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已开。踏出一步,便怕是会踩到一具尸体上。血流遍地,几疑身在幽冥?抑或血池地狱?他的心渐渐下沉。弯腰察看一人的伤口,伤在脖颈上,一圈红痕,是剑伤,极快极利。陆商阳的心更沉落,他多次见秦夕照使剑,快如天际电光,一闪人便致命,天下除了承影,没有这般一模一样、锋锐之极的剑口。
夜已深。霹雳堂上上下下,已没有一个活人。偌大的霹雳堂,连一线光都不曾透出,只有死白的月,冷冷俯视这幕人间惨剧。
唯有桌上一灯,在冷风中烛火摇曳,把一屋子的死人映得忽明忽暗。
陆商阳打了个寒噤,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幽冥鬼城。气派万千的霹雳堂,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变成这样?
一阵阴风过处,烛火灭去,眼前更是一片黑暗。
天香,天香,太毒!
陆商阳纵身奔出,找遍了整个霹雳堂。除了尸体还是尸体!任陆商阳纵横江湖,杀人无数,惨烈的场面也见惯了,却从未在一个暗夜里,独自在一个有如许多死人的空庄园里独自走动。
浓云散开,月光更白更亮,亦更惨淡。
陆商阳一惊,停下了脚步。
秦夕照的背影,就那样清清冷冷地立在前方。月光,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好生凄凉。
他半身青衫尽被鲜血染红,右手握剑,剑尖上一滴血珠缓缓滑落。剑身清亮,有如冷月。
承影,上古利器,任你杀人如麻,也永不染血!
他站立之处,似是一个花圃。却只有一株花,已看不出此花是何等模样,光秃秃地只剩下枝干,却无绿叶,更无花朵。
陆商阳一步步地向他走近。死寂的夜里,只有他的脚步声。
陆商阳剑直压下,秦夕照愣了一愣,他不知怎么的反应有点迟钝。运力上抗,被陆商阳逼得退了几步,叫道:『陆商阳,你这是干什么?』
剑锋相交,两个人相互凝视。
一瞬间,仿佛回到当日卧龙寨上生死相拼的情景。为何我们,无论情感如何,到了最后,总要兵刃相向?!
陆商阳不知心里是痛是恨,沉声道:『我说过,你敢再乱杀无辜,我必要你偿命!』不待他回答,剑上压力更沉,秦夕照被他剑势逼住,一时无法说话。陆商阳觉得有些奇怪,秦夕照怎么好像内力不济似的,连他这一剑都险些接不住?狂怒之下,也不愿多想,喝道:『干什么?你还问我干什么?你看这偌大霹雳堂,已成地狱!』
他一说话分心,剑上压力减轻,秦夕照喘了一口气,怒道:『我不杀了他们,难道等着他们来找我报仇不成?』
陆商阳一口气冲不上来,歇了歇方道:『难道天下所有与你相悖之人,你都要杀?』一剑横劈下去,秦夕照承影脱手,这一剑直砍到他脖颈上。
陆商阳与秦夕照武功相差本不远,陆商阳压根没想到他一剑劈下,秦夕照竟然握不住剑。陆商阳本能收剑,龙渊顿在那里,深入肌肤半寸,鲜血泉涌。只需稍稍使力,秦夕照便会人头落地。
秦夕照也呆了,陆商阳再稍稍割深一点,决然无救。他的眼神又惊又怒又疑,呆呆地注视陆商阳,满是不相信。
陆商阳手一颤,收了剑,替他止血。
秦夕照冷冷道:『你既要杀我,何必救我?』
陆商阳本来胸中便是起伏不定,听他冷言冷语,狂怒之下,抽剑便要砍下。秦夕照不防他当真动手,吃了一惊,叫道:『你疯了,你难道不知道留下活口,后果堪忧?连你也脱不了干系!』
陆商阳怒极,道:『我不怕担这个干系!陆商阳一生,决不做这等问心有愧之事!』
秦夕照急道:『你明知道后患无穷,你何苦......!』
陆商阳厉声道:『你割了雷展舌头,挖了他眼睛?』
秦夕照道:『不错,他眼睛是我挖的,舌头也是我割的。他辱我在先,我难道不能给他点惩戒?!』
陆商阳气得胸口直欲涨破般,右手一掌直拍过去。秦夕照回掌相抵,一连退了七八步,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陆商阳惊疑不止,秦夕照的内力虚浮,似是完全提不起来。刚才震落他承影时便在疑心,此时双掌相接,更加作不得假。眼光飘向那株光秃秃的花枝,难道是因为服了那疗愁之故?再望向秦夕照,只见他脸色惨白,这一掌已是重创了他。
秦夕照咬紧牙,道:『若非服了此解药,内力提不上来,你休想轻易制得了我!』
陆商阳的话如针般一针针刺在秦夕照心上,秦夕照心一横,厉声道:『不错!是我杀的,我一样会杀尽霹雳堂所有人!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这就是我做事的方法,陆商阳,我们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我们的行事,观念,都是相悖的!』使劲一扭头,甩开陆商阳的手,道,『你要杀便杀,你要维护你大侠的美名,你只管杀!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捡回来的,不算一回事!』
陆商阳脸色铁青,眼神一瞬不瞬注视他。过了很久,道:『你找到疗愁了?』
秦夕照冷然道:『已经服了,不过,怕也是白吃。』
陆商阳道:『好,你既然自己知道,如果想多活两天,就不要起什么鬼主意。』
把他半拖半抱地拉进堂内,找了一副手铐脚镣掷给他,道:『如果你不想我点你穴道加重内伤的话,自己戴上。』
秦夕照眉一扬,一丝怒意闪过。『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对我。』
陆商阳把他的承影剑归到鞘中,跟银斧一同收到自己身上,道:『如果你想我现在杀了你,也可以。如果你要说我无情无义,也请便。你若想逃,是要我废你武功还是要打断你的腿,你可以选。』
秦夕照冷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没跟赵构接近嘛,怎么已经在向他靠拢了?』
陆商阳已坐下运功,也不睁眼,道:『我接近的只有你。』
秦夕照叹了口气,伸手去拿地上的手铐足镣。陆商阳正在火头上,还是不要惹他的比较好。他忽然一怔,低头看那精钢的手铐足镣,再望向陆商阳,一双眼睛直是惊疑不信。
半晌,他眼里浮出一丝似自嘲的笑意。
陆商阳听到手铐咔嚓合拢之声,张开眼来,道:『看完了吗?该走了。』见秦夕照面色惨白地靠在墙上,一怔道:『怎么了?』
秦夕照咬牙道:『扶我一把。』
陆商阳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最后还是伸手把人抱了起来。
陆商阳把秦夕照重重地摔在马车内,一言不发,径直到前面驾车。车厢内很暗,他没有注意到秦夕照脸上的痛楚,还有强自忍住的呻吟。
夜间到了客栈,陆商阳把秦夕照扶了进去。一进到屋内,陆商阳便皱眉道:『你脚怎么了?』
秦夕照冷冷道:『陆大侠,那也是我想问你的。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么折腾人了?』
陆商阳这才发现,他手腕脚踝上都是血流不止,衣袖已被浸红。心中一惊,拉开他衣袖,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那手铐足镣都是霹雳堂特制的,一合拢便有倒刺深入骨肉,这样硬生生在马车上颠簸一天,即使倒刺极细,也是经受不了的。难怪他已无法走路。
陆商阳又痛又怒,道:『你为什么不说?就一直忍着?』
秦夕照早痛得脸色发白,道:『你有意要折腾我,我何苦说?反正我也受惯了,你那夜进王府找我,赵构就是如此炮制我的。』
陆商阳心中发痛,道:『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想伤你的。你真傻,为什么不说?』
秦夕照没有回答,眼神冰冷地望着夜空。陆商阳明白,那是他的骄傲,他的自尊。
为什么我要爱你,爱你的傲,爱你的狂,爱你的绝,也爱你的脆弱和无助。我可以爱你所有,却不能包容你所有,这是何等的矛盾。
最后,我还要亲手杀你。
陆商阳不再说话,替他解开手铐,道:『忍着点。』手上运劲,把手铐从他腕间扯了出来。秦夕照只痛得全身发颤,倒刺上是鲜血淋漓,深入见骨。血丝密密渗出,顿时苍白的肌肤上一片鲜红。
陆商阳替他包扎好,又打开足镣。秦夕照冷笑道:『这下可好,你不用打断我腿,我也走不了路了。』
陆商阳淡淡道:『你是存心的不是吗?你偏生是要我心痛。要我不忍。你明知道你伤害自己,更痛的却是我。』运力将足镣拉了出来,道,『问题是,我再怎么心疼,皮肉受苦的还是你自己。』
轻轻拭去秦夕照额上的汗,道:『别做傻事了,如果你要我在这里给你个痛快,只要你说一声便成。』
秦夕照颤了一颤,也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因为他这句话。
42
马车在路上颠簸而行。
『陆商阳!你究竟想干什么?你点了我穴道便罢,还把我锁起来?』一连几日,秦夕照不管白日夜里都没跟手铐脚镣脱得了干系,越来越气。
陆商阳伸手握住他脚踝,道:『你不想被锁住吗?可以,我捏碎你的骨头便是。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我用强?』
秦夕照被他捏得百骨欲碎,咬牙道:『你哪怕把我骨头捏碎,我也要逃!』
陆商阳手上加力,道:『那我就让你想跑也跑不了!』
秦夕照痛得汗如雨下,道:『那你不如一刀杀了我来得痛快!你以为等死很有趣吗?』
陆商阳怒道:『那你以为我亲手杀你很痛快吗?』眼看稍一用力就可捏碎他骨头,看他痛成这样却又不忍,放了手。
秦夕照伸手抚着脚踝,道:『我们都是自找的,自作自受。所以,都别抱怨了。反正我话先说在前面,我决不会坐以待毙的。我没杀人。』
陆商阳淡淡道:『我们就试试看吧。我倒看,你逃得到哪儿去。』
秦夕照笑道:『这是一场游戏吗?追逐的游戏?』
陆商阳道:『是,不过是以死为赌注的。你也可以杀了我,你也就自由了。』
秦夕照涩然一笑:『我可以吗?我怀疑。我若还能杀你,我就不会救你!』
陆商阳淡漠地道:『你难道还希望我相信你?我究竟有多少次险些命丧你手,我都不愿去数了。谨慎一点总是好的,若再栽在你手里,我也别在江湖上混了。』
秦夕照重穴被他所制,手腕脚踝上又被他以铁铐锁住,实在火大,怒道:『你怎么比赵构还烦!』
陆商阳本来背对着他,这时突然回过头来。他脸色冰冷,眼光如刀:『赵构?你这个比法,可太忒高抬我了。我哪有他那般风雅?』
秦夕照脸色一变。『陆商阳,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忒刻薄?我的屈辱,你还要再提一次?』
陆商阳微晒道:『屈辱?我看你在他身边还过得蛮快活的嘛。他把你当宝,你这个靠山可算是找对了。』
秦夕照不再说话,良久,道:『你想怎么样?要杀我,不必这么麻烦。』
『你作孽太多,我不能再放过你。我要用你的血,来祭被你杀害的弟兄,雷霆,枫龄,鸿飞......』陆商阳笑了一下,『瞧,我数都数不过来了。我只恨我心太软,不忍将你千刀万剐,以谢那些死去的人。』
秦夕照打了个寒噤。这话若出自赵构口中,他不怕,但,陆商阳从未对他说过这等话。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这里把我杀了?还要带我走那么远?从江南走到卧龙寨,可不近。』
陆商阳凝视着他,眼神中有种淡淡的悲伤。『你真想听?』
『当然。』
『我实在不忍杀你,但我不能不杀你。那么,多看你一天,多看你一眼也是好的。生也好,死也罢,我都想多看你一眼。我怎么会对一个残忍冷酷到如此地步的人,如此动心,如此容忍?』陆商阳苦笑,『难道真是上辈子我欠了你的?今生要我来还?』
秦夕照一晒道:『我倒觉得,是我前生欠了你,若没有你,我会过得快活得多。』
『为了你想自由,你不受束缚,你就可以杀天下人?』
秦夕照的眼神飘到了不知何处,淡淡道:『杀尽天下人又如何,我心里面的东西,怎么样也拿不走的。我以为杀了你就可以解脱......结果比我想的还痛。商阳,你若杀了我,你会痛楚一生。你不会知道,我以为你死了那段日子,我杀了多少人,染了多少血。夜夜狂醉,不愿清醒。然而,总归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梦中醒来,永远是那个你坠崖的噩梦。那时,我真希望,活的是你,死的是我。』
陆商阳看他靠在自己肩上,没有推开他。『我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会痛到什么地步。或许,我会用我这一生一世去后悔。但是,陆商阳还是会做他应该做的事情,即使我会付出终生绝望的代价。』
秦夕照的笑容恍恍惚惚:『是啊,这就是你陆商阳。我就喜欢这样的陆商阳,重情重义,有点傻,有点呆,有点迂。但是,我就是喜欢。那你喜欢我什么?』
陆商阳胸口一痛,手臂紧了一紧。『你的所有。』
『包括你所恨的那一切?』
『我无法包容,我不能原谅。但是,你的一切,我都爱。』
秦夕照伸出手,触着陆商阳的脸颊。『你流泪了。』
陆商阳把脸贴在他脸上。『因为我就要失去这一生最珍贵的东西了,而且,将会是我亲手葬送。』
你可以说我迂,我若再放过你,若活着,我陆商阳无颜立于天地之间。若死了,下黄泉也无颜见我兄弟。
所以,我将亲手毁灭,我此生挚爱。
我不敢想像,那是一种怎样的痛。
为什么我们明明相爱,却又互相伤害。
如果活着,我们必定终生痛苦纠缠,至死方休。
如果杀了你,有多痛,多悔,就由我一个人承担吧。
秦夕照的眼神,飘飘荡荡。他茫茫然地望着车窗,不知道在看什么。也许是在看自己的心罢,陆商阳如是想。
杭州,永竺寺。
陆商阳叹了口气,心想这变成游山玩水了,但看到秦夕照那淡淡的笑和迷蒙的眼神,又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只是不明白,偏到这处寺庙来做啥,难不成秦夕照想出家?
秦夕照伸手抚着那块已被人摸得光滑如镜的大石,脸上神色若有所思。
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二位施主,也是来看这三生石的吧?』
两人回头望去,是一个老僧,低眉垂目,看不清面貌。老僧又道:『二位可听过三生石的传说?』
三生传说,似真又似幻。
苏东坡有《僧圆泽传》云:洛师惠林寺,故光禄卿李憕居第。禄山陷东都,憕以居守死之。子源,少时以贵游子豪侈善歌闻于时。及憕死,悲愤自誓,不仕,不娶,不食肉,居寺中五十余年。寺有僧圆泽,富而知音。源与之游甚密,促膝交语竟日,人莫能测。一日相约游蜀青城峨嵋山,源欲自荆州溯峡,泽欲取长安斜谷路。源不可,曰:『吾以绝世事,岂可复到京师哉!』泽默然久之,曰:『行止固不由人。』遂自荆州路。舟次南浦,见妇人锦裆负罂而汲者,泽望而叹曰:『吾不欲由此者,为是也。』源惊问之。泽曰:『妇人姓王氏,吾当为之子。孕三岁矣,吾不来,故不得乳。今既见,无可逃之。公当以符咒助吾速生。三日浴儿时,愿公临我,以笑为信。后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当与公相见。』源悲悔,而为具沐浴易服。至暮,泽亡而妇乳。三日,往观之,儿见源果笑。具以语王氏,出家财葬泽山下。源遂不果行。返寺中,问其徒,则既有治命矣。后十三年,自洛还吴,赴其约。至所约,闻葛洪川畔有牧童扣角而歌之曰:『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呼问:『泽公健否?』答曰:『李公真信士,然俗缘未尽,慎弗相近,惟勤修不堕,乃复相见。』又歌曰:『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唐。』遂去不知所之。后二年,李德裕奏源忠臣子,笃孝,拜谏议大夫。不就,竟死寺中,年八十一。
老僧叹道:『三生石,也不知,是真是假?古来痴心人多啊......』转过身,竟头也不回地去了。
陆商阳喃喃道:『三生石上旧精魂?』把手放到那块光滑如镜的大石上,一时神思缥缈。
秦夕照的声音,空寂如风:『你相信吗?你相信今生之缘,来生可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