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嘲讽
空气中飘着些许食物的香气,闻九天手上拎着两份包装精美的外带盒饭。不单是傅岹然,闻九天自己今早也没来得及吃早饭。
临近中午,他饿了。
“先吃饭吧。” 闻九天说。
傅岹然画完这一笔才停手。他偏过头去瞥了眼,“我还以为你会故意饿着我。”
“先礼后兵。” 闻九天把盒饭在茶几上放下,坐在沙发上挨个儿打开。他指了指面前的食盒,“这是礼。”
傅岹然打量了闻九天一会儿,放下画笔走了过来。他在闻九天对面的地上盘腿坐下,拿起筷子,“其实我想象过我们一起在这间房子里吃饭的样子。”
“然后呢。” 闻九天问。
傅岹然粲然一笑,微仰着头看向闻九天,“现实永远超乎想象。”
短短一顿饭的功夫,闻九天的手机响个不停。
傅岹然消失了,众人都把闻九天当成了那根救命稻草。何同光说桐州来的几个人想跟闻九天见一面,李开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要向闻九天请示意见。
傅岹然始终一声不吭,坐在一旁吃饭。好似这些事都与他没有任何干系。
“你不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闻九天放下手机,一手搭着沙发背,双腿交叠。他眉眼冷淡,甚至有几分轻微的厌世,说起话时一指支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不知不觉间,那个胡作非为的小疯子已经在闻九天身上不见了踪影。他仍旧是个无所顾忌的成年人,却学会了用理性和头脑伪装自己。
傅岹然慢条斯理地咀嚼完口中的食物,放下筷子。他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面前的闻九天,不一会儿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你现在越来越有我从前的风范了。”
闻九天佯装无意地笑了声,有些轻佻地放下腿,“不想知道就算了。”
“你说说看?” 傅岹然对外界的事不怎么上心,却对闻九天饶有兴趣。
“何同光连夜来上海了。” 闻九天边想边说,“貌似还有其他几个桐州那边的人,不过我没见着。”
“你见到何同光了?” 傅岹然问。
“他直接堵到你从前的家门口,我去给他开门的。” 闻九天说,“当时李开也在。”
傅岹然嘴角弧度不减,“我猜...你已经成功安抚住他们了?”
“只是暂时的。” 闻九天并没有虚张声势。他十分坦然,“傅岹然,我劝你识相点,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好处?” 傅岹然双臂后撑,两条腿惬意地张开。他环顾四周,“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那你的项目不要了?” 闻九天盯着傅岹然,神色凛然,“还有你那个...让玩家自己去猜是哪一个的游戏。”
“我现在找到了新的事情去做。” 傅岹然指了指一旁的画架。他歪了下头,露出一个诙谐潇洒的笑,两颊边的碎发自然地扫过侧脸,“你也知道,别人的事情我向来不在乎。只要我自己的生命没有浪费,就可以。”
“.........”
闻九天不自觉地动了下唇。他还算沉得住气,没有立刻将心中的不悦挂在脸上。
“怎么,在想着如何对付我?” 和过去一样,傅岹然没有色令智昏时,还是能一眼看破闻九天的心思。
傅岹然从手腕上取下一个皮筋,在脑后扎了一个小揪揪。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回眸道,“这样吧。看在你折腾一场的份儿上,我可以跟你说点能说的。”
闻九天下意识攥紧了拳头。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傅岹然,呼吸都差点儿停了一秒。
“哦?那你可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闻九天不动声色地吞咽了下,竭尽全力维持住波澜不惊的表象,“你如果说得让我不满意,我还是不会放你出去。”
傅岹然轻笑一声,像是压根儿不在乎。他打了个哈欠,“你知道沈杯是干什么的吗?”
“你指的是以前的,还是现在的。” 闻九天问。
“现在的沈杯哪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地方。” 傅岹然眼神轻蔑,有些不耐烦,“所有人都知道它是一个造星工厂,跟选秀没有本质区别。”
闻九天心里咯噔一下。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傅岹然走到闻九天面前,在茶几上侧身坐下。阳光扫过他的身躯,在地上留下曼妙的光影。
“人们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 傅岹然微眯着眼,迎着正午的阳光眺望窗外发白的天空。他说,“沈杯以前比现在厉害得多。”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词,仿古学童。”
“什么?” 闻九天眉一皱。
“看来是没听说过。” 傅岹然笑了下,“仿古学童,指的是专门培养出来仿古造假的小孩子。”
“仿古可是一门大学问,得从娃娃抓起。”
“.........”
咚,咚。
闻九天感觉自己仿佛能听见心跳的声音。
它快爆炸了。
“沈杯...沈灵均杯,这个由你外公创办、以传承山水画为宗旨的比赛,它真正的用途是选拔有天赋的小孩子,来闻氏画廊当仿古学童。” 傅岹然说,“所以,沈杯在改革前对年龄限制很严,只允许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参加。”
“不可能...不可能...” 闻九天低着头喃喃几句,腾的站了起来。他一手指着傅岹然,“傅岹然你不要唬我!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画廊里这么多年半点风声都透不出来?”
“那是因为不是所有当事人都知道自己在当仿古学童,甚至可以说大部分人都不知道。” 傅岹然面无表情,也站了起来。他的神态平静中甚至有几分麻木,“他们只以为自己在接受山水画创作和鉴定的专业培训,只有其中极有天赋的佼佼者才能进入下一个环节。”
闻九天踉跄了一下,双目微微失神。
“最有天赋的那一个,显然是傅巍。” 傅岹然说,“他可是你外公亲手教出来的。”
闻九天脑海里炸成乱麻,无数个声音此起彼伏。谩骂声、赞誉声、充满疑点的画作、陈年未消的困惑...
到最后,都化作幼年时外公抱着他的那一句爽朗的笑,“身外之物,不足为惜。”
“不可能。” 闻九天猛的吸了一下鼻子,全然没注意到脸颊上的泪痕。他强作平静,“我外公不是贪财的人,他不会的。”
傅岹然静静地看着闻九天,许久没说话。半晌,他忽的伸出手,一滴泪从闻九天的眼角落下,被傅岹然拭去。
“严格来说,” 傅岹然残酷的声线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的确不能排除你外公不知情的可能。”
“也许他只是负责具体的选拔和培养,没有参与造假的过程。”
“但是,这种话说出去,又有谁信呢?” 傅岹然轻轻抚了下闻九天的脸,安抚道,“他闻愚白是闻氏画廊的招牌,说他毫不知情,你拿得出证据吗。”
“除了造假本身,还有鉴定。闻愚白是山水画鉴定泰斗,你觉得人们会不会怀疑他故意将自己画廊的赝品鉴定成真品呢?”
“当年的人还有很多活着。” 闻九天咬了下唇,“我不信查不出来。石若磊...石若磊一定知道些什么。”
“在你外公在世的时候,石若磊和画廊的牵扯并没有那么深。” 傅岹然说,“至少明面上,没有那么深。”
闻九天看着傅岹然,呼吸颤抖,“你还是不愿意帮我。”
傅岹然转过身站起来,走回画架前坐下。他重新拿起画笔,“死者已矣。”
画笔继续在纸上游走着,傅岹然残缺的右手正在一笔一画地勾勒着它的生命。
闻九天站在傅岹然身后,突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你干什么?!” 傅岹然手掌一抖,这一笔断在中央,差点救不回来。
闻九天攥着傅岹然的手腕,躬身在他耳边用气声道,“这只是一次警告。如果你不配合,我保证这幅画在正式完成前就会被毁灭。”
傅岹然神色微动。他偏过头,闻九天残忍的呼吸声仍未停止。
“明天开始,我会把你关进主卧。” 闻九天一字一句道,“如果你再继续不配合,我就会进一步削减你能接触到的生活用品,限制你能画画的时间,甚至减少你的食物供应。”
傅岹然就这么听着,闻九天的呼吸声似乎比他的更加急促。
“我会把你从带浴室的宽敞主卧挪进狭小潮湿的洗手间,把你睡觉的地方从一米八的大床换成没有床垫的行军床、甚至是打地铺,在夏天不给你开空调,冬天不给你开地暖。” 闻九天一条条列举着自己能想到的折磨人的方法。
“闻九天,这种挨饿受冻的日子你从没经历过,所以你觉得它们很可怕、很有威胁。” 傅岹然耐心地听完闻九天所剩无几的威胁,比方才反倒平静了些。他轻笑一声,带着满满的嘲讽,“但是,我是真的经历过的。”
“你如果去我幼年居住的街道转一圈——都不用下车,只要隔着车窗看几眼,就会明白它们根本不算什么。”
“我不怕、也不在乎,你威胁不了我。”
第92章 借口
傅岹然说完,手腕灵活一动,从闻九天掌心挣脱开来。
他重新捏紧了画笔,开始修补刚刚断掉的地方。
这一刻,废掉的右手并不是阻碍。傅岹然有充沛的才华和足够的耐心,来弥补自己的短板。
而闻九天却对傅岹然画上的内容毫无兴趣。
“既然你不怕挨饿受冻,” 闻九天直起身子,在傅岹然身后来回踱步,“那今天的晚饭你就别吃了。”
“一天一顿,你应该也饿不死吧。”
闻九天收拾着茶几上的残羹剩饭。傅岹然听着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无动于衷。
“我走了。” 闻九天把生活垃圾打包好,拎着打算离开,“明天我会来帮你挪地方,也许到那时你会改变主意。”
砰的一声大门关上,空荡荡的屋里又只剩下了傅岹然一人。他笔尖触着画布,偏过头朝窗外瞟了眼。
空中高楼层叠耸立,往下看不见底,向前望不到头。天际蜿蜒,几只雀影朝云层深处飞去。
傅岹然毫无波澜地收回目光。
笼子外的世界很大,但与自由无关。
闻九天面无表情地回到车上,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来。
仿古学童。
闻九天痛苦地闭上眼睛,趴在方向盘上。在傅岹然面前强撑的淡定土崩瓦解。
如果是真的要怎么办?
如果查到最后,发现情况比一开始更糟,又要怎么办?
印象中和外公度过的那几年无忧无虑的时光,是真实存在的吗?
《我观山观我》上那一抹浅灰色的印迹是我蹭上去的吗?
外公真的曾经抱着我站在那幅画前?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铃声打断了闻九天的思绪。
他像是从差点溺毙的水中艰难爬起,拖着一身沉重的湿淋淋疲惫地朝岸上走去。
“喂。” 闻九天出着神,没看屏幕就接通了。
电话那头响起一个浑浊苍老的声音,“闻九天,你把傅岹然怎么样了。”
闻九天一手搭着方向盘,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石老师?”
“我听说傅岹然联系不上了。” 石若磊语气严厉,“今早桐州画协还有人上门来找我,给我看了个傅岹然昨晚在网上发的一个...什么求助信息,问我有没有什么线索。”
“闻九天,这又是你捣的鬼吧。”
“您误会了。” 闻九天顿了顿,语气平静,让人听不出一丝端倪,“我也在找傅岹然。”
“不过,您是知道些什么吗?”
石若磊冷笑一声,“闻九天,都这会儿了,你还想着诈我呢?”
“您不肯说就算了。” 闻九天比从前精明了些。他故作无意,“还有别的事儿么?没事我就先挂了,今天我挺忙的。”
“等等。” 石若磊打断闻九天,有些欲言又止,“傅岹然...傅岹然到底跟你都说了些什么?”
“上次那七幅画的事,我不相信是你凭空猜出来的。”
闻九天产生那样的猜测是因为傅尚的话,与傅岹然关系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