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把田总也叫上。” 说着,闻九天从兜里掏出手机。他懒得上上下下到处去找田炎,打算直接打个电话。他关闭了勿扰模式,这才发现一个下午多了好几条未接来电,都是傅岹然的。
“有人找您啊?” 施工队的注意到了闻九天凝滞的神情,忙不迭地转身就走,“我先回避,您打电话。”
“没人。” 闻九天几根手指灵活一动,手机在他掌心转了两圈。他删掉了傅岹然的未接来电,在通讯录里找到了田炎的名字。
“喂。我晚上准备请大家吃饭,你也一起来吧。” 闻九天搭着栏杆,指尖轻轻敲着。他眼神不知不觉飘了点,“对了,傅岹然去哪儿了你知道么。”
在离闻宅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吃街,开了许多年也没衰落下去,只是门店有所换代,卖奶茶的多了好几家。
“闻公子小时候经常来这儿?” 有人问。
闻九天摇了下头,“小时候跟着外公,很少出门。”
提起闻九天的外公,众人都一时无话。田炎拿起菜单,“我来点吧。”
闻九天点点头。他一手撑着下颌,楼下的街道上人潮如织,往更远的地方看去,夕阳下的江面已经缓慢地流向天空,跨江大桥上的灯一闪一闪的。
“傅岹然说他有事儿,先走了。” 点好菜,田炎小声跟闻九天道,“但是具体去哪儿了,他没说。”
“我听傅无闻说,你俩关系一直时好时坏?”
“无论好坏,都不至于影响到公司的外包项目。” 闻九天端起玻璃杯抿了口茶,瞥了田炎一眼,“不用担心你的钱。”
田炎被戳穿,不太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
“傅岹然能给你们带来多少合作啊...” 田炎又开始了苦口婆心,“特别是在游戏领域...你和傅无闻要是能抱上他的大腿,至少十年吃喝不愁吧...”
闻九天闻言却嗤笑了一声,不以为然,“互联网行业更新换代都很快。别说十年了,一年都未必能保住。”
“去年我做直播还是公司的第一大营收,今年我就被封号了。”
“.........”
“那是你——” 想起闻九天干过的各种糟心事儿,田炎急得差点吼出来,“那是你太神经病。你以后可不能这样了,你...”
闻九天却已经没再继续听田炎叨逼叨。他被挂在墙上的电视吸引了去,上面的女主持正在声情并茂地介绍着桐州的盛事——沈灵均杯。
“...沈杯的第二轮比赛已于近日落下帷幕,评选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当中。本台记者从组委会了解到,本届沈杯强手如云、佳作频出...”
闻九天靠着椅背,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想起那个令人作呕的刘主席,想起傅岹然的明哲保身...沈杯的造假,已成规模化气候。
四周乱哄哄的,没几个人在看电视。闻九天起身,打算找服务员换个台。
“你干嘛?” 田炎十分警惕。
“没事儿。” 闻九天说。他正要朝服务员走去,电视里忽然道,“...下面请欣赏本轮沈杯的优秀作品,题目为《不识庐山真面目》。”
闻九天的目光落回电视机,屏幕上一幅幅山水画缓慢而匀速地播放着,右上角还有一行小字:已获得作者本人授权。
或许是因为比赛结果尚未公布,选手署名的地方均打上了马赛克。闻九天皱起眉,眼神有些难以聚焦。他想起夏雾那幅被毙掉的《蜀道难》,这些画里没有一幅比得上《蜀道难》。
“哎!这幅画有点儿意思!”
身后有人喝了一声彩。
闻九天回过神来。他定睛一看,只见屏幕上赫然是一幅气势磅礴的山水画,从云层直画到山脚下的人家。
闻九天错愕半秒,他比傅岹然更快地看出了这幅画的真相:它是属于闻愚白的。
一阵汹涌的反胃感涌上来。闻九天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了地上。他感到眼球发着喷薄欲出的滚烫,撑在地上的双臂止不住地颤抖。
傅岹然。
傅岹然早就知道。
所以刘主席会上门,所以傅岹然会拼了命地阻止闻九天,所以傅岹然会说那一番话。
“市场就是这样,人性就是这样,大多数人的情感和喜恶总是先于原则和对错的...”
耳畔回响起傅岹然诙谐轻松的声音,闻九天觉得自己被一条冰冷的蛇缠住了全身,冻得发抖。
身旁围上来几个人,言辞似乎十分关切,闻九天却什么也听不清。他一把推开了想要扶他的人,自己一条腿一条腿地站了起来。
人们把闻愚白捧上神坛,
人们又把闻愚白踩进烂泥;
人们逼死了闻漏月,
人们又说“她的漂亮举世无双”。
这一切都并不矛盾。因为人类的一切言行,都是基于自己的利益和喜恶,真相是一个任人打扮的提线木偶,原则是一条上下蠕动的蛆。
所以闻愚白顶着万人唾弃的骂名,还要被榨干最后一滴血。
“闻九天,闻九天!” 田炎嗓子都快喊哑了,“你怎么了,低血糖吗?”
“我没事。” 闻九天直直地站在电视屏幕前,眼睛一眨也不眨。他转过身来,双唇已是毫无血色,眼皮无力地耷着,翘起的眼尾像一把柳叶弯刀。
大堂里不少食客朝这边看来,已经有人认出了闻九天,窃窃私语着。还有人偷偷举起了手机,见没人阻拦便迅速地拍了一张。
酒店经理生怕出什么幺蛾子,拿着手机匆匆上前,拨号盘里已经输入了120,“您没事儿吧?要叫救护车吗。”
“我很好,简直不能更好了。” 闻九天微仰起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他回眸时轻轻眨了下眼,睫毛微闪像天使的羽翼,“请问,你们酒店有多余的菜刀吗?”
“要最快的。”
“.........”
这个下午的阳光不错。
傅岹然把车停在傅宅“遗址”的正门口,放倒座椅后躺着眯了会儿,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梦里他回到了闻九天的小时候。幼年的闻九天是个活泼好动、很有好奇心的孩子,和沉静敏感的傅岹然截然不同。
闻九天会在窗边蹲一整天,等着给闻小七送小鱼干;也会在浇花时跟每一朵小花问好,等花落下后抹着眼泪把它们埋进土里。
“我可真是作孽...” 傅岹然从一场刻意沉睡的梦境里醒来,喃喃道。天边落日西垂,广阔的地平线上夕阳红得瘆人,像一坛打翻了的颜料。
傅岹然毫不留情地毁掉了闻九天,把他彻头彻尾地变成了另一个人。等到十几岁初成熟时,闻九天已经长成了一个阴郁沉默的美少年,十分扎眼,浑身上下散发着神经质的气息。
但即使如此,闻九天还是很听傅岹然的话。他摔断了一条腿,为了圣诞节能来纽约;他在公寓里乖乖呆着,等傅岹然回家。
除了被居心叵测的闫飘飖“蛊惑”的那一回,闻九天几乎没做什么真正出格的事。
炽热浓烈的余晖下,这片高低不一的废墟,曾是他们一起长大的地方。如今放眼望去,唯剩几只乌鸦的影子在地上跳跃。
傅岹然承认,自己有些心软了。或许是因为闻愚白的事,他多少觉得有些对不起闻九天。
傅岹然很清楚,闻愚白就是闻九天的逆鳞。当年在纽约,闻九天也是为了闻愚白的事跟傅岹然张牙舞爪,泼了一桶颜料后彻底翻脸。
他为什么那么张牙舞爪呢。
傅岹然想。
他太缺乏安全感了吧。
就像一只流浪的小猫,不凶狠一点就会被抢走食物和地盘。
在闻小七被埋葬的地方,傅岹然重新回顾了自己和闻九天的关系。他认真地想:也许自己应该对闻九天好一点,至少要好到让闻九天认为自己是爱他的——是无私的爱,而非自私的控制。
他想把闻九天哄回来。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小疯子,再疯也不舍得送人。
天渐渐黑了,车里的灯没有打开。傅岹然靠着椅背,指尖上方一闪一烁的火星子是这里唯一的亮光。
手机响了。
傅岹然几乎是瞬间捻灭了烟,直起身抓过手机。他松了一口气,屏幕上跳动着的是闻九天的名字。
原来,闻九天还是会回电话的。
傅岹然平复了一下呼吸,接通时语气像平常一样懒懒的,“喂。”
“喂。” 电话那头的闻九天听起来也很平静,他甚至没有问傅岹然为什么下午要打电话给自己。
“你现在在哪里。”
傅岹然嘴角不自觉地扬了几分,“我在傅宅,就是被我爷爷一把火烧了的那个。”
“哦。” 听到这个答案,闻九天也没什么反应。
“怎么了?” 傅岹然飘飘然地问。
“用话讲不清楚,” 闻九天顿了下,语气平和,“我现在过去找你。”
第62章 第一卷 完
夕阳下喷泉的矮壁在地上投下宛若被啃食过的剪影,凹凸不平。时间是那个啮齿动物。里外的瓷砖掉得看不出任何样式,只剩下泛黄的、发黑的和被大火熏得难以形容的——
在傅岹然的记忆里,它们原本大约是绛色的。
这是太阳落山前最后几分钟。喷泉旁坑洼的地面上影子的形状发生了变化。闻九天出现时,傅岹然正衔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扯来的狗尾巴草,靠坐在喷泉前,远远凝视着越来越模糊的地平线。
他的目光安静中夹杂着锋利的戏谑和玩笑般的嘲讽,与他在大都会博物馆里坐在丹铎神庙前的样子别无二致。这是傅岹然看待世界的方式,他给予这个世界的目光已经许久不曾认真过了。
听见脚步声临近,傅岹然揪开狗尾巴草,随手扔到喷泉底座与地面的罅隙处,回眸朝来处看了眼。
无声的日落下,闻九天拎着一瓶红酒走了过来,身躯颀长。他的袖口挽起,露出一截刀柄般硬挺的白色小臂。
“你的手臂很好看。” 傅岹然用正经的语气发表着心猿意马的态度,“不逊于你的两条腿。”
闻九天抬眉笑了下,一幅不太认真的样子。他在傅岹然身旁坐下,哐当一声放下酒瓶,偏过头一字一句道,“你的手...长得也不错。”
酒店经理以后厨物品紧缺为由婉拒了闻九天买菜刀的请求。最终,闻九天买了一瓶酒。他真正想要的其实是酒瓶,不过红酒的颜色很应今晚的景。
傅岹然当然察觉到了闻九天身上危险的刀刃气息,可他被勾起的是情不自禁的兴致,他喜欢跟这样的人调情。
“宝宝,不生气了?” 傅岹然伸出右手,像逗猫似的在闻九天鼻尖似有若无地逡巡着,既想勾他上前,又防备着被他张嘴咬上一口。
闻九天对傅岹然近在咫尺的五根手指无动于衷。他不迎合,不躲避,像在观察着什么。透过手指,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傅岹然的脸上。
“你下午去哪儿了。” 闻九天问。
“医院。” 傅岹然似乎并不怕闻九天生气。他脸上笑意不变,注意力仍放在对闻九天神态的捕捉上,“我去看了石若磊,他醒了。”
“石若磊...哦,” 闻九天若无其事地点了下头,攥着瓶颈的手紧了一瞬,“原来如此。”
“怎么了?” 傅岹然瞟了眼闻九天手中的那瓶酒,起身绕到闻九天的面前蹲下,像小时候在喷泉前哄闻九天乖乖扮演提线木偶一样,认真道,“我找他是有些事情要说,关于沈杯的...这些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宝宝,” 傅岹然顿了下,语气平和而轻缓,“在你刚刚来之前,我想了很多...我们从小到大的事。还记得你跟我说第一句话时的样子吗?就在这里。”
“你追着闻小七跑过来,看见它正懒懒地趴在我的画架下。”
那只傲娇不讲理的小白猫,总是一溜烟就没影儿了。除了吃小鱼干时,它从来不出现,还总是不让抱。
闻九天面无表情地看着傅岹然。他见过无数次傅岹然漫不经心的模样,所以他很确定此刻提起闻小七的傅岹然是真诚的。
可是,对闻九天来说,闻小七的故事是开始于闻愚白的画案前的,那是他真正的童年、真正长大的地方。
“我现在不喜欢闻小七了。” 闻九天声音很轻,语气却硬梆梆的,“它跟我一样,眼瞎。”
傅岹然怔了下,旋即莞尔一笑,勾了下闻九天的鼻子,“闻小七听见会伤心的。”
“下午我...” 傅岹然似乎真的想了很多,说不定还有些许滴着鳄鱼眼泪的反省。他若有所思,“我觉得我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