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在你那么拼命的份上,告诉你另一件事如何?”准备离开的伊格在走了几步之后停住脚转身。
莫祈看着他,直觉他想说的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催杀令,组长根本没有动用它!”
“……”
“组长上任的时派我来这里,目的就为镇守有关自己身世的秘密。所以,组长和祈晔威的关系,组长自己当然清楚!既然清楚,又怎么可能发催杀令暗杀自己的哥哥!”
“‘风潮’的催杀令岂是儿戏,怎么能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发出?”
这一次,伊格的语气明显是嘲弄的。“全‘风潮’,大概只有你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吧!”
莫祈求证似地望向暗中的冷冽,冷冽心虚地侧过了头。
事实,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万俟禹也知道这件事?”是问句,莫祈的语气却确定无疑,并且咬牙切齿。“他派我来这里,说什么找一个他信任的人,其实真正的用意……”
“只是要你离开!”
伊格的口气是冷的,但是却很成功地充当了点燃火药的导火索。黢黑阴隼的双眼,犹如火焰燃烧般炽烈和暴戾,莫祈此时与其说愤怒,不如说根本不敢相信。
莫祈捏紧了拳头,肩膀的伤口感受他情绪似的跟着撕扯地痛起来。该怨冷冽吗?不,真正笨的人是自己!如果真是为了找出组长和祈晔威的关系,为什么不直接去祁氏,而非要到这个偏远的小国家?万俟禹对他撒下弥天大谎赶他出来,是想隐瞒他什么事,还是单纯地……不想见他,眼不见心为静?
莫祈笑了,事到如今还对那家伙存有幻想吗?与那一心等待他的王兄注意的那个小傻瓜有什么两样?
看着伊格迅速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莫祈矗立片刻,和冷冽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朝着与冷冽相反的方向,晃动着身影全力向撒耒宫掠去。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他和万俟禹的事。
此时的撒耒宫,惶惶的灯火,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和冲入寝室的禁卫军,风雨欲来的气氛,不安中更多的是一片对峙的紧张。
“二王侄?你怎么会在这里?”王叔精细的双眼盯着站在弗尔科恩身后的狄亚。他的出现不在意料之中,虽然他不担心这位众人皆知的失势王族会对他的计划构成威胁,但是在撒耒宫被里外层层包围的情况下,不惊动任何卫兵神鬼不知地突然出现在这里,这实在不能不让他惊讶和疑惑。
他们兄弟两人的感情何时变得如此交好,到了深夜相聚交谈的地步了?
更重要的是,万一狄亚和外界忠于国王的人有联系的话……
应该不可能,莱希尔向他保证过,“碍事”的人此时都呆在他们该呆的地方。即使狄亚能在撒耒宫内出入自由,外面也没有强有力的人可以联络得上。
脑中连续翻过上面的念头,王叔阴暗的脸色渐渐明朗了起来。
“这个问题,我同样可以问您!”狄亚站出来,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王叔带着大批人马深夜造访,这等气势,可有陛下的宣诏?面见陛下,最起码的宫廷礼仪,王叔都不记得了?”
“‘陛下’?”王叔嗤笑一声,“圣菲尔斯的‘陛下’到底是谁,现在似乎很难说吧!”瞟眼看了一眼弗尔科恩,手掌晃动中不觉间多了样方正的刻印。拿着手中的东西踱步到他们面前,扫视着兄弟二人的眼神得意到嚣张。
“圣菲尔斯的传统,拥有桫椤刻印的人,才是圣菲尔斯的王臣子民承认的君主!”
“桫椤刻印一直是为圣菲尔斯的国王收藏。只有身处君主之位,才有保管桫椤刻印的资格,而非得到桫椤刻印的人,就可以胜任圣菲尔斯的国王。关于这点王叔应该最清楚不过!盗取刻印,私自撤换宫里的侍卫,限制我的行动,现在未经我的宣诏又深夜闯进我的寝宫。种种恶行,无论哪一条都罪当极刑!”弗尔科恩不怒而威,虽然处于非常不利的情势下,高大的身形和严厉的指责依然透出他一国之主的威严和权力。
狄亚转首看着弗尔科恩,直到此时才明白,那些天他没有去看他,不是因为厌恶他,不是因为他以他这个弟弟为耻,而是,身不由己。
“圣菲尔斯国王这个位子本该就是我的!当年父王就不该把王位传给你父亲,只因他长我两岁,父王便一心要他继承王位,丝毫不把我这个儿子放在眼里——我现在只是想拿回原该属于我的东西而已,无论有没有桫椤刻印,国王这个位子,本来就是我的!”
“圣菲尔斯君位的立储历来不问长序先后,只问德行和能力。你不反省自己的操守,反而责怪起祖父?!”
“那只是父王对他的偏爱!论治国,论能力,我哪天不比你父亲强?我本来不想做到这个地步的,三十年前我输给你父亲,我忍了,但是没想三十年后,在教皇继承人这件事上,埃文斯输了,我再次输在了你们由王位堆积的垄断下!我的儿子不比任何人差,你凭什么选定他否定我的儿子!”怨毒的眼神望向狄亚,他咬牙切齿地说着。“三十年前我可以忍,现在我忍无可忍!”
“桫椤刻印,你是怎么拿到的?”狄亚矗立原地,只手揪起衣袍的一角,似乎费了力气才缓缓开口问道。
王叔冷哼了一下,转过步子看向弗尔科恩,笑得阴沉。“这个,当然要问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人了!”
“是谁?” 弗尔科恩蹙起浓眉问道,脑中开始搜索可能的名单。
“陛下不要着急,他马上就会来了!”
一阵阴凉的晚风吹过,大门处立时多了一抹玲珑精致的美丽翦影。人影越来越近,待到亮光处,灯光照出一张如搪瓷娃娃般美丽的熟悉面容。摇曳不定的火光下,那张平时看起来可人讨喜的脸蛋,笼罩着一层陌生而阴冷的氤氲之气。
王叔大笑了起来,“刚说到你呢,人就到了!”
狄亚揪着衣袍的手指紧促地颤动了一下,闪着银灰色泽的双眸不可置信得死死盯住他那不可一世的么弟。
“……莱希尔?” 弗尔科恩显然不敢接受眼前的事实。“怎么可能……是你?!”
“怎么不可能?若不是三王侄的暗中帮忙,桫椤刻印怎么会那么简单拿到手?!”王叔捋着山羊胡子得意地大笑。
目光紧紧追随着莱希尔,弗尔科恩凝重的眼露出几许沉重和心伤,还有许多不待他亲口承认都不相信的期待。其实早些天,当他发现守侯在撒耒宫外的禁卫军全部是伊格的直属部下时,心里已经有点怀疑。但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可以怀疑自己最亲的弟弟,极有可能是伊格瞒着主人背地里的擅自主张,莱希尔自始至终都并不知道这些事。
他当单纯又无邪的美丽弟弟,他怎么也不愿意将“逼宫”这两个字和他联系起来。
“真的……是你?” 弗尔科恩心痛地再次询问。
否认吧!
这绝对不会是你做的!
“是我!”莱希尔的表情淡淡的,承认得很爽快,仿佛只是回答别人有没有吃过晚饭一样简单。
弗尔科恩揪着眉心看着他,稍后无力地闭了闭双眼。
这是做梦吗?他那贴心又可爱的弟弟……怎么会这样?
狄亚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胸腔内的搏动有点乱。眼前慢慢浮现出一幕熟悉的情景,阴暗潮湿的地下房间,被束缚的双臂,累累伤痕的身体,犀亮到可以穿透人心的眼眸……越来越清晰的影像,狄亚几乎是屏住呼吸才压下那渐渐沉重的逼迫感。
他好象……做错了什么事了。
好象,误会了什么人……
“为什么?莱希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破脑子也无法理解其中原因。如果现在这么做的人是狄亚还情有可缘,但是为什么是他一直视若珍宝宠爱有加的么弟?
是他做了什么亏欠他的事,还是他天生就有这样的欲望和野心?如果是后者,那十六年来在他面前表现出的天真和可人,难道全是假的、全是他故意做出来的?
不,不会有那么可怕的事的!
“为什么?你在问我为什么?”精致的搪瓷表面开始出现些微裂痕,莱希尔压抑了很多不满似的咬紧了牙关,“你以为我想现在这样子的吗?盗取桫椤刻印,和王叔串通一气,逼你退位,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我逼你?”
“不错!都是你逼的!要不是你那样对我,我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怎样对你,让你做出今天这种事?” 弗尔科恩痛心到皱眉,“是我不疼你,不宠你,苛求你,责骂了你,冷落了你……”
“没有!你从没有那样对我,但你对我做的远远比那些残忍。是的,你宠我疼我,整个圣菲尔斯都知道我是你的掌心宝贝。可是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你开始注意我这个最小的弟弟,什么时候你开始把我放在心上?我出生那天就有吗?不!不是!是你在圣蒂斯山坠崖被寻找送回皇宫、你的脸被毁之后!是在他被吓得从此寡言少语、不敢接近你之后!”
愤然地掉转视线看向一旁的狄亚,憎恨和厌恶的眼神,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仇视,火辣、阴冷,狄亚几乎被他的视线射得生疼。
他的视线让狄亚相信,如果现在他手上有把匕首,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刺向他的心脏。这不由让他在心里打起冷颤。
“你知道吗?我一直恨死你!要不有你在,我一定活得很快乐。可就是因为你比我早出生了几年,就因为你是我的二王兄,我只能活在你的阴影下,凡事拿来当比较,永远都赢不了你,永远都比不过你在王兄的地位!可是这是我的错吗?我有做错什么吗?这是我能决定的事吗?”
转首望向弗尔科恩,莱希尔睁着双眼继续说道:“从我记事起你就很疼我,什么事就依我,即使有时是过分任性的事,也会一一满足我。但是你会经常对我说,如果是你狄亚哥哥的话一定不会这样,他乖巧又懂事,不会像我这样任性撒泼。小到我的坐姿、吃饭模样,大到言谈举止、宫廷礼仪,什么事都拿他来压我!不论我怎么努力怎么勤奋,只要他也做过的事,我永远都是不够好不够完美!”
“原先我以为是自己没用,无能,为此我还伤心自卑过好一阵子。可是后来从宫女侍从的闲聊中,我明白了,我只不过是二王兄失宠后的代替品而已。退而求其次,我就那个‘次’!即使我再聪明再用功,‘次品’决没有胜过‘正品’的一天!”
“我曾经鼓动好几位王族大臣合力劝王兄你去整容,私下我也央求过多少次,可是每次你都一笑带过。你对我说,这脸上丑陋的伤疤是身为一名兄长的骄傲,是有能力保护兄弟的荣誉勋章,它印记着一次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凝聚着兄弟两人的至深情谊。那么温柔的语调和表情,你从来没有那样对我笑过!”
“我妒忌你,狄亚,我妒忌你!我使尽方法挑拨你和王兄的关系,可是不管我说什么你的坏话,王兄他就是不相信,反而还说这是空穴来风,要么就是大家的恶意中伤,二王兄你不是那种人——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是陛下的宠儿,但是却不知道陛下真正最宠的人根本不是我!包括那个新来的御医莫祈,为什么我感兴趣的人注意力都是转向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我恨你,恨不得你从这个世界消失掉!只要除掉你就好了,没有你我就不会那么难受,少了你我会生活得很幸福!可是三番四次,每次不是被你逃脱就是有人搭救,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连老天都帮你……”
“你想除掉狄亚?” 弗尔科恩震惊到不可思议,“你疯了吗莱希尔,他是你的亲哥哥啊!”
“他早就疯了!”专着于莱希尔咆哮的众人,一点都没留意寝宫内突然多出的一个人影。循着熟悉突兀的声音望过去,眼前出现一袭夜色装束的莫祈,略显苍白的俊挺脸庞,左肩处被削开的衣衫下,露出一片流淌着鲜血的鲜红血肉。
有点碜人的出场场景,寝宫里的人立即为他意想不到的出现睁大了眼睛。
意外的感觉是相同的,意外之余则又各怀心事。首先做出反应的是王叔,故做镇静地呵斥守卫在外的卫兵,心里却对他神不知鬼不觉的闯入感到发毛。
“你是怎么逃出地牢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注意到自莫祈出现之后就一直低头无语,脸色却已经苍白得犹如墙纸的狄亚,弗尔科恩不由迈开步子挡在了狄亚的身前。虽然还不太明白他此时出现的目的,但是一忆起那晚在狄亚寝宫里目睹的一切,弗尔科恩的语气相当不善。
莫祈欠了欠身,“这些都不重要,陛下,现在最重要的是圣菲尔斯的情势和皇宫里的状况。我会为我曾经做的事负责,虽然我不认为我自己做错什么。那些事情暂时搁置,日后,我自然给您一个交代!”
如果冷冽听到这番话怕是会下巴脱臼吧,“风潮”人不允许参与政事几乎是“风潮”默认的成文墨规。如今让他犯规说出以上冠冕堂皇的话,并且想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圣菲尔斯的政变,原因,决不是什么狗屁情势和状况。
弗尔科恩极为厌恶地冷冷哼了一声——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这种话也能说?!交代?交代什么?怎么交代?难道说那晚的事只是个误会,他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苦衷?!弗尔科恩痛恨于这么多人在场的情形,即使再不满,也只能憋在心里不能诉诸于唇齿。
担忧地看一眼快崩溃的狄亚,他真怕自己一提及那晚的事,他崩紧的神经会断掉。
没有理会弗尔科恩的冷哼,莫祈看也不看挡在面前的王叔,伸出右臂推开他径直来到莱希尔的身边。睥睨地看莱希尔一眼,虽然没有言辞,借着身高的优势,他那挑起的眼梢和紧绷的下巴依旧给足迫力。
惊惶只是瞬间的事,莱希尔很快重拾冷静。回视着眼前这个显然是找他麻烦的人,莱希尔的脸色相当怨毒和阴冷。“你又知道什么?一个外人,根本没资格在这里叫嚣!”
“我是外人,但是有没有资格在这里说话可不是你说了算的;至于我知道的,恐怕比你想象地多得多。”莫祈斜起唇角,半是讽刺半是威胁的口吻。“要我说给大家听吗,那些背着陛下做的事?”
莱希尔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水蓝色的眸子凝结着随你便的不屑。
莫祈无表情地盯着他自顾说起来:“圣蒂斯山上的行宫里,你剪划下有二王弟的所有照片,不许他出现王族的相册里;二王弟生病时,你封锁起一切有关他的情况,不让陛下知道半点消息;你从不让陛下和二王弟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们只要在一起你就会千方百计支开你的二王兄,让陛下想尽一点兄长的责任都不行——你总是有诸多办法孤立二王弟,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不受人重视不受人喜欢的多余人。仗着陛下宠你,你在人前炫耀,向他示威,逼他知难而退——造成陛下和二王弟现在这样的人,就是你!”
“不错,是我!那又如何?今天我敢站在这里,还怕这些事情暴露出来?”莱希尔的脸变形地有点扭曲。“我还曾经以陛下的名义派人给狄亚送去毒药,我还在王叔举行的骑马会上对他的坐骑做了手脚,我还不止一次地派人在他的饭菜里添加蚀粉——即使这样又怎么样?即使你们都知道了又怎么样?我就想他死,我就是要他消失在我的面前,最好永远都不要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