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没你那麽大本事,敢当众吻一个男人。”他不怀好意地笑著。我看著韩建昌那张笑得有些怪异的脸,心里其实挺纳闷的,平时对他我可都是敬鬼神而远之,没招惹过这个小人。
韩建昌见我没说话,笑得更得意了:“我以前倒没发现,现在仔细看看,洛北还真蛮漂亮,史书上说张良貌若好女,我还不大相信。现在我可信了。要不是这样,严老师也不会迷上你啊。只可惜他现在停职了。”
他拿眼看了看小冲,又说:“不会是前一个刚停职,你又泡上一个吧。”说完便大笑起来。小冲脸一黑,眼看就要发作,我连忙拉拉他,犯不著为这种人生气。
小冲“哼”了一声,还是开了口,却是对我说:“古人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今天我还真见识了一回。”
我忍著笑继续吃饭,韩建昌讨了个没趣,悻悻地走掉了。
他一走,小冲倒把我数落上了:“你还是不是原来那个洛北了,对那种人你还嘴上留情,像个没嘴葫芦似的。”
我对他笑笑,没说话。
严炎打过一次电话给我,半夜十二点,老王接的。他问我要不要听电话。我犹豫了一下,然後摇了摇头。老王对严炎说我已经睡著了。
“严老师叫我别吵醒你,让你好好睡。”老王边挠头边对我说。我把头缩进被子,感觉有两道暖暖的液体慢慢爬进耳朵里。
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她和爸爸要到学校来一趟的时候,我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没想到事情会闹这麽大,学校居然通知了我父母。
我去火车站接了他们。妈妈见了我马上眼睛变得红红,还不时地看著父亲,表情很不安。父亲却异常地沈默,从火车站到学校一路上没和我说一句话。沈默一直延续到了学校招待所了。妈妈拉著我的手,父亲坐在一旁抽烟。
好半天,父亲终於开了口:“你去上课吧,我去找你们刘主任。”系主任刘教授是父亲多年的老朋友。
我觉得有些话应该和父亲说,可是张了口却不知先说哪一个字,像是被什麽东西梗住了喉咙,硬生生地让我把话咽回去。从始至终,父亲都没有看过我一眼,这让我有些绝望。我原先也并不奢望他能理解我或是原谅我,只是真的当他连个眼神都不肯给我的时候,才发觉心冷到了骨子里。
晚上,在招待所的房间里,父亲扇了我一记耳光。父亲从没打过我,他一直视我为他最大的骄傲:成绩优秀,上最好的高中和大学。而如今却成了他最大的耻辱。站在父亲面前,我突然间可以体会严炎的心情,但我不後悔,如果我生来就是这样,生来就喜欢同性,我必须做我自己,如果扮演另一个人才能生存下去,我情愿不要这个生命。
***哭泣夹杂在父亲和我的沈默里,更添了几分心酸。父亲在房间里来回踱著步子。终於他停下来,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对我说:
“跟我回家!”父亲的语气低沈却斩钉截铁地不容我反驳。
我有些不敢相信:“让我退学?!”
父亲看了我一眼,说:“是休学。你继续呆在这个学校也是丢我的脸,先休学再说!”
我从未想过要离开这个学校,也许人总是对自己第一次真正爱过的地方有著不明不白的眷恋。我承认,在父亲说让我回家的那一瞬间我脑海里曾经闪过离开以後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严炎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快得让我自嘲起来:现在不是一样见不到也不想见。
寝室里的三个人得知我要休学都有些意外,我也不想和他们多解释。小冲看了看我,没说什麽。我想他大概多少了解一点。我们俩的父亲都是爱面子的人,这麽多年我们两个小孩互相较劲其实也有大人的影子。
“临走你要不要见他一面?”他问我。
我心里有点堵,脸上却笑著:“见谁啊,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怎麽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原以为他要骂我逞强,小冲却笑了:
“洛北你这家夥说到底还是个笨蛋。”
他这麽说我一点都没生气,两个人在寝室里笑得像傻子,看得老王和蛮子一头雾水,搞不清楚状况。
也许这时候离开对我是再合适不过了,只是我没想到这一走就再也没找到机会回来。
新天新地
很多人爱上加州或许是因为老鹰乐队的那首《加州旅馆》,或许是因为这里灿烂的阳光。人总是容易被感染的动物,走在阳光下,闻著新鲜有海洋香气的空气,有种获得新生般的感动。
洛杉矶是个充满梦想的城市,不仅仅是因为电影。至少对我是这样。
跟随周正走进UCLA的校园,感受扑面而来的温暖。我必须承认其实自己有几分紧张。周正带我去见的Professor
Gaarder,一个有著四分之一亚洲血统的美国人。我不知道结果会如何,虽然周正说没什麽问题,心里还是会有几分忐忑。
事实说明我的担心有些多余,这是个典型的美国乐天派老头,完全没有我想象中法学院教授的刻板。他和周正拥抱时的笑容像个老小孩。
Professor
Gaarder只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了解一下我的学科背景,随後便伸出右手对我说欢迎来到UCLA。握完手他调皮地冲我眨眨眼睛说希望不久之後我可以真正成为这里的一分子。我心里暗笑:刚给了糖马上又拿大棒在後面挥啊挥的提醒小心连门都进不了。
坐进车里我长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摊倒在车座上。
周正在一旁吃吃地笑说:“没想到你胆子那麽小。”
我叹口气:“从小养成的怪毛病:恐师症。在F大的时候,系里有一个老师我一看到他的脸就忘了世界上还有语言这种东西。”
周正在驾驶席上笑得打颤,不小心按到了喇叭,响亮的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愣了一下,两个人都在车里大笑起来。
笑著笑著突然发现这样的快乐仿佛是隔了有一个世纪那麽久才重新回到我身边。我不自觉地朝周正看去,他正看著我的脸,眼神里有我常见的那种温柔。
〃终於看到你这样笑了。”他的语气让人心颤,黑色的眼瞳似乎深沈了起来,“这样的小北,很漂亮。”
我有些慌乱地别过眼去,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好,只是小声讷讷:“哪有说男生漂亮的。”周正没有接话,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侧脸。脸有些发烧,不是因为害羞不是因为愤怒,单纯的温度上升,像是一直装酷的小孩在看言情剧哭得一塌糊涂的时候被人抓住一样。只是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楚,那个悲伤的洛北和现在大笑的洛北,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
车里的气氛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周正清咳一声,说:“好了,现在带你去见一个新朋友,也算是你以後的室友吧。”
“室友?”
〃嗯,他的房子离学校很近,而且不用交房租。”
“哪有这麽好的事情。”我不太相信他说的话。
周正对我笑了一下,一脸神秘地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车出了校园,很快在一栋两层的小屋前停了下来。周正也不下车,只一声长一声短地按了喇叭。不到一分锺,从屋里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偏黑的发色,脸长得很帅,一双偏圆的眼睛使整张脸看起来有些孩子气。他走路的速度很快,很快就穿过了屋前的小径,走到了车前敲了敲车窗。
周正摇下玻璃,一张脸探了进来。那人的瞳孔是暗灰色,坚硬而柔软的颜色。
“Hey,Brain!”周正先开了口。
“等你很久了,Joe。下车。。。Hi!”Brain发现我在看他便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极白的牙齿。
到了客厅,周正才正式把这个Brain介绍给我:“Brain,目前是个建筑师,成天窝在家里画图纸的家夥,对东方文化非常痴迷。知道我要推荐一个中国学生就马上主动献出自己的房子,免费的。”
Brain一脸坏笑看著周正:“我说过这样的话吗?”他又转向我说:“他们也许不能替旁听生安排宿舍。所以你可以住在我这里。Bay?我可以叫你Bay吗?”
Bay?海湾?好像是还不错的名字。我笑著对他点点头。他马上接著说下去:“OK,Joe说免费也对也不对。我不收你房租,但你要教我中文,还有就是,每天要做中国菜给我吃。”
看他一脸期待的样子,我想忍著笑也没忍得住,虽说中国的饮食文化的确是世界闻名,可不代表每个中国人都是特级厨师吧。教他中文自然不是问题,要做菜还真有些难为我。在家的时候和老妈学过一点,小阿姨那里算是强化教育,那也不足以把我强化成厨师啊。
我看看周正,他也是一脸忍笑的怪模样。我把他拉到一边用中文咬起了耳朵。
“我可是只会做简单的东西,这下怎麽收场?”
“没关系。我车上有燕姐替你准备的菜谱。Brain很好糊弄的。”
我咬牙,难怪临走之前周正和小阿姨两个人嘀嘀咕咕挺神秘的样子,原来是合夥把我给卖了。
“要是我砸了中国菜的招牌,千古罪人的牌子你得背著。”我对他暗地里挥了挥拳头。
周正要回旧金山了。和Brain拥抱告别之後,他看著我,微笑著默默张开双臂。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被他紧紧抱在怀里。良久,他松开手臂,我们面对面站著。我看著他温暖的眼睛,所有的话最後只变成简单的两个字。
“谢谢。”
Brain不知什麽时候进了屋子,只留下我和周正两个人。听见我说谢谢周正又笑了,他最近似乎变得更爱笑了。
“不用谢我,小北。你应该谢之前我看到的那个洛北,谢谢他给你一个重新做回自己的机会。”
“这个机会也是你给的。”
“我会要酬劳。。。你最真心的笑,还有这个。。。”
突然间他低下头,轻轻地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迅速地像不曾发生过。温热的触感只是一瞬,就消失了。
我呆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看他。周正却伸出手揉乱了我的头发,上车离去。有眼泪从我的眼眶里流出来被我抹掉。
我转身走向小屋,差点忘了,从现在开始我就得向Brain展示中国菜的博大精深了。
爱人
UCLA的校园可以说大也可以说小,取决於你用的交通工具。对於我这种使用最原始工具的步行者来说实在有点大到离谱。传说中校内巴士出现的几率比撞上幽灵的几率大不了多少,我也就很认命地坐我的11路,还省了锻炼的时间。
Brain的确是个很好糊弄的人,每次看到他吃我做的浆糊吃得那麽津津有味,我都忍不住要为中国饮食文化汗颜一把。功课不能算不忙,大部头的书一本接著一本看到我有想尖叫的欲望。我在校园外的一家快餐店找了份服务生的工作,虽然学费有周正替我出,食宿不愁,可寄人篱下做寄生虫的感觉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甘之如饴。
快餐店里都是些有趣的人,老板Mark是第二代德国移民,将近两米的大块头,却喜欢穿裙子,越短的越喜欢穿,还好他只是在厨房里敲敲餐铃,很少有时间出来show他的两条象腿。另一个女招待Deb是意大利人,50多岁了,喜欢顶著一头火红的假发,画很深很浓的眼线,乍一看让人以为埃及後穿越时空跑到北美洲端起了盘子,她一口浓重意大利口音的英语我听不太明白,Deb却最喜欢和我长篇大论,不管听懂听不懂都要对她点头微笑。
Deb又在对我挤眉弄眼唧唧刮刮,我大约听明白她在叫我看靠窗座位上的那两个男人,Deb肯定他们是gay。我对她笑笑说要不要过去问,Deb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我看著那两个把手牵在一起的男人,他们脸上有种笑容不知道可不可以称之为幸福。
正在发呆,餐台前面坐下两个人,好像在盯著我。我定睛一看,一阵惊喜:
“周正!你怎麽来了?”
Brain一手搭在他肩上,啪啪地拍著,语速很快的说:“他去学校找过你了,知道你下午没课,又跑来我家找不到人,就拉我一起来这里。跑得我好累。Bay,来杯咖啡。”
我倒了杯咖啡递给他,回头再看周正,发现他脸上有不同以往的紧张感,眼神还是温柔却夹杂著不安。
“怎麽了?”我问。
“他们找到一具尸体。”周正头低了下去,手有些颤抖。
“难道是。。。。。。”我有些不敢相信,他等了那麽久,结果还是要面对如此残酷的结局。虽然这也许是在意料之中的事,而当真正来临的时候却依然让人无法接受。
“不会的,他不是在旧金山出的事吗?这次肯定搞错了。。。”我知道这种安慰的话起不了什麽作用,只是不忍看他脸上有那样的表情。
“是在洛杉矶去旧金山的路上。。。”
我不知道该说什麽好,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周正的手想让他不再发抖,他抬头看看我,反手握了一下,勉强笑道:“没事,还没最後确定,要做DNA鉴定才知道。”
回了Brain的住处我才知道详细情形。周正原本是住在洛杉矶,和他的情人秦方一起,後来周正因为工作的关系去了旧金山,秦方去旧金山和周正一起过圣诞的路上出了车祸,车子翻出了高速公路,警察後来在现场没有找到秦方的尸体。
我到这时才知道周正居然和我一样喜欢男人,原来他口中的是“他”而不是“她”。
周正暂时住进了Brain的家,等待警方的最後结果。我一直无法想象这样的等待究竟会如何的痛,如何的不甘,如何的心惊胆颤。他越来越深的黑眼圈告诉我这两天他根本就无法入眠。突然心里又很好奇,好奇秦方是怎样一个人,怎样一个人才能获得这样连死亡都无法阻隔的情感。
做好了早饭放在桌上,我气势汹汹地看著Brain。他被我吓到,一脸不解地问:“干吗?”
我指指楼上说:“不管你用什麽办法,今天一定要让他吃早饭。”
Brain为难地皱起了眉,说:“昨天晚上他们通知Joe今天去看结果,这种情况下你认为我有可能会成功吗?”
我抬头看看天花板,上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由得叹了口气。见我叹气,Brian也跟著叹起气来。
“你们在做什麽?”周正的声音在身後响起,我急忙回头,他正走下窄窄的楼梯,洗了脸也刮了胡子,人看起来清爽多了。
“你。。。”我有些紧张地看著他。
像是看见我紧张的样子,周正反而笑了,伸手揉乱了我的头发,拉开椅子坐下开始喝牛奶。我也不好说什麽,只得出门上课去了。一上午的课我精神都不集中,满脑子都是周正早上反常的表情和举动。不对,那样的他是最正常的吧,无时无刻不在的微笑,整洁的外表。
我心里乱糟糟的,教授讲些什麽也不太听得进去。
但愿那个人不是,但愿不是。。。
下课了走在校园里却看到前面站著一个熟悉的身影,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周正脸上一派沈静,看不出悲痛或者欣喜。他的表情太安静了,安静地有些可怕。我站在他面前,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直接问怕他突然崩溃,不问又显得回避得太刻意。
“下午有课吗?”他突然开了口。
“有,两点半到五点。”
“吃过午饭了?”
“还没。”
“可不可以请我一顿?”他笑。
“好。”
不算吵的学生餐厅里我们面对面坐著,周正一直温柔地看著我,有时眼神却像是透过我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或是其他的东西,恍惚地没有焦距。我不忍心打断他的凝视,可他的眼神实在让我看著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