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心下恻然,眼眶已湿。
风更紧了,响云殿的殿门却大开着。卓王爷有些后知后觉,紧跟着几声咳嗽。医者本性,我几步流星过去抓住他的手腕,猛然吃了一惊:竟然那么瘦!月光下细细观察他面色,可谓饥瘦憔悴之极,更不要说他的手腕,好像是一使力气便能捏碎他的筋骨似的。
王爷刚才那庭宴上……?!我吃惊地问,声音有些抖。
那是上过了妆了的。梁英毫不在意的说,皇宫大宴,总不能扫了大家的兴。
我细细地把脉:是…脸上用了铅白胭脂、身上罩了层层官衣,但卓王爷现在的身子却可谓弱不胜衣。我板起脸来教训王爷:就算你不注意自己的健康也不能这样糟塌自己的身子啊!…王爷,你这几个月可没有照顾好自己啊!……
卓王爷淡淡地笑了笑,语气却是激昂的:好男儿生不能建功立业,死不得壮烈沙场,如我这般在皇宫内浑浑噩噩,生死又有何趣?!既然一切再没有趣味,这身子的好坏,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久久无语,我看着卓王爷沉默。这还是当初我敬重的卓王爷么?被束缚住了剪去了翅膀的他,显然早已不是了…… ……王爷还记得我出征之后、一个月之后的傅府的那场大火么?我试着轻声问。
……记得。卓王爷脸上看不出来其他什么特别的表情。
听说那时候傅璃身体不好,王爷为此还专程去探望过舍弟。我继续说。
卓王爷别过脸去:没错。
是的,就是在那一天之后卓王爷就被关去守清懿苑了。想了想,我略微明白了什么,继续说:何如是我在御前亲自认下的妹妹。可是待我从略洛湖回来之后就发现现在的她和以前的她十分不同了,王爷以为呢?
本王觉得…没有什么不同。卓王爷的声音很平、很淡。
是么?…… ……我失望地看着他。卓王爷,果然已经不是曾经的卓王爷了。轻轻地握了握掌中打颤的手腕,起身道:王爷以后请别这么怠慢自己的身子了。身子如此虚弱,小病小恙就能将您打垮的……顿了顿,我继续说道:初春时候在去略洛湖的路上北水路途径卓王城,我也在那时候见过王妃一面。卓王妃很漂亮、依旧风华绝代。王妃在送别我的时候,执起了我的手,托我带给您几句话——她说,她今生今世都不会后悔与您的相识;她说,她现在将自己照顾得很好,也希望王爷您自己能将自己照顾得好好的,她不能在您的身边照顾你,是她为妻的失职;她还说,她与你生不能同时、死要同衾,在你命丧之日,便是她身死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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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雅起身、离开、已不愿回头再去看卓王爷一眼了。亲眼看着一颗耀眼的星辰变成一块泥土里的石头,只会让他更加伤痛而已。而更显然地,他也看不见在他离去之后响云殿内逐渐被黑暗吞噬的卓王爷。
若自己都没有勇气救自己,那还有谁能救自己呢?傅雅常常想。也许是他的脸色有些不好,再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时候,傅璃过来关心地摸了摸傅雅的额头,问:哪儿去了,都没精神了许多。
喝了些酒,出去散了些酒气。傅雅伸手在自己脸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将自己的脸打得稍微红润些。
别……傅璃拉住傅雅的手,我会心疼的。傅璃垂下眼帘。
心疼?傅雅闻言弯了弯嘴角,反手握住傅璃的手,指尖有节奏地敲着。傅雅常这样,一般敲东西的时候就说明他在想事儿。
傅璃对于这点也是十分熟悉的,他的身子又靠过去了点,嘴唇嗫嚅,也不管傅雅听没听进去: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几个月,可是想死我了…… ……
傅雅却好像听到了,回过头诧异地看着傅璃,也许在傅雅的印象中,璃是属于那种不擅说情话的一类人吧…又或者,他能将这句话当情话来听么?傅璃趁他不在京城时候所做的一些动作,早已凉透了他的心。
远远的,能够看见梁云央向这里探头探脑的样子。一副想拔足过来的架势,却又碍于左右官员的架酒,进不得。傅雅有些想笑,总觉得现在这般情景如此荒谬,所以也不管傅璃在耳边已经讲到哪里了,就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笑完了才发现身边的傅璃呆呆地望着自己。傅雅笑着调凯:怎么?我脸上长花了么?!
不是……就是觉得这是你回到京城以来第一次畅快地真心的笑。觉得,璃的眼神依旧痴,觉得分外漂亮。
这样啊……傅雅放下举着的杯子。自己的心情一直不好,身边的人全都看得出来。想到此地,傅雅又有些郁闷,脸色也不自觉地沉了下来。傅璃紧张地握住雅的手: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没有。傅雅转头,正色傅璃:你…有些事其实是不必做的。但是你却做了。我很伤心……
傅璃闻言怔住了,转而脸色难看起来:做过的事情,我不后悔。
不后悔啊……啊哈哈…… ……傅雅待傅璃音落时候突然笑了起来,但是眼睛里却掉下一颗热热的泪滴——傅雅将手从傅璃纠结的双手中抽了出来,伸手抹泪:高兴高兴……高兴得我都哭了…… ……
昏
何如死了;然后“何如”出嫁了。
嫁的人是近日来京城闻名的探花雷游子。雷游子此人无父无母,仅凭着胸口一腔热血举着兵制改革的大旗游走于朝廷上下。五个月前,还在苏振春开的汇墨搂里狠狠地挫了一番保守派的气焰。但似乎他的锋芒太露为太子梁云央所不喜,因而在前些日子,雷游子被九皇子梁仲收入麾下。
傅家三小姐联姻的对象是这雷游子;傅府左相结盟的对象便不知道是谁了。
何如虽然出身溪乐,是个烟花女子,但在被傅雅认作妹妹后身份可就大大的不一样了。傅氏是何等望族,数代为相,朝廷上也是门生遍布。雷游子能娶到何如,对于雷游子这等庶族出身的人来说,也算是高攀了。况且何如又是花容月貌,绝色技艺,都是能得到卓王爷梁英的推崇的。所以雷游子最近喜滋滋的,连在早朝上和保守派吵架都觉得顺口了许多。自己能成为当朝左相的妹婿,也是他最近些天能够受九皇子重用的原因。哪个年轻士子不想将来出人头地?!他背后没有足够的势力与财力,兢兢业业做官以后一步一步往上爬实在是太慢了。唯一的选择就是能够受将来的皇帝的器重。太子不喜欢他,雷游子只得把宝全压在九皇子的身上。幸而最近九皇子的表现也十分不俗,隐隐有能压到太子的气势。雷游子心宽之余,甚至感觉到自己最近顺风顺水、诸事皆顺。
傅雅被任命为太傅是在朝廷上正式委任下的。俸禄丰厚、也有不小的品级,就是没有实权。但是普通的上朝他还是要上的,顺便看看皇子们的考绩。如太子、九皇子这等早已从政的皇子傅雅虽然管教不了,但是对于他们的表现还是能够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而此时傅雅就正在仔细地观察九皇子梁仲。
虽然傅雅已经有很久一段时间未在京城出现了,傅璃也没有与他介绍过现今皇子们的相互势力关系,但是他还是敏锐地发现了这朝堂之上哪些人是与哪几个皇子接触频繁的,哪些人又是与他们眉目传情很多的。众皇子中的最大一股势力,竟然就是九皇子梁仲!看起来他的确占领了朝廷半边天, 才能够与当朝太子分礼抗庭。
说起来这夺嫡风云会如此激烈,也是因为当今皇上迟迟没有传位于太子的缘故。按照梁朝皇室祖律,太子年满二十,便有继承王位的资格了。皇帝如果不放心让太子专擅天下;或者还想磨练磨练太子,大可以做太上皇,垂帘听政。这种先例也是有很多的——但绝没有继子之位悬而不发的道理。如此一来,百官猜忌、兄弟阋墙的事情发生,也就不是无迹可寻了。只是,皇帝应该是不会这样做的…… ……除非,他真能够对自己的儿子们狠心;对自己狠心。
昨夜,傅璃找上自己,告诉何如大病初愈且好事将近。自己好笑地看着面前故作姿态的女子,然后真心的祝福她。嫁做人妻是古代女子的第二生命。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个代替何如活着的女孩子能够幸福,也能够真的代替何如幸福。
对于新郎官,傅雅特地留了个心眼,发现是个挺出采的少年。说到少年,傅雅自己也已经痴长到了二十三岁,可算是大龄的了。自从傅雅鬼才之名传播到京城以后,城里的媒婆几乎要把傅府的门坎都给踩塌了,但无一例外的是都被府里头的奴仆给赶了出去。少年左相也是个不错的对象,可惜他给京城闺小姐的感觉实在太过冷情,不若傅雅自小游戏京城,城中百姓对他也有几分亲切。
对着府里日益不绝上门提亲的媒婆傅璃很是生气,以至于在朝上依旧绷着一张脸。
对此站在傅璃身旁的傅雅却好似浑不在意,朝着对过慷慨陈词的雷游子笑了笑,转头问傅璃:他是九皇子人么?好个热血少年!
热血少年?被短暂的胜利冲晕头的人,总是死得比较早的。傅璃不屑地撇了撇嘴,好像说的不过是一句很平常的话。
我不希望他死。傅雅开口,望着朝廷中心与人激烈辩驳的雷游子,我看过那首词,写得不错,我不希望他死。
雷游子站在早朝的风暴中心,与别人争得面红耳赤。傅璃看了看傅雅的脸色,说:他的确还是有几分才华,但如此耿直的性格是为历代帝王所不喜。就算是他有朝一日封侯拜相了,也顶多是被人拿出去做挡箭牌用的,做不长……更不用说他现在就岌岌可危的脑袋了。
朝中……已经很难见到这样的臣子了。傅雅喃喃道。
知道你会喜欢,所以我也将何如嫁给他了。傅璃拂了拂傅雅垂下的发,所以只要傅氏一天不倒,这小子也没人敢动他。
原来如此。傅雅垂下眼睫,何如嫁出去了,那傅春呢?为什么这次回来我却没有见到过傅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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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结束,众臣浩浩荡荡地退朝。雷游子还有几位与雷游子平日里交好的官员被傅璃请至傅府一叙,让雷游子等人受宠若惊。
少爷,我们到了。傅雅乘坐的与他们些人不是同一辆马车,由机锋接送,很快就回到了傅府。傅府门口赫然垂首立着一干奴仆,为首的就是七巧。现在机锋七巧全权负责傅雅的日常生活,有些地方,甚至连傅璃都插不上手。
新姑爷马上就要到了,大家各自准备一下。傅雅卸下官帽,吩咐道。
是——。众人齐齐应诺。
查得怎么样了?傅雅问机锋,一边马不停蹄地赶到昙天书阁。
机锋低下头,恭敬无语。
怎么?没有消息?!傅雅状似随意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了两页,从里面拿出来个赭色信封。机锋斗胆抬头一看,是一本很普通的书,《禽杀》的问天卷。
是。璃主子御下极严,什么东西都查不到,只知道春小姐似乎在那次大火里面受了刺激,最近行为举止都几近疯癫。
哦?——傅雅抽出信纸,看了两眼。随即又折好放入袖中。这次机锋却是再也不敢抬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脚尖。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七巧轻声走进来,静立在一旁。
你来得正好,傅雅头也不抬地说,七巧应该知道傅春现在住的园子在哪里吧?现在带我去看看。
奴婢不敢。七巧有些惶恐。
主子,春小姐的园子已经不在这新府里头了!机锋提醒道。
傅雅一挑眉:这又如何?
主、主子……七巧细声说,璃主子他们已经到了,还在前厅等着…… ……还没说完话,连自己都察觉到有些不对,七巧赶忙住了口。
连你都不听我的了,嗯……?
七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却是泪珠涟涟。
主子,七巧不是故意的……连机锋也在一旁为七巧求情。
傅雅微叹了一口气,缓缓才道:你不用说了,我…明白,全都明白的…… ……七巧,你也起来了吧。
七巧咬咬牙,“腾”地站了起来,用袖子死死地抹自己的颊面。
这些也都怪不得你们……傅雅见状晃悠悠地笑:现在,让我们一起去看看傅府的佳婿去吧……说罢,便率先离开昙天书阁了。
余下的机锋与七巧相视一眼,心下都有些不安,于是急忙跟上。
新建的傅府壮丽宽宏,比原先的傅府过尤余之。一些奇技淫巧比其他的官家府第都少了些,却又更加雅致细节了一些。傅雅喜欢什么、讨厌些什么,傅璃心中是一清二楚的。自己所做的一些事情,多少瞒不过傅雅,傅璃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明白确实是明白,这是一回事;做与不做,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何如嫁出去了,那傅春呢?为什么这次回来我却没有见到过傅春?!
尽管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但傅璃依旧能感觉到自己喉咙里的哽涩:傅春在那场大火里受了惊,似乎得了疯症,已经搬出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