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一起出力。”
许延扶上船舷咬牙往前猛地一送,快艇立刻晃悠悠滑进了海水中。老赵把钥匙交
给周涛,抬头看看天:“这月亮,又大又亮,真会拣时候。”说罢拍拍手:“要
回来晚了,钥匙照旧放在窗缝里,我就不等你了。”
“好的,忙你的去吧。”周涛笑应道,伸手给许延:“来,上船。”
“你会开船?”先前一直以为是老赵开船出海,现在才知道只有他们两个人……
许延不由踌躇,对上周涛清澈见底的眼睛,半晌才扶着船舷一跃而上:“谢谢,
我自己行。”
“我们不开远,”周涛收回手,走向船头发动快艇,在急促的马达声中单手指向
前方的海岛:“过了那个小岛,鱼就开始多了。”说着回头一笑:“你放心。”
“呵,没事儿,”许延脸上微红,赶忙道:“不是担心,我会游泳。”
“你知道,”周涛没有回头,温软低沉的声线在漆黑的浪涛间徘徊颠仆:“我说
的,不是这个……”不待许延回答,又续道:“对你,不能说没有企图。但至少
,在我放得下现有的家庭之前。所以,你放心,目前,我会是个名副其实的朋友
。”
许延良久没有吭声,任由船沿割破海浪的哗响在耳边回荡,这样的表白无法回答
,甚至不能拒绝。前方那个人,脊背与鼻梁一样挺得笔直,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
望,坦然得让人由衷敬佩。语气温和,却包容着无法忽视的力量和信心。
这可怎么好,要是一般的觊觎,倒容易打发。这样一个自尊自重又诚恳坚定的男
人,他反而不忍轻率对待。‘至少,在我放得下现有的家庭之前’,许延皱起了
眉,看来,麻烦了……
“周涛……”半晌之后,许延才憋出话来:“你可能不知道,我有朋友。他,最
近出差去了,等他回来,我介绍你们认识。”
“是,封先生吧?”周涛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轻声笑道:“你也可能忘了,
我跟他见过。”
许延这才想起,起初跑税局的时候,是封毅陪他一块儿去的,愕然道:“嗬,对
,我忘了。”
“哈,没关系,下次有机会,一起玩。”快艇过了小岛,周涛停下船,过来装好
鱼竿:“你有朋友我有家,那也不能辜负这么亮的月光,所以,我们今天一心钓
鱼,”说着递过来给许延,幽静的黑眸伴着温柔笑意,在月色下清波般徜徉:“
快下钓吧,海里的鱼,都等饿了。”
许延一笑接过,站起来甩开鱼线抛进海中,释然道:“好,咱们把它们全钓上来
。”
“哈哈,要是碰上海怪,就算了。”周涛开怀大笑,也将鱼钩抛向水面,徒留洁
白的浮标,在波涛上一晃一晃,轻缓地荡漾。
两人玩儿得兴起,边钓边吃,直耗到深夜十二点涨潮,才收竿回航,都快活得心
满意足。这么长时间以来,忙着家里公司和股市的事儿,真没像今天这样好好儿
玩过,即使腰酸背痛,心情却好得出奇,回来的路上还意犹未尽:“看不出来,
你挺会玩儿的,”许延伸个懒腰,笑道:“真痛快。”
“开心就好,”周涛微笑着凝视路面:“累了吗?休息一下,到了我叫你。”
“呵,不用,”许延赫然一笑,虽然已经很熟,但还没到这程度,也不想,真熟
到这程度。不管对方如何,有些界限,还是应该把持,省得将来麻烦闹心:“我
平时也熬得晚。”
周涛笑笑,没再说什么,伸手开了CD,悠扬悦耳的钢琴曲随即飘荡出来。越野
车穿越夜色在笔直的高速公路上飞驰,凉风顺着窗缝畅快地吹拂进来。许延说是
不累,待那缱绻的乐章灌入耳中,却很快眼皮粘腻,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瞌睡,直
到周涛好笑地用力拍他,才遽然惊醒,一个错愕坐起来,看看表,竟已午夜两点
。
“呀,真睡着了,”座椅被人放低居然都没察觉,许延掀开身上周涛的外套,解
嘲道:“哈,还想陪你说说话,一起打发寂寞旅途。”
“鼾声效果也异曲同工,”周涛风趣地说:“早点拿到驾照,比空口许诺更有用
。”说罢开了车门下来,微笑道:“我送你上去。”
“不了,”许延跟着下车,骇笑道:“我又不是良家妇女,还能走几程夜路,你
快……”话到一半不由顿住,顺着周涛蓦然凝注的眸光,诧异地看向前方。
漆黑的夜色里,比夜更黑的树影下,那令人血脉遽然凝固的凛凛的寒光,是封毅
比夜更萧杀的,幽暗的眼睛……
88.恻恻立中宵
世界刹那沉寂,仿佛失足掉进异度空间,无声疾坠。树叶,风声,月影,周遭的
一切,统统退成幻境。只剩逼人的戾气,自那幽黯黑瞳中利箭般迸射,一触即分
,转瞬即逝,快得竟像个错觉。
二十年间,许延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那样凶残狠辣,择人而噬的冷酷……委屈
、惊愕、痛苦,极度的难堪,潮水般倾覆而来,思维顷刻混乱,根本无法参与那
两个男人之间,已然风平浪静的对话。
“你好,周局。”封毅淡淡地开口。
“封先生,好久不见。”周涛沉静的声线。
“医生,是替人诊病的,不见,或许更好。”封毅嘴角一扬,微笑:“不早了,
周局,请回吧。”
“再会。”利落的答复之后,是车门闭拢的声响。
直到车头灯一闪,急速后退,直到封毅冷冷地转身,许延才突然惊醒,飞快追上
去。五步开外,却蓦地慢下脚步,凭什么,为什么?!那黑幕般冰冷的背影,仅
仅是因为,夜半两点一次偶然闲逛?!满腔的怨愤、莫名的疑惑,在沉闷的空气
里冲撞不休。
“你跟他之前认识?”许延竭力控制着声量:“过去有仇?”
“不是,”封毅没有回头,拿出钥匙打开房门:“就见过一次。”
“那你刚才什么意思?”许延僵硬地问,对方不痛不痒的回答,径自脱鞋上床的
冷落轻慢,逼得胸中一阵气血翻涌。
“没什么意思。”封毅漫不经心地轻声说,拉过冷气被搭上腰际,眼睛之前已经
倦怠地合拢。
“没意思吗?”。愤怒,无法遏制的愤怒熊熊燃烧,许延扑过去,一把揪开他的
被子:“你起来,你这算啥?是抓奸在床了,还是我意图不轨?你说啊!”
封毅慢慢睁开眼睛,原本澄净通透的瞳孔,突然聚满阴霾,一层又一层,快得令
人惊心,仿佛雷雨前钝重的黑云:“还要抓奸在床吗?”那锋锐的讥嘲刺透耳膜
:“裹着他的衣服,睡在他的车上,半夜三更尽兴而归,下次呢?是不是该换个
地方睡了?”
“你!你混蛋!王八蛋!”许延气得发抖,抓起另一只枕头劈头盖脸猛砸过去:
“我难道就不能有朋友?我难道就不能跟除你之外的男人偶然出去走走?半夜三
更怎么了?我根本不知道你今天到家,真要干什么,用得着巴巴赶回来?太过分
了,你讲讲道理好不好?!”
“讲道理?”封毅抬手轻轻一拨,枕头失措地滑向地面:“我干涉过你交朋友吗
?无论男男女女,你要是跟丁珉、秦可可,就算夜不归宿,我都没意见。但是,
这个人不行!”他字字句句,毫无余地:“你再敢跟他出去试试!”
“我怎么不敢?我偏要!”许延脸色煞白,急怒攻心,这简直就是威压逼迫:“
周涛跟我,只是工作关系,普通朋友!”
“我不管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哪种朋友,”封毅冷然道:“说了不行,就是不
行!”
“为什么不行?!”许延牙齿咬得咯咯响,对方十拿九稳的语气,独断专横的态
度,仿佛兜头淋下的一盆污水,泼得他遍体鳞伤:“你说清楚!”
“说清楚?”封毅凉凉一哂,铁器般冰冷尖锐的视线,直探进他眼底,好整以暇
地反问:“你真不清楚?”
“我对他根本没想法!”许延胸口憋闷,嗓子阵阵涩痛,这还是两人之间第一次
战火燎原。往日只要他一生气,对方都会先心软认错,今天竟咄咄逼人、寸步不
让。自己从无二心,他难道不知道?比记忆更长久的那些相濡以沫、心意相通,
在猜忌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扑面而来的失落瞬间划破心肺,争执,已不是
为了事件本身:“周涛,也是个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封毅直接站了起来,逼得许延倒退一步,薄唇锋冷如刀:“你是
不是想告诉我,那个男人对你,同样毫无‘想法’?心思单纯?还是,”他的瞳
孔浓缩成无底黑洞,语调轻飘:“你其实很享受,这种免费赠送的,温柔宠爱?
”
那毫不留情的诛心质问,如一记闷棍,迫顶压下,瞬间击溃了坚固的阵脚。许延
蒙头转向,我享受了吗?有?还是没有?!下棋,吃饭,聊天,钓鱼,这些交际
确实轻松愉快,那算是‘享受’吗?算是‘宠爱’吗?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能割
舍?不能拒绝?这是问题所在吗?如果割舍了,拒绝了呢?就是做对了吗?真的
有意义吗?
他看向面前锋芒毕现的男人,自责迷惑的同时,委屈更如寒风过境,霎时吹彻五
脏:不管别人如何,我始终一心向你,即使不经意犯了错,你就不能,好好跟我
说?我就这样,完全不可信?非要粗暴至此,一次又一次,变本加厉地羞辱指斥
?那些保证呢?那些许诺呢?有一个屁值钱吗?
“是不是只要别人有居心,”许延咬牙吞声:“就都是我的错?”他瞪大眼睛看
向对方:“是不是在他车上睡了一觉,你就认定,我迟早滚上他的床?”昔日回
答黄丽萍的一句话,莫名其妙被张品成催眠,都是他的错?!极度的屈辱像陨石
般迸裂:“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囚犯?骗子?还是娼妓?!”
“你认为,我这样看你?”封毅的眼神忽然暗了暗,微弱的烛火般风中凌乱:“
我承认,我自私,我狭隘,我专制,我多疑。某些时候,我不够尊重你,甚至限
制你应有的自由。”那沉铁一般黯然的声音,摩擦出失常的顿挫之痛:“所有这
些毛病,你都知道,我能做的,只有道歉。”那声音低低地继续:“对不起,我
又错了,我也,累了,或者,我们应该,各自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对了,本来想丢掉,”封毅说完,不待他回答,俯身拉开行李箱,抽出个信封
:“既然……还是你收着吧。”
脑子嗡嗡乱响,是傻了吗?还是废了?为什么弄不明白,那些没有温度的话?许
延呆呆地攥着手里的信封,抬起头,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迅速掠过身边,毫不
迟疑地摔门而去。房门上持久地震颤,让他好半天都回不过神儿。
封毅拿外套的动作,三步跨到门外的姿势,决绝的背影,反带门把的惊心动魄…
…幢幢黑影般在眼前回放,缓慢的,迷离的,渐渐清晰,一遍又一遍……
冰冷的指尖神经质地抽搐,有什么东西哗然坠落,许延茫然垂视,那撒了满地的
,色彩斑斓的,形态各异的,他的,轻松的微笑;周涛的,温软的眼神;还有细
雨中那柄脉脉倾斜的,黑色的伞……心,一节一节冷下去,他本能地扑向窗口,
楼下那车子,早已一路绝尘,呼啸而去。
失重的手指,虚脱的筋络,在霜花一般明净的月华里白得透明。空气,死寂得让
人害怕,一阵风吹过,树叶簌簌乱响。为什么,为什么,即使有这些照片?!
肯定有问题,哪里出了问题?脑子太乱,刚才的一切,是幻觉吗?许延猛地转过
身,焦躁地扫视身后的空间,一切都原封不动,跟早上一样。只有,那个黑色的
旅行箱,像个突兀的屏障,硬生生撞入眼帘。那是,他跟他,一起买的……那是
不是,他刚才,真的回来过……
许延失神地呆视着那个旅行箱,方方正正,干净利落,设计精良,做工考究,接
缝,拉杆,把手……北京?!他深吸口气,蹲下身,小心拉开那张打了褶的托运
标签:北京——G市,白底黑字,确凿无误……
脑中一阵电闪雷鸣,许延猛地跳起来,直扑向电话,那十一位数,像散落一地的
豆子,五根手指、疲于奔命,反反复复,总算哆嗦着拨通,可手机铃声,却在书
桌上尽情地嘹亮。脑门,背心满是冷汗,恐惧,无边无际。
不会的,不会的,他狠咬着牙,屏息拨号,继续拨,不停地拨,一个一个陌生的
号码,艰难困苦地串联衔接,终于拨通那所疗养院的总机,终于闹醒,那个值班
的护士:“萧齐,小姐,对不起,”心,突突直跳,像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他勉
力调匀呼吸:“请问,他,他身体好吗?”
“能好吗?才大病一场,老人哪儿有这么快恢复?”护士小姐口齿不清却语速飞
快:“起码得要一两月调养,明天开了门再过来探访。”
“那就是说,他,”许延接着问,那干涩僵硬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他没生
命危险?”
“你谁呀?!”护士徒然拔高嗓门,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许延‘砰’地挂上电话,还好……幸好……人没事就好。他脱力地坐到椅子上,
额角的冷汗一滴滴掉落书桌。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封毅的手机就在眼前,刚才
竟会傻到去查号。也才看到,那几十个无应答拨出,十二点半至两点,越来越频
密,那是,他的号码。
他摸摸口袋,空无一物,下午开会时,调了震频,应该,落在了船上,或是,掉
进了车里。他想象得到,那人会怎样焦急地找他。可是,这些,都不是大事吧?
像过去那样骂他,折腾他,哪怕揍他,都不行吗?非得一走了之?非得说那些,
奇怪的话?“我也,累了。”封毅怎么说的?“各自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各
自?他茫然看向窗外,百思不得其解。
三点、四点、五点……中秋近了,月亮很圆,清辉流瀑般撒向地面,花园里的草
木,仿佛一个个披着银纱的,美妙精灵,它们摇曳生姿,它们如梦似幻,它们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