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云慢慢坐回去,眼中浮躁滤去,冷静渐渐沈淀下来「和尚……」
「皇上不必担心,至少我们可以知道采臣还活著。」
「皇儿,这麽晚了怎麽还在和寒丞上商议国事?国事虽要紧可你也要保重龙体呀。」太後到了御书房。
「母後?」将云忙下座掺扶。
「哀家想起件要事,怎麽也睡不著,才不得不半夜来叨扰皇上。」
「母後有事尽管差人来说,何必亲劳御驾。「
「哀家突然记起再过几天就是你父皇的生祭,哀家想请高僧来办一场法事。」
「原来如此,母後想怎麽办呢?」
「先帝崇尚勤俭,所以哀家也不想大势铺张,只找个高僧在庙里办场法事即可。哀家一时半会也不知哪尊庙里的僧人佛法精深,不知皇上有没有好的人选?」
「佛法精深?让朕想想再回禀母後。」
虹靳城郊的法恩寺浸在一片黄昏的黯淡中。
青灯古佛。
佛堂时长命灯幽幽暗暗地燃著,昏淡微弱的光线映在剥落的墙面上,光影暗射,朦朦胧胧。
四处弥漫著檀香的味道。
古老而寂廖。
一年轻的僧人跪在佛像前,拔弄手中佛珠,虔诚地诵念一卷经卷「……是故空中无色,无受相行识,无眼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苦寂灭道……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僧人的背影挺拔而修长,他相当的年轻,侧脸也是出人意料的英俊,剑眉星目,鼻直俊挺,一双眼睛犹如大海的湛蓝,深不可测。他还没有受戒,头上三千烦恼丝已剃去,只留下淡淡银色的发桩。
当僧人念到「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时,反复咀嚼这几句话的深意,深邃的蓝眸中闪过一丝浓烈彻骨的悲哀。
他的法号是「空意」,是要他四大皆空,无死生色相意。
只是。
皈依我佛就真的能四大皆空,遁入空门就真的等於孑然一生吗?
一只飞蛾扑向他面前正在燃烧的烛火,僧人轻轻拔开它,挽救它一条性命。
然而这并不能阻止它慷慨赴死的决心,它一次又一次对著焰心发动下一轮坚定而绝望的攻势。僧人一次又一次拔开它,阻止它。
它并不感激,回望的眼,充满了悲壮的怨。
终於有一次让飞蛾得逞了,它一头撞进烛光,顿化一团火焰,「滋」地一声灰飞烟灭。
红烛垂泪,无语。
是感叹,是同情。
僧人看得呆了,飞蛾绽出的火花在他眼底明亮,燃烧,闪烁不定。
这种爱不怕危险不计付出,什麽样的信仰会如此轰轰烈烈。
这种爱不畏险阴也没有将来,只在刹那间寻求永恒。
这种爱电光火石,生来就是为了追逐与膜拜。
僧人震动了,蓝眸中覆上一层薄薄的泪光。
永不後悔!去爱,去承担一切後果,去牺牲,义无反顾。
慧恩大师站在门外注视他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师父。」僧人发现慧恩大师的存在,立刻起身,双掌合十。
「飞蛾扑火,你看到了什麽?」
「精神,弟子看到了精神。」
慧恩大师微微一笑,「还有没有别的?」
年轻的僧侣想了一会「至死不渝。」
「世间之事,如梦幻泡影,如露又如电,到头来总是虚幻,世人又何必太执著?!你读读《楞伽经》吧,‘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远离於断常,世间恒如梦,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一切世间种种妄想分别,种种依正果报,皆是众生如梦之心之所显现。此如梦心即第八识,八识恒转,犹如瀑流;以刹那生灭故不得谓常,现起相续故不得谓断。」
「於根身尘界自相共相等外缘不坏相,如实了知,心得寂止,得心解脱及慧解脱,脱离三界烦恼生死苦。」《楞伽经》他是读过的,不但读过而且熟读能诵。
慧恩微笑,摇头「人若能观察佛之清净法身,本来寂静,远离生死,不生取著,则今世後世常得清净。你是慧黠的,常有慧根,老纳收你为徒,法名‘空意’。‘空’者谓相空、性自性空、行空、无行空、一切法离言说空、第一义圣智大空、彼彼空。生死空、爱欲空、人情空、四大皆空。」
「弟子明白。」年轻僧侣低低地,惆怅地。「只怕弟子生世生死都不得涅盘。」
「如言生死涅盘,似相违矣,然生死外无涅盘,涅盘外无生死呀。」
「紧记师父教诲。」
「能不能记住倒不重要,能参透才是大悟。」
「弟子曾绑缚师父与寺中僧众,冒名顶替刺杀月半君主,罪孽深重。现蒙师父不计前嫌救弟子於危难,弟子自觉业障缠深,出家修行以渡苦海,无奈福缘浅薄,资质愚钝,无法参透玄机。」他长叹一声。
年轻的僧人正是失踪多时的采臣,他剃渡出家,只求能远离凡尘一切是与非。
「孩子,世上无难事。」慧恩大师意味深长。
采臣目送慧恩大师离去,目光低垂,有落寂也有惆怅。
大师是透彻的,采臣记起自己冒名顶替慧恩与将云对奕的过往。现在想想将云当时能一眼看透他是个假冒的不正是因为他的棋局吗?「慧恩的棋路绵里藏针,含而不露,哪像你,每一步棋都咄咄逼人透出置人於死地的杀机」。看来,慧恩与将云都比他要透彻呀。
采臣苦笑。
世间情爱之事,如梦幻泡影,如露又如电,到头来总是虚幻。可是多少人宁愿在这虚幻中舍生忘死,也不愿超脱。
孰知,大师眼里的浅浅红尘又是多麽不易看破。
第二十七章 陌 路
慧恩大师把法恩寺中众僧招集到大殿。
「再过两天皇上与太後要在寺中办法事,你们好好款待,要持平常心却又不可失了礼数。」
「是!」众僧齐道。
他要来?
采臣心里一咯!。千头万绪齐上,堵个水泄不通,好象心脏要就此停摆。
他知道他的下落?采臣马上否决了这个可能。任他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找来这里。那就是说,他会来纯属是个巧合。
他们如果真的是有缘无份倒也罢了,他此生守著古佛青灯也许是最好的归宿,可为什麽佛祖偏偏又要他们再次遇上,冥冥之中,命运为何要多次捉弄於他?
采臣手中佛珠越拔越快,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
慧恩大师後来说了些什麽,采臣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思维始终停留在三个字上:他要来!
众僧都散去,他却浑然不觉。
偌大的殿堂只剩下慧恩和他两个人时,
「空意,你有什麽事吗?」慧恩慈蔼地问。
一语惊醒梦中人。
不知所措。
冲口而出,言语悖离了理性。
「弟子曾与皇上有点……弟子希望……」
难以启齿。窘迫。采臣的脸涨得通红。
「阿弥陀佛,出家人与世俗一切情仇断绝,你又何必耿耿於怀?」
「无论如何弟子都……」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再与将云有任何交集,他怕克制不了自己的感情。
「是缘是孽,是福是祸,万般皆是命,皆注定。我佛慈悲,讲求避恶扬善,而非一味逃避。空意你又何必太执著?!」
「对弟子来说,万事皆易,唯有情关难过。」采臣苦笑。
「一入空门即斩断七情六欲,情爱不过镜花水月,要想求真正的解脱唯有看破。」
沈默。
「师父为何迟迟不让弟子受戒?」
「受戒不过是个形式,并不能阻止任何魔障侵生。不急,不急,一切顺其自然。」
将云与宣德皇太後专程从景蓝赶来法恩寺,慧恩率众弟子出迎。采臣也混在僧群中,低眉垂首,只祈求将云不要认出他。
将云果然没有认出他,在众人前呼後拥中入寺。
失望,没有由来的,一阵一阵。
相见时难别亦难。
采臣心里不断矛盾,煎熬。莫名的火焰烧得他难受,焦躁。
不见时想念,见了面又怕见。他飞快地拔弄手中佛珠,默念佛号,终不能压抑丛生的杂念。
趁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皇上身上,无人顾及到他。踉踉跄跄跪进寺外无人的竹林──没有人可以看见他的脆弱!
他撞到一株翠竹,紧紧抱住,象找到了一个依靠。
他天真的以为可以忘记将云,与他们过去的种种,谁知这种自信全无根据。一见到将云,积压多时的情感顿如决堤的洪水,他残存的理智在排山倒海的攻势下很快溃不成军。
佛祖呀,天地间诸位神明,请你们发发慈悲救赎他的灵魂吧!
方丈室外的太阳地,老树和一株蔓藤纠缠了上百年,树下的石桌椅以风蚀日照的苍老为证。
一壶清茶,几玫鲜果,黑白方阵优雅的战争。将云偷得浮生半日闲,说不出的惬意。
「上次法恩寺匆匆一别,朕常常想著故地重游与老禅师对奕。」将云换下龙袍,月牙白素色长裳穿在他身上尊贵并著儒雅风流。
「上次皇上救了老纳与寺中僧人性命,皇上匆匆离去,老纳尚未及言谢。」
「那些人想杀的是朕,并无加害大师之意。说起来还是朕累法恩寺遭此一劫,朕一直想找机会当面给大师道歉。」
「皇上言重。」
采臣忐忑不安地端著茶盅来换去以冷的茶水。
「请用茶!」采臣低低道。
「放下吧!」将云头也不抬,专心投入到棋局中,竟全然没发现身边人儿是采臣。
采臣说不出是什麽滋味,心里有无数种奇奇怪怪的情绪浮上来是气泡,沈下去却是玄铁。他们才分别多久,居然连他的声音也听不出了。难道所有的皇帝都不能免除寡情薄幸?
认不出也罢,他安慰自己,说明他们之间真的是缘尽於此。
还是忍不住打翻味瓶──五味杂陈。
失落至深,百感交集。
又涩又酸,又痛又麻的滋味搅得采臣嘴里泛苦水。
他麻木地端著最後一盅茶准备送到方丈室给正在里面休息的太後。
会不会死这当口似乎不是最重要的。
「太後不喜欢陌生人,你还是不要打扰太後,将茶一齐放下,朕一会儿命人送进去。」
划开的伤口汩汩淌出了又粘又腥的东西。
采臣忍不住看他一眼,他依旧没有抬头。
形同陌路。
悲哀,难以言喻。
采臣木然离去,稳健的步伐变得蹒跚虚浮。
夜里,在殿里做法事,放焰口。
采臣独自留在空无一人的精舍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木鱼,心神不知飘到什麽地方去了。
晚风胡乱吹动著面前翻开的《楞伽经》的书页。
他没有瞳距的目光移到上面。
「断烦恼无差异故。断烦恼障非断智障。复次大慧。见法无我断於智障。见人无我断烦恼障。大慧转意识故断法障业障。以转意阿梨耶识熏习故究竟清净。」
可是,他的烦恼与业障可是能轻易就能根绝的?
「大慧。七种识意意识。眼耳鼻舌身念念不住。因虚妄熏习离於无漏诸善法故。大慧。如来藏世间不生不死。不来不去。常恒清凉不变。复次大慧。依如来藏故有世间涅盘苦乐之因。而诸凡夫不觉不知。而堕於空虚妄颠倒。」他木然念著经文。
眼眶里骤然发热,他想,他就是那个要永远「堕於空虚妄颠倒」无法涅盘却又不肯後悔的凡夫吧。
「空意大师,想什麽想得这麽入神?凭你的本事不会连进来个人也没发觉吧。」久违的嘲讽。
好比头顶上突绽个晴天霹雳。
采臣一敲下去,木鱼顿时裂开一道缝隙。他瞳内的焦距茫然而懵懂地移向不速之客。
不知所措。
「这木鱼哪里招你惹你了,出家人不是宣扬慈悲为怀,众生平等吗?你不能因为它是木头做的就虐待它。佛祖知道会不高兴的。」将云同情地拿起那个倒霉的木鱼。
采臣真想指著他的鼻子兴师问罪,打他两拳出出气也好。
将云似乎也在等他发泄。
孰料。
「故人异地相见,万分惊奇,请恕贫僧失态。」积攒了许多的情绪只换来淡淡的一句话。
淡漠背後的辛酸,激愤,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一瞬间,将云几乎要被这种冷淡击倒了,他沈默半晌。「你的怨有多深?」
「出家人四大皆空,何怨之有?」他不怨宫中权名之争,不怨乐姬伤他之深,不怨将云的鞭长莫及。他也不怨数度徘徊鬼门关。他怨什麽?怨的只是将云的视而不见。
将云这麽聪明的一个人安有不知他心意之理?
健臂一张,紧紧拥住采臣,热切地在他耳边吐露心声「我可怜的小东西,这些日子你一定受了不少苦。你可知我日日食不知味,夜不安寐。在朝臣与後宫面前又要伪装成若无其事,生怕我的在意再次为你带来杀机。我暗中紧罗棋布地寻找於你,当我在法恩寺门发现你出现在出迎僧侣之中,你可知我是怎样的欣喜若狂?!你端茶送水时,你的期望与绝望都在我眼里,我当时真想不顾一切地拥抱你。你居然要给太後送茶,我当然要阻止你。知道你存在的人越少你就会越安全,多一个人知道你就多一份危险,我不会再让你陷入危险。我已经考虑过了,保护你的最佳办法就是你每时每刻都在我身边,不许离开我的视线半步。」
很少能听到内敛的将云说出这番赤裸裸的表白。什麽样的怨气也该烟消云散,但将云的霸道也让他在暗暗心惊之余多一层忧虑。
他不断告诫自己千万不可心软。一时心软後患无究!
「多谢皇上!「硬邦邦的四个字。
「朕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低声下气了,你还是坚持拒人千里之外?」
避重就轻。「外面在做法事,皇上不应缺席,请皇上速返大殿。」
将云脸一沈,狭长的单凤眼微眯「你当真要朕走?」
「皇上慢走,贫僧恕不远送。」采臣扭过头,他怕再多看一眼都会更难割舍。
长痛不如短痛。
「好!如你所愿!」将云的声音像是刚从几千尺的地下刚挖出来,透森林著寒气。
采臣面朝墙壁不发一言。
门打开,又关上。吱呀的动响如此清晰比将云的语调更让人寒心。
第二十八章 诱 僧
这个狠心的冤家真的走了!
一丝一毫缱绻也没有!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凄楚一笑,无语问苍天,他不敢相信,他们真的是曾经相爱过的两个人吗?
采臣眼一黑,虚脱般跌坐在蒲团上。他心里,怎生一个矛盾了得?!
一条强健的臂膀幽灵似地伸过来,横抱住采臣的腰。
巨大的震动!惊骇得无以复加。
敏感的耳垂被温热的舌尖濡湿,「你一向都是这样口是心非!」
「你不是走了吗?」走了又为什麽还要回来?偏偏连气恼都提不上劲。
「朕不舍得你!」低低切切的声音是无法想像的真实。
采臣定睛看他,而他也正在看采臣,幽黑的眸子中,一篷妖异的火苗势在燎原。
采臣心里有个什麽东西被「轰」地一声点燃。理智的城墙当场竖起了白旗。他一下子扑入将云怀中。
嘴舌胶合在一起,抵死痴缠。
世界在旋转,不分天与地。
浩如烟海的宇宙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刹那间没有了妒恨,阴谋,倾轧,只有爱的永恒。
演变为肩颈的缠绵。
就化成飞蛾吧,扑火吧,毁灭吧,至死不渝吧!
采臣如痴如醉,半垂半张的眼望向墙上偌大一个笔墨淋漓的「佛」字。
顿时如梦初醒。
明明已经决定要放弃!
他一把推开将云,奔入黑夜。
将云好容易才找到他,哪容他再次脱逃,立即箭步追上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最安全?他又能逃到哪里?采臣想起了众人齐聚的大殿。他从大殿侧边的小门钻进去。
一道垂地的巨副经幡将墙壁与人群间隔开一条窄窄的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