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如斯 上——贺瞳

“我知道。”贺承希低低应声，头也不回地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再留一会就走。”

众人就此与贺承希在公墓分手，待卓明宇陪同贺以枫回到贺家，安顿贺以枫睡下已是下午四时许。卓明宇自贺以枫的睡房走下楼时见贺永智正与工人碧姐说话。“哪个二老爷？”

碧姐犹豫了一会道：“是……老爷您的亲弟弟呀。”

“是他？”贺永智厌恶地皱眉，冷哼一声道，“他居然会打电话回来？说了什么？”

“他只说要找老爷，知道今天是何小姐出殡就没说什么。老爷，要不要回个电话给他？”碧姐小心翼翼地道，惟恐受了池鱼之殃。她在贺家打工几十年，贺永智当年与自己的亲弟弟贺永毅为了争恒嘉斗地你死我活，她统统看在眼里。这对兄弟根本毫无感情，与前世冤仇无异。

“不用管他！”贺永智站起身，怒气冲冲地道，“爹地过逝他都没出面，秀兰还没那么大的面子。”回头见卓明宇站在楼梯口，又冷着脸点点头，“今天麻烦卓先生了！”他对卓明宇殊无好感，态度自然不会客气到哪去。

卓明宇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道：“小枫已经睡了，贺先生我就先告辞了。”说罢，大步离开了贺家。

来到车库，卓明宇从裤袋中掏出车钥匙，却顺手带出了一个小纸包，纸包上用黑色水笔写着一个“何”字。卓明宇弯腰拾起纸包，这才想起那天晚上他曾在贺承希的母亲何秀兰的尸体上拔下过一根头发。现在看来，也是时候交给真正有需要的人了。他启动车子，拨电话到贺承希的手机。

电话没人接听。

卓明宇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与贺承希的交情其实是自他与贺以枫走到一起才渐渐建立起来的。虽说对他不算熟悉，但至少从未遇过他拒接他电话的情况。倒不是说卓明宇在贺承希的心中能有多少举足轻重的地位。而是因为小枫毕竟是他唯一的妹妹，而以前卓明宇的电话多半是与贺以枫有关。

“究竟是怎么回事？”卓明宇自言自语地道，“如果是休息的话，应该关机啊……难道？该不会为了一根头发去掘他妈咪的墓吧？”卓明宇也知自己所想有些匪夷所思，但一个能独自一人在晚上去灵堂拔他妈咪头发的人，光天化日之下似乎更没有什么事会吓到他。想到这，卓明宇转动方向盘，一踩油门向公墓疾驰而去。

17

贺承希没有卓明宇想的那么无聊兼不孝去掘自己妈咪的墓。事实上，只要是他自己已下了决定的事，他就不会再改变态度。贺家其他人与卓明宇走后，他习惯性的在姐姐贺以真的墓边坐了一会，抽支烟才离开。司机阿成早让他打发走了，他坐上车子的驾驶位，想把车钥匙插进钥匙孔，只一低头眼前就是一晃。贺承希知道这几天是累坏了，坐在位置上喘了一阵，才又俯下身去继续刚才的工作，然身体刚一动作，额际便是一阵难耐的晕眩，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按着额头，随即眼前一黑，意识瞬间抽离，身体软软倒下。

卓明宇驱车赶到公墓见到的就是贺承希一个人昏晕在车内的情景。他在车外呆站着，静静地看了一会贺承希，他的容色苍白而疲倦，墨如鸦翼的睫毛轻轻颤动似乎在昏迷中仍不得安稳。思量至此，卓明宇的心不禁一阵悸动，为了安抚自己，他很快从自己的车内取了一瓶矿泉水来，拉开车门，把水到在掌心小心地拍在贺承希的脸上。

贺承希被冷水一激，清醒了过来，睁眼就看到卓明宇的脸在自己的面前放大，一脸掩饰不住的关切。“卓Sir……”他喃喃道。

卓明宇迅速收回他在贺承希的面上流连的手掌，不自在地清清喉咙问：“有没有好点？”

贺承希根本没气力与他对话，只是闭了闭眼睛。

“走，我送你回家。”卓明宇见他的脸色和精神怎么都恢复不过来，当机立断地伸手到他的腋下和膝弯，很轻松地将他抱下车，往自己的车子走去。

“为……什……么？”贺承希已耗尽全部力气，疲倦地几乎发不出声音，却仍是固执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每次在我最狼狈的时候都是你在我身边？

“什么为什么？”卓明宇不明所以，他想了想才答，“贺先生，我就这一辆车，而且明天还要正常上班呢，我不能把车扔在公墓，太不方便了！所以，委屈你一下了。”说完，他把塞进自己的车内，放下座位让他躺下。

贺承希没有回应，他又昏睡了过去。

卓明宇低下头，替他解开一直扣到脖子下方的两粒纽扣，好使他睡得舒服一点。做完这些，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根本就忘了问他究竟住哪！卓明宇在车内呆望着贺承希许久，最终决定还是不要叫醒他，先把人带回自己家再说。

贺承希再次苏醒的时候窗外已是夜幕低垂，他恍惚着从床上撑坐起来，环视四周一眼，这才发现这里并不是他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宽敞到冷清，而这里十几尺的房间被大床、电脑、书柜塞地满满的，虽嫌拥挤，却让人感觉很舒服。听到门外传来零碎的声响，一头雾水的贺承希掀被起床推开门走了出去。

“你醒了？”一个穿着围裙素面朝天的中年妇人笑吟吟地走到他的面前，热情地招呼道，“肚子饿不饿？先去洗个澡，很快就能吃饭了。”

满脸不知所措的贺承希呆望着那妇人一会，才呐呐道：“对不起，可这里是……”

“哦，对了！介绍一下，我是明宇的姑妈，你叫我Aunt就可以了。”卓琳笑了一下，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拉着贺承希往浴室走去，“这是冷水、这是热水，洗面乳、沐浴露、洗发水、毛巾都在这，你自便好了。要换的衣服我放这里了，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呃，没有了，谢谢。”贺承希茫茫然地答了一句，他仍有点恍惚。

“那我给你半个小时。你刚刚昏迷过，在浴室里呆太久的话对身体不好，总之你自己注意时间，超过半小时还不出来的话，我就闯进来了。OK？”卓琳带着调笑的神色说了一句，关上了浴室的门。

贺承希呆呆地站了几分钟，最终对自己道：“既来之则安之。”他低低地吐口气，伸手去解身上的衣扣。

当卓明宇拎着一瓶醋回到家，贺承希刚洗过澡换了衣服出来，他穿着纯白的休闲便服，脚上拖着一双拖鞋，头发有点蓬松，刘海遮着额头看起来年轻了许多。神情略显憔悴，但他仍是一个极英俊的男子，看上去依然赏心悦目。这样好相貌的人绝对不多，最难得的是他本人并未有所觉，亦毫无骄矜之态。贺承希见到卓明宇出现亦不禁松了口气，拿眼问他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

卓明宇看了好笑，当下大声招呼在厨房忙碌的卓琳：“姑妈，姑妈！你过来，正式给你介绍一下！”他指着贺承希给走过来的卓琳的介绍，“贺承希，恒嘉地产大老板，我女朋友贺以枫的大哥。”然后又一指卓琳，向贺承希道，“卓琳，我姑妈，也是从小把我带大的人，跟我妈一样。”

贺承希与卓琳面面相觑，许久，他伸手道：“兴会，卓女士！”

卓琳忍着笑伸出手与他握了一下，转脸对卓明宇吩咐道：“明宇，自己招呼你朋友！”说完，一把夺过那瓶醋，冲进厨房大笑起来。

贺承希见到卓琳在厨房笑得前仰后合更是不知所以，求助地望向卓明宇。卓明宇本来还能忍得住，但再见了贺承希一脸茫然的神色也捧着肚子躺在沙发上哄然大笑。他边笑边嚷：“贺先生，这是我家，不是你公司！你以前都是这么招呼你朋友的妈妈的吗？”

贺承希微微一楞，也低下头自嘲地笑了起来。虽然他从未招呼过所谓“朋友的妈妈”，尤其是在“妈妈”之前加上“温柔体贴”、“和蔼可亲”等形容词的他更是从未接触过，但也心知刚才那句话是彻底说错了。

好在卓琳和卓明宇都算得上是见过风浪的人，只笑了一阵，再不提这个话题。饭菜很快摆上桌，菜色不算丰盛，不过是些家常菜而已。菠萝咕老肉、蒸鱼、蚝油生菜、白灼芥兰，再加一道什锦冬瓜盅，四菜一汤三个人吃却也足够了。

“事先没准备，都是一些家常小菜，贺先生你不要客气。”卓琳端着饭碗拿着筷子笑着招呼贺承希。

“Aunt你叫我承希好了。”贺承希连忙道，“已经很丰盛了，您太客气了。”

卓明宇扒了口饭到嘴里，抱怨道：“你们就不要客气来客气去了！都吃饭吧！”说着，又夹了块咕老肉放进贺承希的碗里，“菠萝咕老肉，我姑妈的招牌菜，尝尝。”

贺承希一怔，心跳乱了一拍。他从小一个人住在国外，与父母兄弟姐妹都生分，爷爷虽待他好，但工作总是太忙，一年只能来看他几次，爷孙俩一起吃顿饭的机会都少。从小到大，一家人坐一起亲亲热热吃饭的机会从来都屈指可数，更别提有人往他碗里拨过东西，卓明宇还是头一个。

卓明宇见贺承希端着碗看着他不出声，咬着筷子便问：“怎么？吃不惯？”

“不是，没有。”贺承希微笑了一下，慢慢地把那块咕老肉放进嘴里。“很好吃！”

“那当然！”卓明宇见贺承希这么捧场不禁得意地道，“我姑妈的手艺那真是一流的！”

卓琳不理会卓明宇，只对着贺承希道：“承希你晚上不回去吃饭，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家？也好让家里人放心。”

“不用。”贺承希想也未想地便答道。见卓琳楞神，又低下头开始想着如何措辞解释。

“姑妈，人家喜欢自由，一个人住，你就别操心了！”卓明宇见状，未免贺承希尴尬，赶紧把话题截了过去，夹了几筷菜到她碗里，“吃饭吧！”

“我从小就一个人在国外念书，习惯了一个人。”贺承希抬起头，微笑着解释，“回国后跟家人一起住生活习惯方面反而有些不适应。爷爷过逝后我就搬了出来，还是一个人自在些。”

卓琳讶异地瞪大了眼睛，完全不能理解所谓豪门的教育方式。“从小就去国外了？那时你多大？”

“六岁。”贺承希无所谓地笑笑，他的这段经历早在他接手恒嘉的时候就被狗仔们挖了出来，看过八卦杂志的人都知道。“我六岁就去英国念书了，直到二十岁拿了学位才回国。”

“这么小……”卓琳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当长辈的竟也舍得。

姑妈说得对，这么小就去国外，难怪跟家里人都合不来了，根本就是陌生人么！卓明宇心想，嘴上却道：“不过你中文还是说地很好嘛？”

贺承希笑了一下，道：“在英国的家里，工人都是中国人。”

卓琳静静地看了贺承希一眼，状似无意地道：“承希你一个人住毕竟不方便，既然你喜欢Aunt烧的菜，以后记得常来。”

“我会的，谢谢Aunt。”贺承希客气地应了一声，不再多言。这种话他听过太多次，可从没有一次可以当真的，他早已麻木了。

晚饭后，卓明宇送贺承希出门。

“我叫计程车就可以了，你回去吧。”刚走到楼下贺承希就对卓明宇说道，伸手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补充，“衣服我会让人洗好送回来。”

“不用了。”卓明宇后退几步仔细打量贺承希，“你穿我这身衣服挺帅的，比你整天穿西装好看。对了，我刚才就想问，你既然一直在国外，为什么跟你姐姐的感情这么好？”毫无顾及地问了这句后，卓明宇这才注意到贺承希神色有异，尴尬地笑笑，又道，“你不想说就当我没问。”

贺承希叹口气，确认卓明宇的八卦精神并未改变。贺承希一向不是一个喜欢暴露私隐的人，但阴差阳错地，总让卓明宇见识到他最糟糕的情况或是知道他最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卓明宇大概不会明白，他不是女人，不会因此而感激他依靠他甚至是爱上他，他只想把那个每次都能欣赏到他的狼狈状态的男人人道毁灭！但既然具体操作上有难度，贺承希又反而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反正已经被他知道这么多了，再多一件半件又能怎么样？于是，他低声道：“小时候，姐姐常来英国探我，所以我们感情很好。”

“那么你父母呢？他们不来吗？”卓明宇下意识地问，他可不信一个小女孩可以独自一人在一年之内去英国好几次，至少绝对不会超过十次吧？但贺承希连这都记得，只能说明他的父母去地更少。

“他们有，但很少。他们都有工作要忙。”贺承希凝神想了一会，方怅然笑道，“但他们每次来都很……开心。”然具体怎么个开心法，贺承希却说不上来。其实，所谓父母亲情于他一向冷漠，只不过回忆总会表现地比现实温馨一些，美化了往事。“车来了。”贺承希惟恐卓明宇问更多他不想回答的事，扬手拦下一辆空车，迅速钻入车内，绝尘而去。

“不想回答也用不着吓得跑掉吧？”吃了好大一股车尾气的卓明宇尚算有自知之明，一边咳嗽一边低声抱怨。见车子开远，他也双手插着袋往家里去。

“糟糕！”卓明宇把才插入袋的右手拿出来，那个准备给贺承希的纸包仍好端端地躺在他的手心里。“我怎么又忘记了！”他敲着头懊恼地道，“只能等下次了！”

18

卓明宇回到家就见到卓琳正坐在客厅沙发内等着他。卓明宇走上前，搂住她的肩一本正经地道：“这么晚了还想申请出门跟男朋友约会？”

卓琳白了他一眼，显然并不受用他的冷笑话。她只开门见山地问：“明宇，你是打算跟贺以枫结婚了吗？”

卓明宇皱了下眉头，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反问道：“姑妈希望我跟贺以枫结婚吗？”

“无论是为了你的终生大事抑或只是为了引霍东成出现，明宇，你结婚都是早晚的事，不是吗？”卓琳转身握着卓明宇的手认真地道，“姑妈希望能尽早把霍东成捉拿归案，但也希望明宇你能幸福。如果这两件事可以同时进行，那就再好不过了。”

卓明宇苦涩地笑了一下，低声道：“我的幸福……我的幸福捏在小飞的手上，姑妈你知道的……”

“但小飞毕竟已经不在了。”卓琳温和地看着卓明宇，态度冷静地道，“明宇，你总要自己走出来的，没人能帮得了你。姑妈不行，小飞也不行。”

“我明白……”卓明宇抱着头，眼神迷乱如入了魔障一般，喃喃地道，“我只有过得好，幸福快乐，才能把霍东成逼出来。我必须，要幸福……”

卓琳轻拍着他的手背安抚他，“今天姑妈见过贺以枫的家人了，贺承希不是个难相处的人。等你准备好了，就把正主带回来给姑妈把把关吧。”

“我会的，姑妈。”卓明宇淡淡地道，眉眼间有一种横了心的锋棱。“如果我要结婚，我一定会把她带回来给你过目。”

“很夜了，去休息吧。”卓琳坐在沙发内目送着看起来有些失落又更为坚定的卓明宇回自己的房间去。然后又转头去望柜子上小飞的照片，小飞，妈咪误导了明宇。她在心中默默说道，那是因为妈咪不想你在明宇心中的地位被任何人所取代！你，能理解妈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