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带微笑地向所有人挥手,诙谐风趣地给记者签了两个名,随后在多人簇拥下进了美术馆。
“傅岹然知道你今天在这儿吗?” 夏雾问。
闻九天摇了摇头。他现在没法回家,前面的那条马路因为沈杯开幕式而被暂时封住了。
“我去随便转转。” 闻九天起身,伸了个懒腰。他朝美术馆那边走去,向着侧面的一个小窗户望了许久。
那是愚白厅。又或者说,曾经是。
如今,它已经被冠上了傅岹然的名号,像上供般地捧着傅岹然的自画像。
风冷了下,鸣笛声显得愈发刺耳。闻九天抬头向上看,那长得一眼望不到头的宽阔台阶就好似他与傅岹然之间的距离。
傅岹然飘在顶端,而他闻九天只能站在底层不见光的地方。闻九天很平静,他想,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天空响起几声闷雷,乌云在夜里不那么明显。快下雨了。
闻九天转过身打算回到仓库,却见一桶墨色的油漆混在一团漆黑的深巷里,迎面朝他泼来。
哗啦啦——几乎是同一时刻,树顶之上,婆娑的叶子间,瓢泼大雨直直地落了下来。
第39章 活过
浓烈的油漆味儿占据了闻九天能嗅到的每一方空气。
雨已经密密麻麻地下了起来、越下越大,把黑色冲得浓淡不均。他银灰色的发梢湿漉漉地滴着黑漆,白得不太健康的侧脸像上好的宣纸被胡乱涂了几笔墨,油漆从他颀长瘦削的身体淌下,淅淅沥沥的,流了一地。
闻九天有点想吐。他弯腰扶着一旁的树干,干呕了两声,耷着的眼皮下却是冷涔涔的笑意。
他在笑。他狼狈不堪的唇角是掀起着的。他浑身湿了个彻底,却愈发美得醒目而张扬。
无人机从高空拍下这一幕,即时转播在无数块大大小小的直播屏幕上:好一幅浓墨重彩的《闻九天》。
美术馆里,镜头聚焦处衣香鬓影,听不见半点雨声。
沈杯的参赛者们大多都很年轻,汇聚一堂时更像是在选秀。开幕式直播即将开始,何同光端着一杯香槟走到傅岹然身边,脸上自然得看不出分毫昨天的冲突,“差点怕你今天不来了。”
傅岹然看了何同光一眼,没吭声。他坐在离人群有些远的地方,一般人不敢上前搭话。
傅岹然夹着根烟,一直在看前方的大屏幕。画面的右侧边缘处一个不起眼的铁门,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门前蹲着两个人。
那是闻九天刚刚结束的展览,旁边蹲着的闻九天已经被傅岹然注意许久了。
傅岹然看着闻九天站起来,朝美术馆这边走了几步,似乎在张望着什么。
“开幕式马上开始了。” 何同光起身,提醒傅岹然。
傅岹然对这个开幕式并不怎么上心,请他无非是当一个吉祥物。
镜头徐徐向傅岹然这边挪了过来。和往常一样,他总是人们视线的焦点。
傅岹然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大屏幕。闻九天转了个身,可能是打算回仓库了。
傅岹然没捋西服,把没抽的烟扔到茶几上,站了起来。他刚要往台子上走,却见屏幕上一桶黑漆泼向了闻九天。
“走吧?” 何同光压低声音,凑到傅岹然身边说。镜头已经看向了这边。
傅岹然却注视着画面右边小小的闻九天。他咬了下唇,眸子睁大了些,这是他被激怒的表现。
“你干的?” 傅岹然半点面子也不给何同光,直接质问道。
镜头火速切向开幕式的另一边。何同光被盯着,干笑了两声,“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傅岹然也懒得争辩。他一言不发,转身就往门外走。
“哎!” 何同光追了上来,声色俱厉,“直播着呢!”
傅岹然回头,声线很平,“是你干的吧——或者说是你们。就为了报复我那幅画抢了你们要捧的人的风头。”
“你自己说的,” 何同光没再反驳,“不管闻九天的事。”
傅岹然转回身来,耐心地捋平了衣领。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我说话,从来都不算数的。”
“.........”
直播一分一秒地继续着,全场静得犹如时间停滞。众目睽睽下,傅岹然从门边拎了把伞,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美术馆旁的小巷里,夏雾也看见了无人机直播。他连忙从旁边的米线摊借了把旧伞,撑开后冲了出去,“闻九天!”
“我没事。” 闻九天全身湿透,用指背抹去了嘴角的黑痕。他直起腰,抬头朝空中掠过的无人机看了眼,“你怎么敢过来,这里会被拍到的。”
夏雾迟疑片刻,撇了撇嘴,“我名声也不怎么样。”
噼里啪啦的雨笼罩着,人声随风飘荡,经不起半点折腾。
闻九天咧嘴笑着,伸出一指,“你再这样,我会怀疑你暗恋我的。”
“.........”
夏雾翻了个白眼,把伞塞给闻九天,转身冲回了仓库。
空中飘荡着清新湿润的泥土气息。闻九天在雨中收起伞,踮起脚把它挂到了枝头上。
他踮足、抬头、伸臂,迎着风举止翩翩。
原来,坠入泥潭是这样一种自由。
闻九天许多年不曾跳舞了。倾盆落下的雨丝犹如舞台的一束束光,洒在闻九天柔韧而有力的肢体上——这支舞睽违多载,闻九天终于拾起了被自己摔断过的那条腿。
那桶油漆是谁泼的?
不重要了。
或许是谁的粉丝、谁的对家,万千平庸恶人里不足为道的一个。
闻九天踩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泥浆色的水坑发出原始而悠扬的啪啦声,具备节奏与韵律。
这广阔的世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人,他拥有无边无际的自由,再也不会有枷锁能绑住他。
闻九天乘风转了个圈,顺势灵巧地跌在地上。他脸上挂满了水,一手撑着粗粝的石板,抬眸间看见远处走来一双锃亮华贵的皮鞋。
“闻九天!” 忽然,背后有人扯住了他的胳膊。
闻九天回头一看,发现是怒目圆睁的傅无闻。
“你在干嘛?!” 傅无闻撑着伞,西装却也溅上了不少雨,显然是走过来的。他弯下腰,一把薅起闻九天,“失心疯了我送你去医院!”
不远处的皮鞋声停了下来。
闻九天感到身上冷冷的,脸颊却发着烫。他嘴唇微张,嗓子有些干哑。
“我...我没事。”
“你这叫没事?!” 傅无闻难得发一次火。他蹲下来,“刚刚泼黑漆那个我看见了,我这就报警抓人。”
“我...” 闻九天抬头看了眼黢黑的天,这是没有星星的夜晚。他一掌撑着地,坐在地上,不大的声音淹没在雨里,“我真的没事。我就是...”
“你就是什么?” 傅无闻停住拨号的手机,狐疑地看着闻九天。
“我...” 闻九天吸了下鼻子。他脸上已分不清雨水和泪,倒是黑漆被冲掉了许多,整张脸又白净透亮了起来。他笑了下,眸子圆圆的,眼尾拉出一道惹人怜爱的红晕,“我小时候跟着外公学画画。后来外公走了,就没人教我了。”
“然后我进了傅家,稀里糊涂地学起了跳舞。闻漏月十几年不管我,只会发疯般地逼我跳舞——我现在懂她了。她会老,在我身上她看到了她生命的延续。”
“闻九天...” 傅无闻把手机揣回兜里,欲言又止。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你...”
“再然后就是傅岹然了。” 闻九天像孩子般撇了下嘴,他歪着头,路灯扫出一道剪影,“他逼我做过很多事,也为我做过很多事——他做的事,是从来都没有人为我做过的事。”
傅无闻眼睛转了转,才听懂闻九天这段有些绕的话。他抚了下额,想先把闻九天带进室内,“那个...”
“但是,” 闻九天却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傅无闻。他目光直直地往天上看着,落在很远的地方,“我活了二十几年,忽然有一天却发现,我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活过。”
第40章 他去横店了
傅岹然撑着伞,站在原地。他像是被定住了似的,昂贵的皮鞋迈不出半步。
从来没有真正活过。
好一个从来没有真正活过。
傅岹然抛下直播中的沈杯开幕式,顶风冒雨而来,却只能站在几米开外注视着闻九天颓然而释怀的模样。
傅无闻搀起了昏沉沉的闻九天,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傅岹然。闻九天像一只落汤的天鹅,失去了挣扎的力气,被连拖带拽地拉回了仓库门口。
“等等,我手机好像响了。” 闻九天微嘟着嘴,脸颊红红的,有气无力。
“过会儿再接你也死不了。” 傅无闻不以为意。他肩膀扛着闻九天的一支胳膊,扔开伞扶着闻九天在椅子上坐下,气喘吁吁道,“你先老实呆着。”
闻九天浑身湿透。手机铃声自动挂断,他掏出手机抹了抹屏幕上的水。
“是谁啊?” 傅无闻有些迟疑。
“是...闫老师。” 开口的瞬间,闻九天知道自己和傅无闻脑海里想着的是同一个人。
好在,拨来电话的不是傅岹然。
“闫老师啊...” 傅无闻意外片刻,旋即像是了然。他避开目光,“那你先回个电话过去吧。”
“哦...” 闻九天觉得傅无闻有点奇怪,却没再追问。他拨了闫飘飖的电话,等着对面接通。
而在几米开外的小巷里,傅岹然一声不吭地扔掉了伞,转身走回了雨夜里。
“喂。” 电话接通,闻九天先打了个招呼。他并不知道闫飘飖此时打电话是何用意,“闫老师,不好意思我刚刚没听见。”
闫飘飖却罕见地语气和缓。她顿了顿才道,“没事...你现在还好吗。”
闻九天怔了下。他朝仓库外看了眼,明白闫飘飖应该是在无人机直播画面里看见自己了。
“我...我没事。” 闻九天说着,咳了两声。他勉强笑了下,“真没事。”
“今天...” 闫飘飖的声音比往常低沉一些,她徐徐道,“今天的事,让我想起了当年你妈妈经历过的一切。”
“你真的还好吗?”
被针对、被泼脏水、没有任何解释的渠道...闻漏月当年就是这么被逼死的。
“没事儿,” 闻九天声音有些抖,兴许是被雨淋的。但他眼神平静,面色也十分淡然,“我妈妈从小是被人捧着长大的,而我不是。”
“就这点儿攻击,我还不至于经受不住。”
“如果我没有推荐你去《杀死羽毛》...” 闫飘飖对闻九天的话不置可否。她喃喃道,“也许你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不。” 提及此事,闻九天语气高了些。他不由自主地坐直了,“参与《杀死羽毛》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事,它让我觉得...我还活着。”
闫飘飖沉默了。过了好半晌,她才珍而重之地开口道,“好。那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嗯。” 闻九天嘴唇又白又干,眼神逐渐飘忽。他强撑着等闫飘飖挂断电话,下一秒便直直地栽倒了下去,手机也哐当一声滑落在地。
傅无闻在一旁看着,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已经不再意外,转身拨通了120的电话。
沈杯的开幕式封了前面一整条路,救护车开来时格外显眼。
闻九天再次因高烧昏迷入院。他被120拉走时,路边还围着不少好奇心过剩的市民。
“看来,沈杯是真的不行咯。” 一个上了年纪的大爷摇着蒲扇悠悠走开,“一晚上的新闻不是这个当众离席,就是那个生病入院...从头到尾没见着一幅正儿八经的画。”
救护车呜啦呜啦带走了闻九天,这条巷子旁的人相继散去。大雨冲洗着黑漆泼过的地面,很快又变得一干二净。
美术馆里,傅岹然的离去让整个开幕式乱作一团。何同光勉强稳住场面,但重大播出事故已是不可避免。
无人机记录下了闻九天被泼黑漆的全过程,因此人们为傅岹然的不识大体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他是因为闻九天才离开的。虽然闻九天有点活该,但傅岹然会于心不忍也是情理之中吧。
没有傅岹然的开幕式匆匆结束,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画家也没能给人留下太深的印象。何同光阴沉着脸,“傅岹然呢。”
“从监控看,他应该回美术馆了。” 工作人员道,“但是暂时没找到他具体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