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雅 第三卷 一枕清霜————舟火

　　傅雅摇了摇头：我的两个朋友昨晚上不见了，现在还没找着呢。

　　你说的两个朋友莫不就是钱非和普昔？傅璃笑着问。

　　啊？！——

　　傅璃语气依旧：他们昨天被我请到宅子里去了，现在正在家里等着你呢。顿了顿，继而又说：还有姑子也在那里等你回来呢。

　　姑子…？傅雅的笑容有那么点僵：好，那好，我和你一起回去。……那，青衣你？…… ……

　　霍大人还有许多事要做呢，傅璃越俎代庖说，雅你才刚回京城，就不要叨唠人家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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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无奈地有些被胁迫地离开客栈，青衣像是与傅璃协定好了什么似的，两个人极有默契。青衣托是自己京城事务繁忙，对我关照些什么，便匆匆离去了。

　　可惜我还有好大一番话想要对他说。说起来我与他自从那次失踪事件后便是聚少离多，就算同住京城一地亦是如此。

　　机锋与七巧规规矩矩地立在我两侧，我想，傅璃在他们心中还是有些余威的。下了轿子，眼前的是傅家的新府。青白的门墙，乌亮的砖瓦，高高的门庭树立着，旁边还有威武的狮像。新府的确比不上旧府的华美，但在气势上却恢宏了许多。我看着傅璃有些清减的脸，这新府依稀倒有些傅璃的气质在里面。

　　我早已知道傅璃之所以要建新府的原因。摸着新墙，仿佛能看到旧府残桓断壁、斑斑血泪的样子。不用丝毫酝酿，心头已经有一簇火苗蓦地烧起。只是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这新府要比旧府还要漂亮些，里头倒有点你的味道。我微笑着，实话实说。

　　想来傅璃是极爱听到这些话的，声音里甚至有一丝雀跃：我还命人重建了你的昙天书阁，你快去看看，是不是比旧府里的更加好些！

　　不急，我悠闲地踱着步：东西总是越新越好的；但是人还是用旧人为好。傅璃，何如呢？我想见她了。

　　傅璃闻言突然一把束住我的腰，头枕在我的肩上。我看不到他现在的样子，只感觉热热的鼻息喷到我的后颈。这时不用说机锋、七巧了，连周围寻常走动的下人都低下头快步回避开去。

　　傅璃…我轻轻地念着，想要推开他。

　　唔…… ……他应了声，却不料他将我锢得更紧了。

　　傅璃！我很生气，剧烈地挣动起来。还愣着干什么？！我对一旁垂手立着的机锋、七巧斥道。他们立在旁边一动不动的，显然是以为我和傅璃两个人正在调情呢——想到这一层我就忍不住火冒三丈。

　　却不料傅璃居然主动放手了：雅，你好狠的心……一进这新院子惦记着的就只有何如。

　　我北行之前托付你照看好她的。我冷眼看着璃，看着他难过的样子……虽然知道有几许不是真的，但心底依然有些抽痛。那现在何如她人呢？！我质问傅璃。

　　啊……傅璃好像才刚想起来一般，对答如流：何如妹妹在那场旧府的大火之后就受了惊吓，身体一直很不好，现在还在偏院里养着病呢！zyzz

　　养病？我皱起眉头，看向机锋。机锋则与七巧两个人面面相觑。

　　养病？何如的身体变得不好了么？我皱着眉视线又回到了璃的身上。

　　是啊，她的身体不是一直不太好的么？傅璃有些高深莫测地微笑。

　　何如……何如不是已经死了么？……我心底有些犹豫。

　　我跟随傅璃来到他口中说的何如休息的偏院。院中郁郁葱葱，的确有些个养病院子的样儿。花木条将窗棂高高地支起，我凑过去喊了一声何如。里面传来模糊的应答声。

　　推开木门，我信步走向床：来，何如，让我看看你怎么样了？

　　床里头的瘦弱姑娘闻言更加畏缩进被子里去。我捉住她捏着被子露在外面的手：怎么这么瘦？这半年没有好好吃么？璃没有照顾好你么？！

　　傅璃跟着我一起走到床边，只是闲闲地站在床边，就无形中散发出来一种气势。

　　这时床里头的姑娘反而镇定了，露出了小半个脑袋：雅少爷…璃少爷一直将我照顾得很好的。

　　哦……我拖长音，仔细去看这少女的模样。不错，她的确与何如长得很像。更难得的是，连她们的声音都一模一样。只可惜，这世上再没有一个能比我更了解何如的人了。所以，我能肯定真的何如的确是死了，况且，黑猫如今也不在了这里。

　　璃在一旁对我解释：何如受惊了以后他还特地请了皇宫里的太医来府里。太医说是何如受惊过度，所以对以前的事情都有些不太清醒。现在时醒时不醒的样子真叫人可怜。不清醒的时候，是连饭都不好好吃的。可惜一个小脸蛋儿瘦成这样……

　　我的一双手也无意识地随着璃的话摸上了床上小姑娘的脸蛋儿。直到小姑娘痛呼出声，我才怔怔地放开手：是很可惜，也很可怜…… ……

　　好了好了，不要想了。傅璃揽着傅雅的肩，回头朝屋外走去，何如会好的，你放心……说着转过头去朝床上的小姑娘狠狠地瞪了一眼，吓得她又赶紧缩回床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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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之后，卓王爷梁英被赦清懿苑，重起任用。同日，在略洛湖凯旋的北水路也回到了京城，被京城的百姓夹道欢迎。于是这天被皇上视为是个天大的好日子，当日敲定便要在宫中宴请群臣。景元、谢奇、傅雅等一列功臣自然也在被宴请的名单上。

　　雅公子，晚上的皇宴你还去不去？在一边陪着我的七巧问。

　　自然是去的。我留连地看着已经被移为平地的一片空凉。

　　雅公子，时辰已经不早了。机锋在一旁默默地提醒。

　　嗯。我应了一声，转身离开傅府的旧址。

　　雅公子，既然你那么牵挂何姑娘，那为什么……？！七巧在我身后追问。

　　我头痛地摆摆手：傅璃还请了太医入府诊断…这件事连皇上都掺合进来了，不好办啊——此事若真要算帐起来，无疑还是会落到皇上的头上…我，还能做些什么？…………

　　一边是残破悲戚；一边是歌舞升平。

　　我回府换了身衣裳，便与璃一同出现在皇宫酒宴之上。刚到宫门便有不少官员缠着我恭喜了，但我并没有几分心思。这是一场庆功宴，我明白，但这并不是一场难得喜庆的贺宴。在略洛湖之上我和景元以及北水路这支水师无疑是风头出尽了，但回朝以后在天子脚下却还是需要几分收敛的。我同傅璃与一众官员吹来捧去，似乎傅璃在朝中的立场依旧是很中立的，这一点颇得我心。

　　宴会上我碰见了不少熟人，如风尘仆仆赶回京城的景元众人。他们自回到京城后就往来于各个官邸府衙，没有片刻休息过，看得出来这人是极累的。然而他们年少有为，正值最是风流之时，那双双眼睛都是亮灿灿的，显得整张脸也精神了许多。我还遇到了九皇子梁仲，他如今依然对我敌意不改，但仍是随波逐流地对我连道恭喜，我也应付似地回了几句。难怪，青衣不在这里。青衣见了梁仲就好像老鼠见了猫，有猫的地方老鼠是总躲着不肯出来的。我能看出来梁仲对于青衣的执念之深，但青衣似乎是被梁仲吓到了……想到这里，我不禁微微地笑出来，眼角一扫，看到和梁仲一起走过来的人——梁云央。

　　梁云央早已不是我初见的那个瘦弱的患病的小孩了，这一点我是早便知道的。但是，我却怎么也想象不到他如今的凌厉！在我看来，如今的他比之现在的梁仲，是有过之而不及。

　　是谁在我回朝后和我说梁云央现在是韬光养晦的？！我看他分明就是相反的！

　　梁云央并不急着和我道喜，绕了一圈才走到我身边：雅。他唤我，声音还是一如以前的悦耳。

　　我点头朝他笑了一笑：太子殿下。

　　后来我才知道，梁云央当时做事的确是已经隐讳了许多。只是他还无法将他一身凌厉的气势隐藏起来而已。等到后来他学会隐藏了，并抢得了皇位之后，我发现我们是再也走不回到过去了。

　　雅，怎么如此生分？梁云央好似并不在意我的称呼，只是淡淡地问了句。可我分明看见他云袖下捏紧拳头的形状。

　　是雅不好，是雅错了……我心底暗叹一口气：央，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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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

　　是雅不好，是雅错了……我在心底暗叹一口气：央，好久不见。

　　是的，好久不见…梁云央笑开了眉眼，如春风化雨，看得我心头有片刻的温暖。我差点忘了，他也是个自小便在我照顾下长大成熟的孩子，与我有过肌肤之亲的孩子。

　　方宵站在梁云央的身边，跟随梁云央一同来的。他如今是宫里的一等侍卫，进宫出宫也不像当初那般偷偷摸摸了。

　　方老太医身体还好么？我笑着问。方太医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尊敬的几个长辈之一。如果他还在殿前伺候着也不会容他们这几个月来这么胡闹。

　　爷爷现在云游四海去了。方宵在一边回答。

　　哦……我应了一声。方老太医倒是越来越神仙啦，这般悠闲生活却是我如今不敢想的。因为略洛湖一战的关系，我正站在风急浪尖的当口。而梁云央与梁仲众人的动作则是越来越大。想起同样在这紧要时候避世的还有孝王爷、顾芨顾太傅等一干重臣——如今皇上无心政事，贤臣又通通逃避时局，真是乱世之秋！

　　这时候，皇宫宴廷中又响起了歌舞彩乐：皇上来了！是皇上来了！…… ……庭院里的众臣乱成一片。我越过纷纷扰扰的宽衣云岫、高亭华茂，看见了那个被众星拱月的天下至尊，还有一同联抉而出的卓王爷梁英。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底下响起一片呼喊声。卓王爷在朝野之间向来是颇有佳誉，当初与皇上两人年少气盛共同治理江山的时候想来这般说词也听过不少。可是今天听这呼声喊出的时候却好像带了另一种意味，令周围的空气都平白添了几分暧昧。卓王爷的身子微微抖了抖，好似深秋已至。皇上随即搀起卓王爷的手、吩咐了身边的小太监些什么。于是卓王爷转去宴会靠近的响云殿里休息。

　　见状底下群臣纷纷议论开来了，大抵是卓王爷禁足的时候身体受了损什么的，皇上体恤所以赐殿休息云云。得出结论卓王爷如今还是十分受皇上重用的，九皇子一派的官员更是马上就开始行动了。也是，在这夺嫡的关键时刻，丝毫差错都可能会是致命的。

　　皇上摆起宫宴说是要趁略洛湖大胜要论功行赏的。一干深宫里的歌舞美姬当然又被赐下不少。景元首当其冲，官升至三品，受华宅一座良田万顷，但却被夺了兵权。也是，景家向来出军将，一个景尚荣已经得了梁朝三分之一的兵权，皇上哪能再容得景氏掌控天下兵权之半数？！那新北水路的几支军也彻底地脱离了景元的掌控，被交由新将谢奇指挥。在众臣看来，皇上自然还是偏爱谢奇更多些，再者，谢奇毕竟是正统武将出生，对皇上和王朝，更是忠心不二。于是，谢奇在略洛湖中的军功又被群臣好好得歌颂了一番。至于我么……

　　傅卿……皇上低声对我说，分外和蔼：傅卿如今鬼才之名声名远播，此番略洛湖之行若是没有傅卿出谋划策那合壶岛想必也不会轻易被攻下了吧…朕的那一些小儿子们久慕傅卿的才名。顾太傅业已告老还乡，他们平日便少了些管教。不知傅卿有没有兴趣代替朕再去管教管教他们呢？……

　　代替皇上？我心中嗤笑，这又怎么可能代替得了？！臣遵旨。但是我仍旧恭敬地叩首谢恩。旨意一下，傅璃在身边的脸色不辨喜怒，对面的梁云央则面有喜色。早已料到皇上一定又会将我押回到皇宫这个牢笼里去的，这点连傅璃都与我商量过，我又怎会不明白。略洛湖一战之后我与景元名震宇内，皇上若不压一压我们的气焰，他也就不是皇上了——尽管我之前已经显得如何地谦卑。

　　该赏的赏，该罚的罚。将一切料理好之后，又是一片声色犬马。我则是趁傅璃与梁云央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了出去。一年前在皇宫的记忆仍是十分鲜活的。很顺利的，我就找到了响云殿。响云殿附近的人并不多，许是宫人们全去宴席上忙活去了吧，空空旷旷的殿堂内只有卓王爷一个人，万分冷清。

　　再生之后因为心境与之前已经全然不同了，我与生活在我周围的人都有了十分深刻的接触，这个世上有了我喜爱的人、有了我疼惜的人、自然也有了我敬重的人。我敬重的人不多，方老太医是其一，我敬重他的知礼知节、急流勇退和他永远悠然世外的心境。卓王爷则是其二，我敬重他的敢爱敢恨、宠辱不惊以及他的持定稳重。光是看到他凌波站立的样子，我就能想象到他当初是如何与天下至尊比肩，谈笑天下；又是如何放弃了皇亲贵胄的权位，逐得如花美眷。只是现今深知其中辛秘的我，看着卓王爷于响云殿中的姿态却又比当初那书房第一眼的惊艳惨了些、更加惨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