的‘新秀’。”
何同光走到傅岹然面前,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他没被激怒,沉吟片刻后道,“你应该是最清楚的,现在已经不是艺术的时代了。”
“沈杯要继续下去,自然就要适应时代趋势。”
“你是为了沈杯么?” 傅岹然不为所动。他语气刻薄得很,“再说了,要是沈杯真办不下去了,我觉得不办也不是不可以。”
“.........”
“傅岹然,” 何同光像是想说这句话已经很久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事会让你觉得顾忌,对么?”
“傅家是很有契约精神的商人。我以为你从小应该受过严格的教育,关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听到何同光的最后一句话,傅岹然的脸色变得有些紧绷。他在克制自己流露出任何不悦。
傅岹然想到了闻九天,想到闻九天说“从来没有真正活过”。
“抱歉。” 傅岹然在会议桌前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何同光一眼,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我受到的教育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从桐州美术馆出来,傅岹然打车前往车站。他在报刊亭买了一份当天的报纸,头版头条是「知名画家傅岹然缺席开幕式,“沈杯”何去何从?!」。
桐州开往横店的高铁每天只有一趟,傅岹然错过了今天这班。他在网上搜索《杀死羽毛》,发现官方披露的信息并不多。
这是很难得的一次,傅岹然没有急于动身。他买了杯冷咖啡,在柳树旁坐下,波光粼粼的湖水看起来很宁静。
傅岹然没有想好,找到闻九天后要说什么。闻九天长大了,已经开始有些自己的小秘密了,并且不是很愿意和傅岹然分享。
长椅上的风,清凉安静。不远处寺庙的钟声响起,天上挂着一颗小小的、刺眼的太阳。
当傅岹然思考清楚这个问题,再抬起头时,太阳已经不见了。
他起身把装着半杯冰水的咖啡杯扔进垃圾桶,定了一张明天前往横店的车票。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姐妹们,我在过去两天坐了20个小时飞机后,落地香港核酸查出了阳(哭哭)现在已经被拉到隔离中心了。虽然我还没有发烧或疼痛(目前),但是因为要倒时差所以今天有点短。之后如果我身体继续无症状的话,更新应该不会再受影响。
第42章 您已被对方拉黑
从公园出来,傅岹然先回了趟宾馆。他洗了个澡,从里到外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然后又出了门。
白天已然过去。美术馆门前的马路恢复如常,车水马龙间看不出分毫昨日开幕式的影子。傅岹然走过几条街,来到了落云楼。
“你好,我找你们老板。” 傅岹然从风衣内袋里夹出一张名片,放到前台,“我是傅岹然。”
前台小姐下意识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吃了一惊。她接过名片,先打了个电话,然后迈着小碎步慌张张地朝后台跑去。
傅岹然自顾自找了个椅子坐下。这次他认真打量了一下这家店,大堂装修简约而得体,不多一分不少一毫,唯有那面空着的白墙十分醒目。
闻愚白倒台多年,却仍有人愿意为他留一面白墙,尽管是不声不响的。
傅岹然望着那面白墙,不自觉出了神。他此刻的神色是极为严肃的,几乎比他做任何事情都更加认真。
“傅老师,” 前台小姐踩着高跟鞋噔噔走了回来,“我们老板娘请您进去。”
傅岹然回过神来。他嗯了声,起身后又回过头看了一眼那面白墙。
一旁的前台小姐边做着指路手势,边留意着面前这个高大而威严的年轻男人,大气都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