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点了点头,慢慢从地上支起身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豪哥看了一会儿,又问:
“去我那儿吃点儿?不远,就前面。”
瞎子愣了一下,点点头。豪哥站起身等他,看着瞎子摸索着把帽子装进书包,又宝贝般收拾起地上的纸板。
“这边。”
豪哥在前面放慢脚步,不时扭头等着。
瞎子走马观花路姿势很奇怪,伸直胳膊摸着墙根,却又很少真正碰到墙壁。豪哥想想才明白,瞎子是怕摸到别人家的门,此外离墙远一点也可
以避免撞上台阶。
“为什么不找个小棍子?”
“被他们拿走了。”瞎子微笑着回答,看来他真的是饿坏了,说话有气无力,走路也摇摇晃晃。
豪哥叹口气,走过去抓住了他胳膊,瞎子往外一挣又马上停住了,默默让人拉着走。豪哥走得不快,可是瞎子跟得却非常吃力。
“阿齐,给门口那瞎子找点吃的?”豪哥进了店大喊。
“啊呦,豪哥领的谁啊?你弟弟啊!”
“去你他XX的,快点。”豪哥骂,阿齐拿了东西笑着出去了。
“豪哥!你快来,他好像死啦!”阿齐突然在门外叫。
“放屁,刚刚还好好的。”豪哥连忙出去,人要是死在自己店前那可不怎么样。
看见瞎子伏在台阶上一动不动,豪哥也吓了一跳,揪住破烂的衣服把人翻过来。瞎子紧闭着眼睛,脸色发青,额头上密密的全是汗水。
“哎,你没病吧?”豪哥大手拍拍他的脸问。
瞎子躺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他睁开眼睛,慢慢用双肘支起上身,摇了摇头低声道:
“对不起,今天……是……阴天才……是老……毛病。”
看他支撑着坐起来接过阿齐手里的东西,豪哥这才放心地点根烟,坐在了旁边的台阶上。
十来岁在街上混的时候,豪哥最大的梦想是有一身像样的衣服,怎么都比吃不上饭的瞎子强。豪哥吐口烟圈,扭头看看瞎子,他吃完了一块面
包,正摸索着把剩下的用帽子裹起来。
“阿齐,再拿两面包过来,带馅的那种!”
瞎子抽动嘴角,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容,看着他脸上刀疤蠕动,豪哥心里一寒,掉过眼睛,伸手拿过瞎子旁边的白色纸板。
“这是什么?”纸板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小洞,豪哥对着天光好奇地看,“是盲文吗?”
瞎子不说话。
豪哥看了半天,脸上渐渐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是乐谱?”
瞎子拿起书包,低声说:
“大哥,我该走了。”
“借我看一下行吗?”
瞎子没动,豪哥不理他,转身进了酒吧。
“阿齐,Michael来了没有?”
“来了,后面打盹呢!”
Michael是酒吧的琴师,长发披肩,到了晚上也带墨镜,生活乱七八糟但是很敬业。
不一会儿Michael睡眼朦胧地被揪到酒吧台前,和豪哥一起对着那张扎满了针眼儿的纸板发呆。透着灯光的小洞整齐地排列着形成了奇特的的形
状,有的像字,有的则是弯由的符号。
“这是什么鬼东西?要我看我怎么知道,莫名其……你,你等等,这他XX的,好像是……是谱子!”
Michael挠挠头,“我还真没见过这种谱子呢!”
“能弹吗?试试。”
Michael到台子上去拿自己的吉他。
“阿豪你别乱动,举好了,要正对着灯光我才能看清楚。”
努力地辨认着,柔和的音符从Michael指下试探地弹出,豪哥仔细地听。
酒吧门口,台阶上的瞎子惊讶地抬起了头。
终于,流水般的弦声嗄然而止,过了片刻,豪哥拿着纸板走到门口。瞎子有些不安地盯着脚步的方向,豪哥在他旁边慢慢蹲下身子。
“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
看他脸上手上可怕的痕迹,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过去?
“怎么了,不能说?”
“我叫……李西凡。”
自从那天在街上看到西凡以后,家臣心里总是有点不舒服,开车的时候看到街边的乞儿,不由自主就会多扫两眼。但后来顾章回报说手下搜遍
了香港、澳门乃至广州一带的街头,都没有看到那个貌似西凡的乞儿,家臣也只好算了。
四月里的一天,中午时分,家臣约了人去外面吃饭,从公司一出来,就看到小广场上有好多人在围观,鬼使神差地,家臣走过去看。人群里是
一条刚刚被车撞死的小狗,黄黄的毛被下面流出来的鲜血弄脏了,乱乱地纠结着,一个小女孩子不敢抱它又不舍得走,坐在地上,正哭得泪眼
婆娑。家臣从人群里走出来,站在街上,默默看着皇后大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很久动弹不得。保镖跟过来说董事长车来了,家臣却说先不走
了我们回公司。
顾章对西凡一直耿耿于怀,让他去找人多半还是会敷衍了事,那天回到办公室,家臣从抽屉里翻出一张西凡十七岁时的照片,让新来的秘书麦
林直接找来了资讯部的负责人。
家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找李西凡,于公于私,都没有理由。
大约在一年以后,资讯部的人告诉盛家臣,在九龙的一家酒吧找到了一个叫李西凡的歌手,是一个脸上有疤的瞎子。
6
推开‘单行线’的玻璃门,里面是个挺大的酒吧,吧台靠里,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舞台对面,错落有致地摆着二十来张桌子。家臣到的时候,正
是九点来钟,昏暗柔和的光线里,三三两两地坐着客人。
保镖们留在门口附近的桌子边,盛家臣则迳自走到明亮的吧台前,滑上高凳,给自己点了一杯马丁尼。家臣放松地坐着,默默看着金色的酒在
杯底摇晃,喝到第二杯的时候,他听到了李西凡的声音。
他吃惊地侧过脸。真的是李西凡。他看起来比上次见到时好了很多,脸色有些发白,但最起码衣着干净,头发也剪得整整齐齐,颊上的疤痕稍
稍淡了一些,不过还是堪堪破坏了那张清俊的脸。
紧挨着家臣,西凡坐到吧台前。
“阿齐,啤酒。”西凡对Bartender说。
“西凡,今天来得早啊!”
“这儿暖和。”西凡笑着说。
家臣一动不动地盯着西凡的脸,西凡喝了几口,轻轻放下杯子,停下来看着前方。
Bartender突然觉得西凡旁边这人有点奇怪,拿起白色的抹布擦了擦家臣面前的吧台,试探地问:
“这位先生,你们认识?”
家臣猛然惊醒,盯着Bartender,悄悄抬起右手,竖起食指放在嘴上,左手则轻轻掀开了西装的衣襟。
看到家臣肩带上的枪,Bartender愣住了。
西凡疑惑地扭过头来看着家臣方向。
“谁?”
家臣放下衣襟,Bartender知趣地改口:
“没有人,刚才旁边一位先生盯着你看,我以为他认识你。已经走了。”
西凡清澈却无神的眼睛盯着家臣的方向,似乎在听。即便知道他看不见,家臣还是摒住了呼吸。西凡终于扭过头去,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
痕,对着Bartender笑笑说:
“一定是没见过这么长的疤痕吧!”
Bartender没有接话。
西凡真的是长大了,家臣想。
看着西凡把一杯啤酒迅速地喝下去,家臣心里想起来三年前的情景,那时候西凡还不会喝酒,总是一喝就醉,一醉就头疼。
“西凡,几点轮你。”
“十点一场,十二点一场。豪哥呢?”
“没见他,说是去起货了。”
……
“到我了,走了阿齐。”
说罢,西凡摸索着站起身。家臣小心往后撤了撤身子,西凡却站住了,轻轻耸了耸鼻子,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西凡怎么了?” Bartender问。
“阿齐,刚才那个人什么样子?”西凡侧脸问道。
家臣用眼睛看着Bartender。
“……是个又黑又矮的家伙。”阿齐说。
西凡轻轻笑了。
“真是很多人都用Gevallia的香水呢!”
“……
即便骗得了全世界,
我骗不了我自己。
……”
李西凡坐在昏暗柔和的灯光里,抱着吉他唱歌。西凡唱歌总是给人很奇怪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看不见,所以和观众没有视线的交流,他坐在
那个凳子上,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前方,样子总像是在唱给自己听,柔和而沙哑的声音却点点滴滴地敲打别人的心情。
“……
自从见到你的那天
我一点一点
远离了上帝的视线
你给了我一顶荆棘的桂冠
让我学会
用轻佻的微笑
回答世界的责难
每当我试图回到天堂的边缘
每当我以为可以回头是岸
才知道
这禁忌的爱情
已是积重难返
教给我
如何才能习惯
如何才能心甘情愿
做上帝的弃儿,放弃无因的反叛
……”
西凡真的已经完全瞎了,不再担心他认出自己,家臣找了个正对着台子的地方坐下,呷着酒默默听着。
流行歌曲总是卖弄伤感,做出一往情深的样子,李西凡也是一样,家臣对自己说。
等到西凡唱完的时候,酒吧里响起来还算热情的掌声,西凡熟练地把吉他在身边放好,旁边迅速走过来一个穿着中式盘扣大衫的粗壮男人,扶
着西凡的胳膊小心把他带到吧台前坐好,两个人微笑着说话,后来,那男人把手里正喝着的一点红酒放在西凡手里,西凡接过来喝了下去。
时间不早了,盛家臣招呼小弟结帐,站起身来,离开了酒吧。
“当天晚上,‘单行线’打烊后,李西凡和一个叫豪哥的人一起离开了酒吧,步行了大约两个街区,进了一家公寓楼之后再没有出来。董事长
,要不要我们继续追踪豪哥的资讯。”
“……算了吧!”
听了保镖的报告,家臣有些黯然,看来西凡生活已经有了着落,再继续调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可是家臣还是有些忍不住想见西凡的心,所以后来闲了的时候,常常不由自主地把车开去单行线,在那家酒吧里待上一两个小时,就为听李西
凡唱歌。
有一天正逢周末,家臣闲着无事又来到了酒吧。人很多,暗淡的灯光下,几乎每个桌子旁边都坐满了人。大约十点,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拉
着李西凡准时出现在舞台上,西凡坐好,转身拍拍小男孩儿的脑袋让他下去,然后低头调整麦克风,紧紧琴弦,顷刻间,一首老歌的前奏在酒
吧里缓缓回荡开来。
就在这时,家臣听到身后传来了低低的惊呼声。
“天,这小子没死!”
“谁?”
“唱歌那个,他叫李那个……什么凡,是盛家臣的地下马子。”说话人声沙哑,与他粗鄙的言谈颇为般配。
“哪个盛家臣?”
“还有哪个,当然是盛氏的老大啦!”
家臣微微侧过脸去,隔壁的桌子被一株阔叶蕉挡住了,隐隐能看见一个男人穿着廉价西装的宽厚背影。说话人虽然声音不大,但距离太近,盛
家臣留心上来,把对话听得一字不漏。
“强根,你这小杂碎,怎么会认识盛家臣的人?”
“我不认识盛家臣,嘿嘿,不过,我上过这个小子。”
盛家臣无意识地转动着手里打火机。
“你不是吹牛吧!”旁边的人猥亵地笑。
“那时候我跟着涛哥,正风光得很呢!就在百合门倒台之前,涛哥把他绑了去,从他嘴里掏出了盛家臣的去向,谁知道他XX的盛家臣那老狐狸
临时改了计划,把倒把我们打了个落花流水。”强根说。
“这小子像个怪物,怎么会……”
“到我们手里之前他帅着呢!嘿嘿,这小子的身材那可是没得说!”强根嘿嘿笑着,压低了声音,“我们四五个人,上了他整整一夜。到了早
晨我都快瘫了,可是这小子连吭不吭。后来我们老大来了,就开始往死里整他,连着审了三天,什么都用上了,烙铁夹棍,还有那种老玩意—
—拶子,一点一点把手指头弄断,呸,说了你也没见过!”
盛家臣石头一样在听。
“看见他的眼睛了吗?那就是我去拿的石灰粉,就那样他也没说。最后实在没办法,周涛用刀子花了他的脸,啧啧,我站在旁边,看见老大自
己的手都哆嗦了!”
“可怜,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招了呢!”旁边人说。
强根叹了口气:
“那是他XX的你!这小子,说是死心眼儿也行,说是个硬汉子也对,我们总共十来个人,跟他熬了三天,到最后他也没说一句有关盛家臣的话
。”
“你不是说他招了吗?”
“你听说过TOX吗?”
盛家臣的眼睛眯了起来,身后的人没有答话,想是摇了摇头。
“量你也不知道,那是以色列摩萨德发明的一种……致幻剂,连夜被周涛从中东运了过来,要不是那东西……”
身后强根还在说什么,盛家臣愣愣地坐在黑暗里。
是真的吗,西凡?
家臣抬头往远处搜寻。西凡已经唱完了,正坐在吧台前跟阿齐聊天,不一会儿,有人要啤酒,阿齐转身去招呼客人。西凡自己对着咖啡发呆,
突然伸手去拿旁边的糖罐,家臣猛地一欠身子,西凡已经把一个客人落在那里的空酒杯碰翻了。阿齐跑过来擦桌台,家臣呼口气,慢慢坐了回
去。
身后响起了椅子拖动的声音,家臣定定神,掏出了口袋里的手机。
吩咐完毕,他回头去看,门口桌边的几个保镖站起身来,尾随着两个粗壮的汉子出去了。
第二天中午,盛家臣拿到了三年前李西凡被送进医院时的验伤报告以及强根一夜的供词。
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盛家臣整整看了一个下午。
当西凡唱完第二首歌的时候,把吉他靠在身上,他习惯地去摸索放在地上的水杯。
没有碰到熟悉的东西,却被一双宽大干燥的手抓住了,最害怕悄无声息的陌生人,西凡哆嗦了一下,反应性地抬起手臂遮住了头部。
家臣心里一阵抽搐,涉足黑帮的他,知道这是什么造成的。缓缓拉下西凡的手臂,家臣把一杯葡萄酒小心放进西凡掌心,然后轻轻地扶着他的
手,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杯茎。
“……小心不要碰到杯身,因为手温会影响红酒的味道……”似乎有一个听不到的声音在身后温和地说话,李西凡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一个熟
悉的情景。
他抬起脸,空气里暗暗浮起着Gevallia的淡淡气息。
西凡的嘴唇渐渐颤抖起来,慢慢地问道:
“盛家臣?”
“是我,西凡。”
西凡端着红酒待在那里,眼睛看着家臣的方向,隐隐有了一点泪光。
盛家臣一向没有太多表情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面对着西凡清瘦的脸,他调开了眼睛。
西凡缓过神,放下手里的东西,伸手捂住了麦克风,冲着家臣方向抱歉地笑笑,侧过身子轻声对他说:
“还有一支就完了。”
家臣点点头,才想起西凡看不见,低声应道:
“好,我就在那边。”
家臣的座位离台子颇远,走过去尚未坐定,就听到西凡低柔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下面这首《漂白的爱情》,送给在座的一位老朋友,很久没见,所以今天很高兴。”
西凡低下头去,叮咚略作调整,随后,温柔而低沉的吉他声从娴熟的指尖响起,每个酒吧的人都不觉摒住了呼吸。真是很奇怪,即便早就习惯
了流行歌手们带着哭腔的矫情,李西凡略带沙哑的柔和嗓音和渗透在歌声里的伤感依然在瞬间吸引了所有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