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声————河野葵

　　今年二十七岁的坪井，看起来还像个在学的大学生。就算穿着白色的医生服，看起来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实在很难让人想象他是直升一流医学院的高材生。由于他担任学校校医只是玩票性质，所以和老师们的关系相当疏远。这种怪异的行事风格反而让臣轻松的和他交上朋友。
　　“谁来午睡啊！你这里有新生名册或是相关的资料吗？”
　　“新生？”
　　坪井皱着眉头，离开窗边走回自己的办公桌。
　　“没有名册，但是有他们的体检表。”
　　“有体检表也可以。让我看一下。”
　　“做什么？”
　　“我要确定我的一个朋友是不是考到这里来。”
　　“有特殊关系？”
　　“一时也说不清楚啦。”
　　“哼，你们这些年轻人。”
　　坪井一副事不管己的神情，一边吐着烟圈，一面将依照班级，分别整理好的体检表放到桌上。
　　“小坪井，谢了。”
　　臣立刻由上到下，依着顺序，查阅新生姓名。
　　然后，——终于找到了。
　　“一年七班14号，斋木悠。”
　　（是我的儿子，他叫悠。）
　　——果然是他。
　　刚才看到的那名少年果然就是他。他是佳织的儿子，是照片上的那位少年。就是那个抱着小猫，笑得一脸灿烂的少年——
　　“找到了吗？”
　　坪井开口询问。
　　“唔，找到了，谢谢。”
　　谢过之后，臣把体检表还给了坪井。但是，臣并没有离开保健室，反而朝病床的方向走去。
　　“干嘛啊？你不是说不是来睡午觉的吗？”
　　“……我需要休息。”
　　“这里又不是love hotel。”
　　臣不吭声，拉开布帘，躺到床上。
　　——悠……斋木悠……那名少年……臣把双手覆在脸上，闭上眼睛回想刚才在樱花树下的情景。
　　少年悄然伫立在飘舞的樱花花瓣中。莫非他和自己一样，希望藉着伫立在樱花树下而让自己消失。
　　少年长得酷似佳织。第一眼看到他就联想到照片中的少年。一个长相神似佳织，名叫悠的少年。抱着小猫，笑得一脸璀璨的他，让照片洋溢着浓郁的温情。但是，在樱花树下，进入臣视线的少年却面无表情、眼神冷淡。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他心灵疗伤的那位少年到哪里去了？
　　臣好迷惑。
　　少年的另一种风貌，让臣错愕惊讶——
　　　
　　数日后，臣在图书馆再次巧遇斋木悠。
　　那天上完课后，臣带着英文作业到图书馆。因为明天就是最后的交卷日期，所以臣一定要在今天完成。本来这份作业可以回家再做，但是雅雅只要看到臣坐在书桌旁，就会百般阻挠。
　　臣选了一个可以眺望校园景致、靠窗的位置，拿出英文作业。这个时候，有个人从书架处走过来，拉开臣对面斜角的椅子。这个人拉椅子的动作相当安静，臣好奇地抬起头一看，正是在樱花树下看到的那个少年。
　　臣屏息看着少年。不论是上次，或者是这次，少年都是悄然出现在臣的面前。
　　斋木悠打开一本厚厚的精装本开始阅读。这本书好像是最近图书馆才采购进来的新书。封面上有只猫和作者的名字。少年看起来似乎很喜欢看书。或许今天并不是少年第一次利用图书馆。可是臣却不记得曾在图书馆见过这位少年。臣推断少年所坐的位置可能较靠角落，所以自己并没有发现。
　　阿悠并不是个很醒目的人物。虽然他长得和母亲一般美丽，但却缺乏真实的存在感。除了樱花之外，他的眼睛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或许他真的渴望消失于樱花树下。
　　虽然阿悠的人在树下，但是他的灵魂却不在那儿。因为他的心早就至别处徘徊。失去灵魂的躯体，面对任何人都没有感情、没有反应，就像物化了一般，让别人也忽略了他的存在。
　　但是……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一个是照片中犹如暖暖春阳的他，一个是像人偶般安静的他。
　　臣一直看着阿悠，可是阿悠却完全没有发现臣的视线。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埋首于书中，追逐着书中的文字，活像座塑像。要从塑像中去想象照片中的笑厣实在太困难了。
　　臣中途清醒过来，赶忙把精神移回英文作业上。
　　不知经过了多久，当臣再度抬起头时，阿悠已经停止阅读，眺望着窗外。
　　臣循着阿悠的视线看出去，看到窗外有只小鸟。那是一只蓝色夹着黑色斑点的美丽鹦哥。这只鹦哥可能是刚从鸟笼里逃出来，眼神中对这个无限辽阔的世界感到茫然。
　　——他注意到那只鸟了。
　　就在臣觉得奇妙，将视线转回阿悠身上时，鹦哥拍着它那蓝色的翅膀，飞到天空去了。
　　“一个有趣的新发现。”
　　臣若无其事地嘀咕着，阿悠突然回过头来。
　　——嗯？
　　那瞬间，臣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因为阿悠竟然对着臣微笑，并点了点头。
　　臣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对这一瞬间的惊奇及跃动。就好像照片中的少年突然出现在眼前，天真无邪地对着自己笑。
　　臣确信这个少年就是他。现在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照片中的少年。就是照片中在须臾间给他温情、为他疗伤止痛的少年。一切都未变，他就在那里……
　　臣吞了一口口水，不敢喘息，阿悠的到来就好像苦寻不着的一只珍奇舞蝶，突然飞到了自己面前。臣强压激动的情绪，企图接近阿悠。或许臣有股冲动想要亲手捕蝶吧！
　　但是，阿悠给臣的笑厣只有短暂的一瞬间。下一秒钟，他又将视线移向窗外。可能是看到飞走的鸟儿飞到了一处有趣的地方，阿悠的侧脸看起来非常的快乐。但是，他的眼中根本没有臣的影子。
　　刚才阿悠可能只是和臣所说的话起了共鸣罢了。他并不想确定这句话是谁说的，也不打算认识说话之人，刚才那个微笑只是听到那句话后的自然反应而已。所以他没有回臣半句话，也没有再看臣一眼。因为他的心根本不在这里。他那宁静的侧脸已表明他拒绝会把他卷进去的所有世界。
　　阿悠看着外面好一会儿后，合上书站了起来，一面看表一面收拾东西。到柜台借了书后，即加快脚步离开了图书馆。
　　一只彩蝶飞走了。
　　臣只能愣愣地目送阿悠离去。
　　他好像跟阿悠打招呼。因为他有好多事、好多话要跟阿悠说。可是他做不到。
　　眼前的阿悠的确是照片中的少年。但是拒人于千里的阿悠，却也是另外一个真正的他。
　　果然如臣所料，阿悠经常往图书馆跑。放学后，只要臣绕过去看看，几乎都可以看到他。阿悠的位置并不固定，有时就坐在臣身边，有时则距离臣好远。但是每次的位置都靠窗。他喜欢看着窗外发呆，就一如他喜欢看书一样。当他不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他的“人气”变得异常稀薄，甚为可怕。只要稍为留心，就会发现他的眼神是一片空洞。
　　通常阿悠会在图书馆待上三十分钟至一个钟头左右。在这段时间里，他不是看书就是望着窗外，要不就是在笔记本上信笔涂鸭，完全不在乎周围的人。他不但远离了自己所存在的世界，也拒绝了这个世界。所以他的眼睛看不到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当然对臣也是如此。
　　（一个有趣的新发现！）
　　这句话换来的点头及微笑，对臣而言，已然成了一个遥远的梦。
　　那个时候，臣以为是照片上的少年突然出现对着他微笑。可是瞬间之后，臣明白可能是因为自己太想念照片上的少年，亦或是对阿悠的另一种风貌有点失望，所产生的某种幻觉吧！
　　过些日子，臣发现即使无事，自己每天还是会到图书馆遛一遛。或许自己还是渴望再见到阿悠的笑厣吧。即使那微笑不是给自己的，臣还是想重温阿悠如凤毛麟角般稀有的温情。
　　臣没有主动和阿悠打招呼，也不刻意制造机会让阿悠发现自己的存在。他只是远远的看着阿悠。
　　因为臣深怕稍一晃动树干，就会把栖息在树梢上的阿悠，吓得飞走了。毕竟他们两个是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只要阿悠依旧拒绝这个世界，他们就算彼此认识了对方，心灵仍然无法沟通。
　　虽然无法靠近阿悠一步，但是臣不逃避，也不破坏现状，只是耐心地等待。他在心中祈祷阿悠早日发现自己的存在。
　　　
　　春去夏来，秋走冬至。
　　场外，绿叶已然落尽的樱花树，伫立在寒风中不停地颤抖。
　　放学后，仍然像往常一样来到图书馆的臣，找个近窗的位置，隔着一扇窗。眺望着外头的景致。
　　时光流逝，物换星移。但是，臣却觉得只有自己仍停留在同一色彩的空间里。因为他和阿悠之间的距离一如数个月之前。在阿悠的视野里，自己仍是个陌生人。他们不曾谈过一句话，连视线都不曾有过交集。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有顽皮的时间从不停竭。臣每天只能远远地看着阿悠。
　　只能够远远地看着——这是臣现在唯一能做的。
　　阿悠没到图书馆。
　　说得更正确些，应该是阿悠今天又没有到图书馆。昨天阿悠也没来。事实上，阿悠并不是每天都固定到图书馆，所以连续两天不见人影，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看着靠窗没有阿悠影子的位置，臣觉得自己的心境凄凉得一如窗外的冬景。
　　“昨天回家途中，有个南野女高的学生向你告白了？”
　　跟着臣到图书馆的宫濑，突然提起了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
　　臣不悦地皱起了眉头，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坐在旁边的宫濑。宫濑耸耸肩，一面翻着臣带来的书，一面解释。
　　“是崛看到的。那女孩是你所喜欢的那一型，可是你却当场拒绝了人家，对不对？”
　　“那家伙！不好好打工，专搞飞机！”
　　“端谷臣，你到底怎么了？四月份结束一段才两个星期的恋情后，就一直不见你交新的女朋友。”
　　“你真没品耶，我又不是午夜牛郎。”
　　宫濑对臣似真似玩笑的回答嗤之以鼻。
　　“你说什么嘛！该不会是养眼刊物看太多了吧？”
　　“算了，别挖苦我了。”
　　臣露出苦笑，把宫濑手中的书一把夺过来。
　　的确如崛所看到的，昨天向臣表白的那个女孩是臣所欣赏的典型。但是，臣却提不起兴趣。因为他的眼里心里已经容不下任何人。因为他已经找到了寻觅多时的奇珍异宝……
　　臣翻开书。宫濑则在旁偷瞄。
　　“这本《波之小说全集4》好看吗？”
　　“你真罗嗦耶！快走吧，你不是要参加委员会的会议吗？”
　　“对啊，糟糕，我都忘了。”
　　宫濑倏地拉开椅子站起来。
　　“开完会，我还会再来。你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吧？”
　　“我应该还在。不过你最好别来。”
　　“为什么？”
　　“你太聒噪了。”
　　“你给我记住！”
　　丢下一句哥儿们的玩笑话，宫濑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图书馆。
　　宫濑走了之后，图书馆的门没有再开过。
　　除了墙壁上的挂钟还无情地发出声响外，四下一点杂音都没有。臣翻动着手上的书。
　　昨天未能看到阿悠，臣索性借了这本书。因为直觉告诉他，阿悠曾经看过这本书。在雅雅的妨碍下，臣还是阅读了一整个晚上。
　　《波之小说全集4》——收录了《黑猫》的故事。
　　当臣逐字看着阿悠可能看过的字句时，臣突然觉得书本的世界，是他和阿悠所共有的。
　　臣想多认识阿悠，臣想更靠近阿悠。这种期盼与日俱增。不知从何时起，臣已习惯把原本放在抽屉里的阿悠照片，放在自己的口袋里，随身带着。或许他早就希望能够分分秒秒和阿悠在一起。
　　不知不觉中，臣已经爱上阿悠了。
　　臣看着窗边空荡的位置。阿悠愣愣地看着窗外的侧脸时而浮现，时而消失。
　　臣好想阿悠。
　　当视线再回到书上时，臣发现有东西掉在地板上。仔细一看，原来是宫濑的报告纸。刚才宫濑走得太匆忙，把应该带去开会的报告纸，遗落在图书馆了。
　　——这家伙在搞什么！
　　拾起报告纸，臣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铅笔盒。他先翻开数张报告纸，用麦克笔在上面写下“笨蛋”两个字后，顺手接收了后面剩下的几张空白报告纸。
　　为什么要这么做，臣自己也不明白。
　　或许是未能见到阿悠有点感伤，也或许是纵容思绪幻想着阿悠，要不就是对阿悠的朝思暮想已经溢出了心坎。
　　总之，臣拿出圆珠笔开始在白色的纸张上，记录下自己对阿悠的缕缕相思之情。
　　　
　　你不认识我。
　　你不知道我的长相、我的名字。但是，我总是看着你、恋着你。
　　虽然，见到你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但却足以让我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在走廊，我们擦身而过，我的身影在你眼眸中一闪而逝，我多想把心灵跃动的这一瞬间，抛向记忆之外，任由你处置。
　　见到你想到现实，内心就无限苦闷。不见你的日子里，又想回味那份苦闷，所以一整天都想着你。
　　我喜欢你。
　　疯狂地喜欢着你。
　　我想飞到你的身边，我想听你的声音。
　　只要一会儿就好。我渴望多认识你、渴望待在你身边。
　　但是，你是那么遥不可及。我只能在远处看着你，在心中想着你。
　　总有一天你会注意到我，发现我的存在吧？如果这辈子你都没看我一眼，我将情何以堪？
　　你一定要看到我。我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看着你。我要把你给我的温情化为爱，悉数还给你。你一定要注意到我，给我一抹微笑。
　　在我的深情尚未失去方向之前，快点发现我……
　　　
　　抒发完之后，臣小心翼翼地把纸折出四个角。
　　在那一瞬间，臣有股冲动想把这封信交给阿悠。但是随后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突然收到陌生人的情书，，一定会把阿悠吓得再也不敢踏进图书馆一步。如果因此而遭到阿悠轻视、厌恶，臣会痛苦一辈子。
　　他相信总有一天自己的真情可以寄出去的。只要现况不被破坏、不消失，总有一天……
　　锵！图书馆的门被推开了。
　　宫濑回来了。看来委员会议结束了。臣这才发现自己在图书馆已经待了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
　　他合上书，把铅笔盒收进书包里赶在宫濑过来之前离开位置。臣对宫濑叫了一声喂，即把报告纸扔过去。
　　“果然在这里。”
　　手拿报告纸，宫濑小声地嘟囔。
　　“要回去了啊？”
　　“嗯。今天大概不会来了。”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