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铁凝重伤之余,只觉五脏六腑都已在翻腾,知道今日已伤了内腑,恐怕无幸。他刚才强自出手,已是用了决不能运用的法门,劲力少一分,命便会送得快些。可如今,若不杀了赵构,三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赵构惊怒交集,他凤血凝中暗器何等厉害,他自是深知。侧耳一听,远处已有人声,算算时刻,也是例行巡视的时候了。
陆韩两人对视一眼,双双扑上。若等大批侍卫来到,更无生理。
赵构脸上却露出一个古怪笑容,不挡不架。等两人接近自己两尺之内,凤血凝中飞出一朵......花?
那花,竟在空中炸开,分开百十片,疾打韩铁凝跟陆商阳。
陆商阳龙渊舞得如一片光网,加上翻腾跃挪,那些花瓣却如影随形般紧附,其势不衰,只有全力挥剑挡格。两人心中都是暗自震惊,只有尽力而为,心想你再厉害的暗器,也不可能一直绕着我飞!
果然那花瓣渐渐势衰坠地,陆商阳心中正一喜,忽觉左臂一麻,心中一凉,知道已中了一枚暗器。
那暗器好不歹毒,陆商阳整条手臂,立时乌黑,毫无知觉。他咬了咬牙,右手举起龙渊,准备一剑砍断手臂。
韩铁凝挥手一拦,他脸色很奇怪,似恐惧,又似惊讶。『不必,你砍了也没用的。』他的声音更沉重,『这是唐门暗器,而且是最毒的之一......问情。』
这朵夺命的铁花,竟然有如此浪漫的名字。以九五之尊,竟然会在兵器中暗藏最毒的唐门暗器,确是匪夷所思。
陆商阳一咬牙,把秦夕照丢到韩铁凝怀中,道:『带他走,他还没死!』
韩铁凝一愣,道:『你......』
陆商阳缓缓道:『既然中了唐门暗器,我也不存生望。我宁愿在此与赵构同归于尽。』
拾起地上银斧与承影交给韩铁凝,道,『我死了,也无人找他索命了,你带他走吧。』
韩铁凝怒道:『你要秦夕照的命,也要你自己去要,我怎么帮得了你?』听到嘈杂声响渐近,知道大批御林军不时便到,那时更加不能脱身。
陆商阳沉声道:『为我陆商阳,已拖累了太多的人。我每踏出一脚,便是踩着他人的尸首在走,行一步,便是陷在血海之中。如今我决不能再加上你一条命,这些恩情,我陆商阳几生几世也报不了,偿不完!至于秦夕照,我拿他实在是无可奈何,你已看得一清二楚。不能杀,不能放,无法爱,无法恨,你要我如何是好?!』他强运剩余内力护住心脉,但唐门暗器何等厉害,半边身子已逐渐麻痹,右手握紧龙渊,赵构,我不求生,只求死。
赵构内息虽已渐渐调匀,但身上一直流血未止,无法止住,脚下已虚浮,无力再出手。听到陆商阳如此说,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韩铁凝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问情虽毒,非不可解。走!』两手分抵陆商阳跟秦夕照背后,输了些内力进去,如同流星般直掠出去。这一掠当真是体内最后的潜力了,能否闯出宫去,是生是死,就看运气了。
35
赵构立即跌坐在地,运气护住心脉。他被自己暗器所伤,也不好受。
侍卫赶至,见皇上满身是血,惊得脸色煞白。赵构咬牙道:『请贵妃......』一语未完,胸口痛得如同大铁锤在撞击,已说不出话来。
片刻,李忠匆匆赶到,见到赵构重伤,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嗫嗫嚅嚅地不知从何说起。
赵构心中一万个想说,乱箭把他们射下来,却不敢开口。知道一开口,毒气攻心,那才是死路一条。
李忠手足无措,要拦住他们不易,要杀他们倒不是难事,可宁王也在,叫他怎么敢动手?
一个人影如燕般掠入,竟是端庄高雅的贵妃,只吓得侍卫们目瞪口呆。
楚怜云见到赵构脸色已发黑,容颜立变。见到地上被挑出的暗器,脸色再变。『皇上,你中了绝情?』
走到他身后,助他将真气纳入丹田。见赵构呼吸慢慢平顺,一边从怀中取药,一边怒道:『还不快抓刺客!』
李忠嗫嚅道:『请娘娘示下,抓死的......还是抓活的?』
楚怜云怒道:『不管生死,先拿下再说......』一言未毕,看了赵构一眼,改口道,『另外两个杀了无妨,不要伤了宁王!』
赵构脸色渐渐复原,黑气已散。勉强笑道:『云儿,你真懂我。若不是你来,今日朕这命就保不住了。』
楚怜云见他说话,松了口气,微笑道:『皇上何出此言?这本是云儿份内之事。说来说去,都怪这暗器太毒,皇上不该随便施用......』
她见到赵构遗在地上的凤血凝,伸手拾起,突然脸色一变,道:『皇上,您......用了「问情」?』
赵构点头。『不能不用了。』
楚怜云不再言语,看赵构背后血如泉涌,再仔细一看他的伤口,倒吸了口凉气,怒道:『皇上,是谁如此大胆,对你下此重手?』
赵构苦笑不语。
楚怜云转念一想,冷笑道:『我真笨,这还用问?皇上肯袒护的人还有谁?』不再言语,伸手替赵构包扎伤口。
赵构笑道:『让宫女做便是了,何必劳烦你?』
楚怜云笑道:『他们哪有我细心?』
赵构便任她包扎,微微心酸,道,『把你关在这深宫里,苦了你了。』
楚怜云笑道:『皇上言重了。怜云离开唐门那一天,便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
赵构反手掩住她口,轻声道:『不要说死这个字。我们当年说好,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楚怜云浅浅一笑。当年经过多少阻力才能如愿成为赵构王妃,她自是深知。赵构生性风流,最好新鲜,她也不在意。两人不是没有山盟海誓,她相信赵构对她是真心,这份真心对他那种冷血之人是极限。但自从秦夕照来王府开始,她便有不祥的预感。
低头看满地破碎花瓣,楚怜云叹道:『绝情,问情。皇上......这次你好险。』
赵构叹息一声,道:『我也不想,暗器太毒,一不小心,反被它所噬。』眼神飘忽,道,『云儿,我真的错了吗?』
楚怜云摇摇头:『你总是喜欢玩这种危险的游戏,可宁王,却是个浑身是刺的狠角色。你若是图一时新鲜,你也把人家折腾得生生死死好几转,够了。若你是动了真心,那么,你根本就用错了方式。你这样对他,你永远要不到他的心!』
赵构望着她,脸上浮起一个古怪的笑意。『云儿,你这样提醒我,不怕我移情别恋?』
楚怜云站起身,背对他,一字字,低而清晰地道:『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他总归是男儿身,你能拿他怎么样?以他的心高气傲,你终生留他在身侧,禁足于深宫,那才是世间最残忍的折磨,你忍心吗?你会活活闷死他的!还有什么坟墓,能比这皇宫更死气沉沉?』
赵构凝视着她背影,慢慢道:『你后悔了?』
楚怜云回过头来,眼中已有泪光闪动:『怜云求仁而得仁,至死不悔,万苦不怨。然而,我跟宁王有一点不同,我爱你,他不爱你。你不能要求他对你无怨无悔,事实上,你现在再怎么做都迟了,他对你的恨,如同我对你的爱,天荒地老亦不变。』
这时李忠进来回禀:『皇上,娘娘......他们......』
赵构冷笑道:『逃出宫去了是不?他们走不远,马上全城搜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韩铁凝离死不远,陆商阳中了问情,秦夕照中我一掌,还能有什么作为?』眼神一寒,『问情,真无解药?』
楚怜云道:『没有解药,却有解法。』
『解法为何?』
楚怜云叹道:『很简单,逼出毒血,到你自己身上。而且......只能传一次,不能传两次。所以......叫问情,试试你对那个中毒的人感情有多深。』
赵构脸色如冰,冷笑道:『万念俱灰,嘿嘿,万念俱灰。韩铁凝功力再高,跟我对了一掌,也不可能恢复得那么快。他必是用了万念俱灰的大法,哼哼,那可是必死无疑。等于是耗尽功力来续一时三刻之命。能在那时动手,料他如今闯出宫,也耗得差不多了吧......陆商阳,秦夕照,都要人救,我看你倒是救哪一个......』心念一转,脸色一变,道:『不好!云儿,你立刻出宫,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楚怜云一怔,再一思索,已知其意。暗叹一声,道:『皇上不必急,我去就是了。』
韩铁凝自觉功力已在一点一滴消失,知道此番无望,只求能够救得这两人。他跟陆商阳事先已在宫外备好马,上马疾奔。
他跟陆商阳服了一颗丹药,护住心脉。问情,太毒,能解的办法只有一种。秦夕照被赵构一掌打得太重,早已昏迷过去,陆商阳无奈,抱着他同乘一骑。
这一战,拼得实在太惨烈。陆商阳已想到,韩铁凝能在短时间内出手,必是用了万念俱灰的大法。用了此,离死亦不远。这一场,又是谁赢,谁输。弄出了秦夕照,却要赔上自己跟韩铁凝的命,这是为了什么?
赵构武功太高,高过他们的想象。三大高手合力一掌,竟然弄到两败俱伤的地步。韩铁凝觉得奇怪,赵构的武功也就罢了,大概是请了高人所授,但唐门暗器,向不外传,赵构却是哪里得来的?这确实是个谜。
陆商阳看了一眼怀中的秦夕照。他昏昏沉沉,赵构那一掌必已打得他五脏移位,这条命能否保住还是个问题。而陆商阳左臂早已无知无觉,若非他受伤最轻,功力尚在,早已被唐门暗器要了性命。
两马疾驰而去,乘着夜色,停在一个小小院落门口。
一个老者开了门,见到三人神气,也吃了一惊。忙左右一顾,把他们让了进去。
老者伸手在门后一按,一个暗门打开,一条地道通往地底。韩铁凝道:『孟老,你务必小心。』
姓孟的老者道:『韩爷放心,我们曾受你大恩,誓死护你。』
韩铁凝道:『目前皇上自己也是重伤,不会亲自来搜寻。以这机关的巧妙,想必还应付得了。一旦他自己来,便无能为力了。所以,我们得在他恢复元气之前,尽快离开。』
陆商阳扶着秦夕照走进地道,他忽然想道:赵构既然有唐门最精妙的暗器,必然身边会有唐门高手。他也不想说出来,现在众人生死未卜,说那些恐怕都是多余的。
三人在地室中坐定,韩铁凝伸手搭了搭秦夕照的脉。微微摇头,道:「下手太重了,皇上心也真狠。要不是他底子好,已经没命了。他当时真气已涣散,等于以十余年功力生生接了一掌。』
陆商阳伸手把秦夕照放在膝上。『没救了?』
韩铁凝微微一笑。『你不先问问你自己,有没有救?』
陆商阳苦笑道:『唐门暗器,还能有救?』
韩铁凝骤然出手,点了他的穴道。陆商阳一惊,道:『你......』
韩铁凝笑道:『没有解药,却有解法。』
陆商阳已隐隐想到想法为何,心中一凉,道:『不......』
韩铁凝淡然道:『我已用了万念俱灰的大法,功力渐散,命不久矣。我剩余功力,还能救他,你的问情,只有让他来救了。』
把秦夕照拉起来,让他坐好,韩铁凝双手抵住他背心,内力源源不断送了过去。
我已没有选择,反正我都是一死,不如,把生的希望留给你们来选。
双掌催动,内力送得更快。
36
秦夕照轻轻嗯了一声,慢慢睁开眼来。他呼吸却已不似刚才细如游丝,已逐渐均匀起来。
『你听好,我用了万念俱灰,已再无生理。陆商阳中了皇上的问情,只有你能救他。』
『怎么救?』
『一命换一命。何谓问情?问情就是,问你对那个人的感情有多深。我已将他体内毒质逼到伤口,你将毒血从他伤口内吮出,再把你自己的血给他。』
『我不明白。难道不能让别人替他吸毒,再把血给他?』
『不能。只有有情人才行,所以,这种毒,叫问情。否则,我自己就救他了。』
『......韩大人......我怕你是在开玩笑吧......』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如果你对他没感情,对你是不会有任何损失的。如果你对他有感情,那么你就得考虑清楚,你会赔上你的性命。』
『......你如此相信我会救他?』
『我相信,因为你再怎么样也是个人。你一样,有七情六欲。你过不了,情这一关。你是,我也是。』
韩铁凝双掌缓缓离开秦夕照背心。油尽灯枯便是此时的感觉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我本身也已命不久长。
韩铁凝微笑着倒下,陆商阳,我们兄弟一场,我总算可以毫无遗憾地到黄泉了。
陆商阳无法动弹,无法开口,听着韩铁凝倒下的声音,眼中已蕴泪。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用命来换我跟秦夕照的命。
我知道你韩铁凝重情重义,当初为了救我,你可以抛弃高官厚禄,来助我这个山贼草寇。你一向是忠君报国之人,却也助我进宫寻秦夕照。最后,你还要用命来换我的命。
你叫我,情何以堪。
你让我,愧对所有的人。
由始至终,错的都是我。引狼入室的是我,累了无数朋友之命的人是我。为什么,现在还要让我再加上一道愧疚?
你是可以毫无遗憾地走了,我又怎么有颜面去见我那些为我慷慨赴死的兄弟?!
秦夕照调匀呼吸,胸口的剧痛已经好多了,韩铁凝的内力果真是非同小可。回头望着陆商阳,陆商阳也在看着自己。
是救,还是不救?
秦夕照叹了口气,缓缓走到陆商阳身前,将嘴唇凑在他左臂上的伤口上。又甜又腥的液体,一点一滴流进口中。
怎可能不救,这是根本就不用考虑的问题。如果有别的方法,哪怕千山万水,我也会陪你去试,可是,问情,只有一种解法。我别无选择。
我已经痛过了,在那一刻。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你的震惊与不可置信的眼神。我那与雨水交织在一起的苦涩的泪。溅出的红得触目惊心的血。
那次,我收回了手,没有抓住你。这次,我不会再让自己后悔。
我不能,我不能再感受一次当时的痛楚,那是把心都撕碎的痛。那是心在活活泣血的痛。比那一针针刺在我背上时,还要痛!那一刻,天崩,地裂,日落,月昧,星沉。天地归于黑暗,万物化作虚无。
我就是用这双手杀了你。不管你有没有死,至少,在我,是杀了一次。
我不愿再尝那种痛,锥心泣血之痛。
你不是要报仇吗,那这次,你活吧,我死。
『我死了,你不用再为我头痛了。不用愁如何对我,不用害怕对我的感情。你还是陆商阳,陆大侠。你还是义薄云天,完美无缺的大英雄。秦夕照会给你的完美带上污点,让人对你不齿,我死了,那些就都不存在了。』
『我们本来不该相遇的。是老天错了。』
还记得那日,我在挥毫写字,一个阴影遮挡了阳光。我微惊地抬起头来,逆着夕阳,你的身影如山岳,金红色的光给你披上了一层灿烂的外衣。
你的微笑,温厚而亲切,像太阳的光,能熔化万年的坚冰。
虽然你的光不止照射在我一个人身上,你的微笑也不止对我一个人。你有兄弟,有朋友,有爱人。
可是我的心,还是被你的微笑所熔解,像春风吹过结冰的溪流,就那样,开始潺潺流动。
你像带着花香的风,轻轻拂过。而我,就像那闻到香的蜂,就那样,醉了。
最后一口毒血吸出,秦夕照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整个人一软,倒在陆商阳身上。他勉强拿起承影,割开了自己的手腕。用力捏开陆商阳的口,腕上的鲜血如泉般涌出。
一切都结束了罢。
你不要忘了我。恨我也好,什么也罢,不要忘记我。
问情,问情。要问我对你的情有多深吗,我真觉得好笑。我对你有情,或是无情?若是你死,便是无情。若是我死,便是......不,我不要承认,若是我死,就什么也没有了。管它是情是爱是怨是恨,一切皆是空。
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陆商阳的穴道终于冲开了。他伸手去抚摸秦夕照的脸。他的手在发抖,这双握剑的手永远都是坚定的,触手冰冷,你的生命已经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吗?你知不知道,我的心,都在一点一滴地冰冷,不,比冰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