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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落叶满空山
许是下雨的关系,禅房内只稀疏坐了几个人。光线有点儿暗,半旧的黄幔沾了些
潮气,略微摆动。檀烟安静地流淌,绕着老僧枯槁的指节,慢慢散开。一只破了
边儿的菅草蒲团,冷清地呆在地砖上。檐上的雨珠子,一滴接上一滴,泠泠掉落
下来。
许延下巴颌一跌,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何处,见夏紫菱朝衣兜上呶嘴,才省悟过来
,忙欠了身轻悄退到廊下。短信是包工头张健强发来的,告诉他饭局定在明晚七
点。新天公寓一期已经预售了几个月,这次请的是税局的周涛副局长。
从去年底开始,类似的宴席已吃到胃痛。许延回过信息,便将手机揣回裤兜,皱
着眉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枯立半晌,仍赶不去恹恹的倦怠。
对面一只红爪的鸟儿,返身轻啄濡湿的尾羽,回头侧看了两眼,翅膀一扇便跳进
了窗格。廊前的泥地全湿透了,豁豁牙牙泡在树根下,先前那几枚枯叶,早就不
知去向,只剩几杆枝桠,单调地竖在雨丝里,愈发地黑沉。
张健强人如其名,高大厚实,鼻头上的毛孔很粗。筷子落在他手里,常令人生出
即将折断的担忧。
周涛正好相反,身材像许延一样颀长,稍高半个头,四十上下,鼻梁很挺,单眼
皮,纯黑的瞳仁跟他手中的香烟一样沉静。
席上大多是陈雅文应酬,三十岁的女人,顾盼流连之间,都溢出沉酒的幽香。酒
不醉人人自醉,张健强手中的筷子,越发危险了,周涛的香烟,却仍旧安然地流
淌。
一小时后,酒菜撤去。陈雅文跟张健强合唱完一首孔雀东南飞,互相恭维吹捧一
番,又马不停蹄奔去下一首。许延和周涛推说不会唱,又都没要陪席,便擎着杯
茶各自退到沙发两头,偶尔隔着昏暗的灯光说两句场面话,再将视线移向电视屏
幕。
想是昨天冒雨下山受了寒,今儿一整天,脑袋都钝钝的。屋子里的对唱闹腾得不
行,刚又陪了几杯酒,闲坐了一会儿,许延就感觉胸口烦闷,赶紧告退去了洗手
间。
不计颧骨渗出的两抹红晕,镜子里的人,脸色异样青白。胃里的酒气一阵阵郁烈
地往上涌,冲得人恨不能掏喉吐干净,许延难耐地扯松领带。其实他穿西服相当
好看,尤其新添这套,时尚而内敛的精简设计,衬得身材俊逸而修长。凝练的黑
,氤氲着动人的沉着和优雅,可他自己却一直感觉束缚。
从隔间出来,越发烦堵憋闷,赶紧伸手到龙头底下,接了捧凉水往脸上扑。几过
之后,刚感觉舒服些,门便‘吱呀’一响从外推开。周涛随后踱了进来,对他笑
笑,在旁边的盥洗盆站定洗手。许延回了个笑,拿纸巾揩干脸上的水滴。
“许先生脸色不大好,”周涛抬头看看镜子:“是不舒服吗?”
“哦,不要紧,”许延向来觉得两个男人在洗手间搭讪很奇怪,见他问起,轻描
淡写道:“刚没吃菜垫底。”反观对方面不改色,自嘲地笑:“我酒量奇差,周
局就强多了。”
“呵呵,”周涛往池子里甩甩水,扯张手纸:“在局里上班,免不了经常混酒桌
,量浅的,时间一长也练深了。”他温和地笑了笑,两下擦干水,随手将湿纸丢
进垃圾箱:“今天就早点散了吧,其实我们都疲于应付。”
对方语气虽然温和随意,却不似开玩笑或说反话。自从忙开新天的事儿,这些机
关单位的领导,可算接触得多了。像周涛这样实话直说的,还是第一次见,许延
微感诧异,面向对方:“那行,这些酒菜吃多了确实无味,周局真爽快,”他笑
着续道:“改天等您有空,咱们再换个地方玩玩。”
“好。”周涛简洁地说,点点头,进了隔间。
许延回转身,视线迎上台前洁净的镜面,先前那双沉静的黑眸,微闪了闪,便不
经意地掠过。伸手将领带重新束紧,开门走了出去。
十多天后,许延抽了个空来到沿河新村,这片儿是G市最大的福利房社区,房锦
华住在顶楼一套复式单位里。上礼拜打过电话联系,对方说学校几位主要领导,
都未外泄夏紫菱那段儿经历。许延前后考虑过,与其让人捕风捉影地瞎猜疑,不
如索性将事情敞开,所以今天才专程上门商量,请他找个恰当的时机把这问题解
决了。
房锦华原籍苏州,年近五十,一口普通话浑圆酥软,面相疏朗清矍,为人和气端
谨,虑事也很周全。不到半小时,两人就将事情谈妥。许延正准备客套几句起身
告辞,门铃却响了起来,只好暂时坐下,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口。
房锦华道了个歉过去玄关,方才打开门,就传来热络的招呼:“姐夫,就知道你
在。”
“哈哈,”房锦华笑逐颜开地将妻弟让进来:“你姐姐旅游去了,没人逼我出门
。”说着合上门给两人介绍:“这位是华宇的许总,相当年轻有为。呵呵,许总
,”他笑着伸手示意:“这是……”
“嗬,姐夫,不用介绍了,我们上个月才见过。”周涛微笑着伸出手:“许先生
,真巧。”
“哈,周局,”许延含笑接住他的手,握了握松开:“确实很巧。”先前听声音
就觉得熟,没想到竟是他。G市果真不够大,这样也能碰上,都是认识的,一时
反倒走不开了。
“不必客气,叫名字就可以,”周涛熟络地坐下,自己斟了杯茶,给房锦华和许
延的杯子也蓄满:“许先生今天不忙?”
“还好,周局也别客气,叫我许延吧,”他微笑着扶了下茶杯:“我妹妹恰巧在
G大念书,最近碰上些事情,所以上门请房校长帮帮忙。”
“哦,是这样,”周涛点点头,没再问下去,笑道:“新天国际很火啊,据说G
市新楼盘的日成交,半数以上都是那里。”
“还行吧,我们价位定得相对较低,”许延客气地说:“周局也关心房地产市场
?”
“哈哈,”周涛喝口茶轻松地调侃:“关心是因为工作需要,你们发展商生意兴
隆了,我们这些坐办公室的,才能吃饱肚子。”
仨人喝着茶又闲聊了一段儿,房锦华问:“怎么,周末没陪秀敏出去走走?有空
来我这儿下棋?”
“嗯,”周涛放下杯子,笑道:“她一早就跟小兰上街准备行头去了,下礼拜学
校要钢琴表演,不到晚上肯定回不来。我反正没事,索性来慰问下你这个孤家寡
人。”
“哈哈,”房锦华了然地笑:“我就说呢,你家那个刁蛮公主,难得周末,怎么
轻易就放你脱身了。”
“房校长,周局,你们慢慢聊,”许延见话题开始私人化,正好站起来告退:“
我还有点儿事情,就不打扰两位了。”
“啊,那么快?”已近午饭时间,房锦华笑道:“还想请许总尝尝我的手艺。”
“谢谢谢谢,”许延笑着往玄关走,作势拦了拦:“不用送了,改天请房校长和
夫人一起出来吃饭吧,周局,再见。”
“好的,慢走。”周涛微笑着帮他打开门。
许延坐电梯下了楼,沿着社区安静的方砖小路往外走,九月初的太阳,已经褪去
了大部分灼热,温和地铺盖在翠绿的草尖上。既确定了与学校无关,那人选便只
剩下一个。他不屑又厌恶地扯了扯嘴角,刚掏出手机,铃声就响了。
“许总,你没猜错,就是那小子干的。”张健强洪亮的嗓门儿仿佛近在耳边,他
认识些社会上身份复杂的人,前几天听说了这事儿,就自告奋勇地包揽:“吓唬
了没两下就爆了,他表哥特意叫他在同学里假意打听,趁机把事情捅出来。”
“哦,知道了,谢谢。”虽说是意料之中的事儿,现下水落石出,仍旧感觉得腻
心,夏紫菱这是啥运气啊。许延走了几步,随手拨了封毅的号儿,想着跟他商量
下,谁知贴着耳朵直等到断线,仍旧无人接听,不由纳闷儿地收起电话。
封毅这趟去A市咋地这么忙,上礼拜还白天晚上都通话,最近这星期,不是匆匆
发几个短信,就是到很晚才打过来,寥寥几句便挂断,声音也疲惫不堪,这两天
,索性打过去都没空接了。许延看着那条无应答的拨出记录,怔怔地停下步子,
本就烦闷的情绪,越发结成了乱麻。
都说六月的天,是娃娃的脸,许延不知道,九月天气,也能迅速返老还童。适才
头顶还只飘过片儿黑云,未待走出社区,竟稀稀落落下起了小雨。凉渗渗的雨粉
细密地随风飘飞,不一会儿就缭乱了视界。四季常青的平整的台湾草,毛刺般缀
满了葱茏的晶莹。
幸好雨点不大,他并未提高步速,慢慢地走向门口,冲那个笔直站立在门边的保
安点点头,顺着他拉开的铁门踱出去。雨,细盐般一阵一阵播撒下来,身后砰然
传来铁器滞重的钝响。许延仰起脸,刚才那抹单薄的阳光,不知不觉已被厚重的
云翳湮没。
“嗬,雨中漫步?”刚收回视线准备再走,一柄黑伞就遮上了头顶,周涛笑道:
“许先生真有雅兴。”
“呵呵,周局也要走吗?”许延收敛心神诧异地问:“看来房校长没法发挥厨艺
了。”
“唉,没办法,”周涛擎着伞柄,单手插在裤兜里,随意地说:“被宝贝女儿急
召回家,下不成棋了。”
“哦,真幸福,周末正该一家人聚聚、共享天伦。”许延微笑着说:“周局爱下
棋?哪一种?”
“象棋,打发时间。”周涛闲闲地问:“许先生没成家吧?父母还在上班?”
“呵,还没。”许延笑一笑:“母亲退休在家,我父亲,几年前就去世了。”
“哦……抱歉。”周涛看向路边:“我的车在前面,许先生去哪里,顺便送你。
”
“不用客气了,从这里打个车回去很方便。”许延看着那把明显倾斜过来的黑伞
,笑了笑:“象棋有段时间我也常下。”
“是吗?那改天切磋一下,”周涛并未坚持,跟他停在路边等车,笑道:“比唱
K吃饭有意思。”
“呵呵,一定。”许延扬手招停一部的士,拉开车门回过身,视线滑过对方肩头
那块儿浅蓝的洇湿,微笑道:“谢谢周局,再见。”
周涛笑了笑,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扬了扬,看着他坐进车里。
车轮在遍布水渍的路面上越跑越快,许延捋了把脸,重重靠向椅背,将那个擎伞
伫立的颀长身影同时撇向身后。有些事情,根本无需动用语言,那柄濡湿的黑伞
,伞下幽深沉静的眸光,足以说明一切。他皱眉闭上眼睛,先前扰心的那些问题
再度光顾,而雨中同行时,左肩那片融融的温暖,竟也未能迅速消散。
86.露从今夜白
“延延,对不起,”封毅的复电下午两点多才来:“中午刚好有个会诊,接不了
电话。”
“没事儿,哥,”许延犹豫了会儿:“你那边儿,很忙吧?”
“嗯,比二院还忙,”封毅问:“对了,菱菱的事儿,咋样儿了?”
“咱俩猜的没错,”许延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你说李浅墨这人,咋能做得出
来?刚开始还以为他挺老实。”
“呵,人会变的呀,”封毅笑道:“菱菱怎么说?”
“还没跟她提,中午才确定。”许延默了会儿,头低低地垂向书桌:“哥……你
啥时候回来?”
“半个月吧,”封毅顿了顿,也有一阵子沉默,轻声问:“想我了?”
“……嗯。”许延难得没否认,不知怎么就囔了鼻子,拿着听筒,怔怔地说不出
话来。
“没多久了……”封毅轻声笑着,微叹了口气:“乖,怎么还像个娃娃。”
“……那还不是,”许延咬着唇,拿起桌上那人常用的钢笔,转了两转,攥进手
心:“你宠的……”
“呵……”封毅竟有好长一段儿没回话,末了笑道:“嗯,我错了。”
听着那人低低的声音,许延蓦然湿了眼睛,仿似有团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堵在喉
管里不上不落:“哥,咱们别建房子了,也别要那些钱了,”他压制着那串没来
由的哽咽,困难地说:“你带我,回二〇五吧,好不好?”
“……傻话,”封毅顿了顿:“阿姨怎么办呢?”见许延不答,轻声说:“乖,
休息会儿,别想这些没用的。我晚上打给你吧,马上有台手术。”
“哦,那你忙吧。”许延放下笔,坐直身子:“我先挂了。”
“好,”封毅道:“听话,去睡一会儿。”
听筒那头,很快传来‘滴滴滴’的忙音。许延将电话从耳边移下来,伸指慢抚着
那圈细小的出声孔,喉间的拥堵,仿佛更膨胀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许延找到夏紫菱,将情况给她摆明了。夏紫菱没说什么,当即
打了电话跟李浅墨摊牌。
结了这件事儿,时间好像一下子空了下来,整日呆在二院宿舍里,也无心去看楼
。早几个月两人就想买几套房子搬出去,新天公寓虽说是自己的,环境也不错,
但终究离市区远些。尤其封毅,住那儿上下班不方便,万一塞车准误事儿。
那会儿想买却分身乏术,现在有时间了,又蔫蔫的提不起兴致。许延划拉着鼠标
在电脑前坐了一个多小时,网页翻书般变换,却什么都没看进脑子里,最后疲倦
地扔开。呆坐了半晌,去洗手间冲了冲脸,换上衣服下楼。
现在经常要出门应酬,自己不会开车很不方便,又不想配个司机前后跟着,相当
不自在,干脆趁这段儿闲些,去把车牌考了。许延打了个车赶到市培,报上名拿
着复习资料出来,已经五点来钟。接着回去闷书实在太无聊,那几个熟人又不想
见,饭点儿正巧到了,虽然没啥胃口,还是折进了附近一家酒楼,想着随便吃点
儿再回家。
现在饮食业真是生意兴隆,特别是旺区,这才几点,里面就黑压压铺满了一片人
头。许延皱了皱眉,想退又不愿动,见咨客小姐已经满脸堆笑迎上来,便无可无
不可地跟着她走。七拐八弯分开人群桌椅,到了边角一台三人座坐下,茶水很快
送上来。
许延涮着杯碗,随便点了几个菜,才刚喝上口热茶,旁边的椅子就被拉开,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