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不停……是时间错乱了,还是世界静止了……
就在那里,那个花园,有他每天经过的身影,有他凭窗眺望的等候,有他俩一同
闲逛的数不清的足迹……可是,他走了,那个人,真的走了。几小时之前,也是
从那里,那片倒伏的绿草,那疾驰而去的车轮……
这是真的吗?
那个在站台飞奔,追赶火车的孩子,是那个人吗?
那个牵着他的手,翻山越岭的少年,是那个人吗?
那个在鹰飞倒仰,失声哽咽的男人,是那个人吗?
是吗?不是吗?许延绞尽脑汁,竭力回想,回想刚才封毅的样子,为什么,竟会
对不上号?
他怔怔伸出手,接住流泻的银光,皎皎无暇,剔透晶莹,就像许多年前,那天清
早,那束穿越葡萄架子的温暖阳光。那样清亮,那样柔软,那样生动可感的记忆
。那一天,他拿花生苗砸了他,那一天,他给他端进来一碗汤……
可是,他怎么走了呢?他合拢手,掬起一捧纯净的月光,世界纯净得,只剩下悲
伤。
89.日暮秋意晚
这个城市很小,当你心无所待的时候,可能会频频遇见某些人;这个城市也很大
,当你心有所期的时候,也许挖地三尺也徒劳无功。一个人,一个名字,一串诸
如身份证、驾驶证、工作证等等等等独一无二的识别编码,结构紧凑、井然有序
的社会关系;必要的,不必要的,各种各样的出入场所……
所有这些标识多么严谨规整、不容混淆。可是,那全无意义。当一个人自觉汇入
人海,顷刻就会消匿无形。哪怕,他拥有你最熟悉的音容笑貌;或是,他曾经与
你呼吸与共、唇齿相依。
长街很长,人群,依旧稠密。每一张快活的、愁苦的、疲惫的、生机勃勃的,丑
的、美的,五花八门的脸,都包藏着另一个人绝无仅有、无法替代的美满幸福。
可什么是幸福呢?幸福的概念,真的很模糊。是一个手势吗?明朗的,清晰的,
那已能指定他所有路向;是一个眼神吗?赞许的,肯定的,那已足够支撑他整个
生命;是一个微笑吗?怜爱的,温柔的,那已是营营四季中最绚灿的烟火。
许延靠在蛛网般经纬密布、四通八达的天桥栏杆上,仔细观看着眼前那一张张变
化多端、形色各异的脸,末了,将易拉罐轻轻挤扁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箱。他知
道,他丢失的那张脸,包含的并不仅仅是幸福。
朱华说:“别担心,你哥只要了七天假,他负责的一个病患要处理,他会赶回来
。”
七天吗,七天有多长?有七星期,七个月,七年那么长吗?显然没有,可为什么
,竟能套牢成漫漫无期的地老天荒?
时针,一毫秒,一毫秒地爬行,慢慢爬向那一天,爬到那天早上轰然散射的阳光
里。诊室外,长廊上,他依然长身玉立、白衣潇潇,声线低柔浑厚、有如天籁,
他说:“我下班就回家。”
许延在那一刻被光线刺得睁不开眼睛,却分明嗅到了花开的馨香,触到了幸福的
轮廓。而那天夜里,仅仅是身体相拥、十指相嵌,已经是最极致的愉悦,最完美
的高潮。满足扑面而来,没有丝毫迟疑。
“哥,你再也别走了,好不好,好不好?”许延趴在那久违的温暖胸膛上,像要
把所有的空隙都挤压出去:“哥,我害怕,我害怕。”如果眼帘是闸,能不能关
住那泊泊不绝的清澈溪流?他反反复复:“我只有你,只有你,我从小就是你的
,连你都不要我了,我怎么办?怎么办?”
“乖,延延,别怕,别怕,哥不走……”封毅抱紧那迅速清减的单薄身躯,轻声
的,一遍又一遍:“宝贝,不哭,宝贝,不哭……”他轻触着他下眼睑上浓重的
黑晕,每一下都是心疼与怜惜:“乖,延延,明天再说啊……先睡吧,好不?”
“我怕明天,我醒了,又看不见你……”那一声哽咽几乎夺去呼吸,那一种恐惧
可以抽取灵魂。许延紧咬着唇,痛,原来也这样美,只要你,抱着我:“哥,我
听话,我听话,怎么都行,再别丢下我……”
“乖,别咬啊,”封毅捏着他的下巴,轻轻托起来:“宝贝儿,睁开眼睛,看看
哥,”许延撑开眼帘,迷蒙的视野里,那幽深的黑眸中,是浓得化不开的与他一
样的苦涩与悲哀:“宝贝儿,你难过,哥会更难过,你伤心,哥会比你更伤心…
…”封毅把他的脸慢慢压进怀中,低沉的声浪像从辽远的彼岸潮涌而来:“所以
,答应哥哥,无论什么时候,为了我,好好爱惜你自己。”
“我答应了,”许延大睁着眼睛,视线模糊:“哥是不是,就不走?”
“哥永远,都不会走,”封毅温柔地凝视着他,唇边的微笑是凉夜里悄然绽放的
花:“哥一直都在,在延延身边……”
“真的?”许延痴痴地问。
“真的。”封毅微笑着答。
“哥,这辈子,咱俩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好啊。”
“哥,那,下辈子延延还去找你,好吗?”
“好啊,哥也会去找延延。”
“要是,我样子变了,哥认不出来了,咋办呢?”
“不会的,忘了吗?哥能闻出延延的味道啊。”
“胡说,我没,没那臭味。”
“嗯,延延不臭,延延香香的。”
“哥,要是很久以后,咱们都老了、死了,也埋在一处,住在一起,好不?”
“傻延延,你不是说,土里很黑吗?”
“有哥在,延延不怕。”
“呵,还有骨头呢?延延小时候,不是被骨头吓着了吗?”
“可是,那样的话,下辈子,就能离哥近一点。”
“笨延延,你是哥的宝贝,就算离得再远,哥也能找到你,然后带你去捉鱼、爬
山,陪你一起长大,把你抱过围墙……”
“……哥……”
“嗯……”
农历八月十一,那晚的月亮,更圆更大了,窗帘镶嵌着耀眼的银边,凉风缕缕吹
送,带进满室的光华。许延以为,天就要亮了,但其实,那却是长夜降临的先兆
……天还会黑,就这样一直一直地……黑下去……
公司里的事务,一星期没打理,早已堆积如山。封毅早上出门时,特地叫他多睡
会儿,过两天再去。许延也不想去,精神实在不济,连日来几乎没睡好过几小时
,可才十点不到,就被心急火燎的铃声惊醒。
电话是G大医务室打过来的,说夏紫菱上课时突然晕倒,虽然很快醒转,但长期失
眠厌食导致身体状况相当糟糕,各项指标都低于健康水平,建议她立即停课全面
治疗,否则根本无法负担学业。
许延丢下话筒就赶去学校,夏紫菱神情委顿,像个人干似地呆坐在医务室靠墙的
长椅上,往日红润俏丽的瓜子脸,已经完全瘦脱了形。这次看的是心理医生,因
为她的症状很典型,诊断结果很快出来,是反应型抑郁症。
“别担心,让她在我这儿住一段儿,先把身体调养好。”封毅握住他手臂,带他
离开病房:“抑郁症其实并不可怕,只要积极治疗,坚持吃药稳定情绪,就不会
有危险。”他笑着说:“城市里压力大,很多人得了都不知道,还以为是一般的
心情低落,菱菱算是幸运的。”
“嗯,都怪我,”许延自责得要命:“上回丁珉他妈就提到过,我却一直没在意
。”其实是本能的忽略和逃避,根本不愿将这病名与夏紫菱联系在一起。
“想不到很正常,放心,菱菱不会有事儿的。”封毅拍拍他:“好了,别想了,
想再多也不如一颗药片儿强呀,对不?”
“可是,”许延忧虑不已:“郑阿姨酒店里,就有个女工得了这个,后来自杀了
。”
“所以说菱菱是幸运的啊,咱们不是发现得早吗?”封毅笑道:“自杀行为是抑
郁症发展到严重阶段才发生的,菱菱现在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经过早期干预和
持续治疗,患者的生存质量,跟常人没有任何分别。”
“真的吗?”许延看向他:“不是安慰我?”
“当然啊,看路,”封毅敲敲他,笑道:“要是假的,安慰你,管用吗?”
“嘿,”许延自己也笑了,两人沿着长长的碎石小径走出住院部:“那除了吃药
治疗,还要注意些别的吗?”
“要啊,”封毅瞅着他,促狭地睒睒眼睛:“你这个病人家属,得自己先吃好,
睡好,把心情调整好了,不然愁眉苦脸的,菱菱看着能好吗?”
“哥……”许延低低的,但凭那个世间最美好的音节,如丝般滑过声带。他其实
,是想说,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会好……
“嗯……”封毅轻声应着,温软的眸光像冬日院墙上澄澈透明的半壁阳光。
那阳光暖暖地贴在前额上,只一刹那,便照亮了心中所有逼仄的角落。世界明明
很大,我的眼睛明明看得见无数风景、人潮泱泱,可是除你之外,那一切皆是虚
无。许延微眯起眼睛,让那束融融的暖意缓缓渗入、驻进,湿润酸痛的眼底深处
。
“回去睡会儿吧?”封毅拨拨他头发:“现在还早,昨晚又没睡好。”
“我还是回公司看看吧,”许延想了想,折腾了半天,反正已经醒透了:“现在
回去也睡不着,那些事儿积下来,以后还是要忙。”
“……也好,”封毅看看表,看着他:“那我先上去吧,今天病人多,老朱估计
忙坏了。”
“好,”许延轻声应道:“那你快,回去吧。”
视线有多长,能不能跟随那俊逸挺拔的修长身影,直到走廊的尽头?能不能穿墙
越壁化作蝶翼,悄悄栖息在他白衣如雪的肩头?如果可以,是不是心底就不会涌
起这样多的,疼痛与哀愁?
人们总是说,女人是敏感的生物,天生拥有奇妙的第六感。许延却觉得,男人的
预感,其实也很敏锐灵验。否则那天下午,怎会如此地战战兢兢、忐忑不安?甚
至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那天的阳光一直那么好,金红色的夕阳穿越百叶窗均匀的缝隙,一直照进清空了
的办公桌上。签阅完所有文件单据,已过下班时间。许延一身轻松地合上公文包
,还以为先前的那些担忧是可笑的胡思乱想。直到满心雀跃地跑下楼,快步走到
公路边。直到乍见到那辆陌生的车子,和车子里下来的那个人。
“许延,”周涛追上来:“你别急,我就是来还手机……”
许延本能地停了停,伸出手。而那一停,便停掉了许多。在两手交接的刹那间,
另一辆车子,也缓缓地驶近了路边。他终于知道,何谓之宿命、何谓之天意。一
切都会走到尽头,这世上,原来真的没有天长地久。他的幸福在那一刻失去,再
不属于他……
“我明白,一直都明白……其实,有问题的是我。”封毅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
一如昨夜耳边潺潺的絮语:“我很想改,可我,真的很累……”那双眼睛却已完
全消失了热度:“对不起,延延,我们,分开吧。”
许延揉揉眼睛:“你说啥,我听不清啊?”当最后几个字响起时,是不是突然刮
起了一阵风?吹得树枝‘噼啪’乱晃,顷刻摇落了满地苍黄……
二〇〇四年十月三日这一天,他和他,最后一次面对面说话。烟尘滚滚的马路边
,他睁开眼睛,只来得及,拓下他转过身去的背影……
90.残红欲尽时
“菱菱,我会看着,你别担心。还有,”封毅轻声说:“替我跟周局道个歉吧,
我知道,其实他没有恶意。”他的声音,像贴在天边的那片儿月影,淡而稀薄:
“延延,照顾好自己。”
许延死死将手机压在耳畔,似乎这样,就能挽留那人远去的脚步……他张开口,
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想说,如果可以,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走……他
最终,没有说出口……
起风了,夜幕渐渐垂下来,拉链般遮蔽了最后一线天光。树叶还在坠落,涸竭的
脉络崩裂出窸窣的碎响,撒花一般,随风散乱着,刮擦地面。车灯,三三两两地
,渐次亮了起来。许延站在原处,心,却找不到原点。
他望着眼前那一路烟尘,那个人,他去了哪里呢?可能是餐厅,可能是超市,可
能是回去加班,也可能,像面前的这些个车子,随意滑过某条灯光闪烁的道路…
…许延不知道,唯一确定的,是这些,已经与他无关,从此后,他们已是殊途…
…
而自己,只能隔河远望,那对岸的山山水水,那个顽皮的淘气的,戏水的孩子,
不论他快乐的笑,还是难过的哭,也就是,跟那些山山水水一样儿的,风景,罢
了……
而那些为谁唱过的歌,为谁流过的泪,为谁伤过的心,终将被岁月层层洗去,褪
为黯淡的布景,陈旧的画面……时间长了,也就无人提起……
他相信了,在此刻,许延终于相信,他跟他真的已擦肩而过……有一些爱,注定
各安天涯……
农历八月十五。秦可可坐在对面沙发上,好端端地走过来踢他一脚:“起来,我
们看灯去。”那天晚上丁珉恰巧去了外地,秦可可自己租了两室一厅的套间,所
以许延暂住在她家,尹心玥那边儿,实在不想回去。
“就咱们俩?”许延站起来,回房拿上外套:“叫我起来,你自己怎么还染指甲
?”
“逛灯会,当然要打扮打扮,万一碰上个帅哥呢。”秦可可鄙夷地瞄他一眼:“
不修边幅等于谋杀别人的审美愉悦,你懂不懂,那是犯罪。”她慢悠悠道:“紫
菱、丁珉,在灯会入口等我们。呦,时间快到了。”
“切!少废话了,要去赶紧,”许延把外套扔在沙发背上,又再坐下来,瞟着那
五颜六色的花指甲:“就你这爪子,伸出去给人看,那才叫谋杀呢。”
“你懂个屁!”秦可可张嘴骂道,哎呦一声,油彩画出了界外,懊恼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