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说吧。”房先生道。
“就是听说了宰相对那里头人的处置,然后……”护卫又迟疑了。
对叶白的处置?房先生有些不耐烦:“全部说完。”
护卫尴尬一笑,就低声着讪讪道:“那里头的人手腕一直没有处理过,外头的人嚼了几下舌根,正吃东西的陈先生听见了
,就叫他们去问话,问了没两句,等听到相爷着人捏碎了那人的手,又不让处理之后,陈先生就大笑起来,先是摇头说什
么‘错了错了,看走眼了’,后来口中又念着什么‘失道寡助’,又什么‘竖子不足与谋也’,转眼就走出了大门。”
竖子不足与谋也?房先生先是好笑,紧接着却想到对方说的失道寡助,不由得沉默下去。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不会因为多了一个人或者少了一个人而有什么差别。瞎子神算陈言之的离开,只如一粒石子落入深潭
,不兴半点水花。
叶白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更差。
自那夜叶谦离开之后,第二天送早饭的下人在进到叶白房间里的时候,就看见叶白发着高热,脸颊绯红,走路都有些摇晃
。
下人把事情禀告给了房先生,房先生又告诉了叶谦。
叶谦却只问叶白是不是改了的态度。
叶白当然不会改了态度。
发着高热的两三天时间里,叶白还能吃东西就吃,吃不了东西就吞;还能练功聚气就练功聚气,实在聚不了气,就盘着腿
静静地坐在蒲团之上。
直到第七天,他再起不来身子为止。
大夫终于踏进了叶白的院子。
足足在里头呆了半天的功夫之后,那位在御医里也是顶尖的大夫摇着头走出来,洋洋洒洒地写了好一通笔墨,然后千叮咛
万嘱咐地告诉房先生要让里头的人好好养着。
房先生捏着墨迹未干的好几张纸,去书房找了叶谦。
叶谦独自在书房里呆了半个晚上。
然后,他终于捏着纸张,踏入了叶白的房间。
仅仅只是七天的时间,躺在床上的叶白已经瘦得脱了形。
闭着眼睛平躺着,叶白胸膛还微微起伏着,可口鼻间的呼吸却已经几不可闻了。而他露出来的右手手腕……
……则已经不成形状了。
叶谦拉了椅子坐在叶白床榻旁边。
“睁开眼,我知道你还醒着。”叶谦淡淡开口。
叶白没有刻意装睡,在叶谦开了口之后,他也就睁开了眼,好像先前闭着,不过是因为懒于睁开而已。
叶谦看着那双依旧平静,依旧坚冷,同记忆之中不曾有变化半分的眼睛:“最后一天时间,再过了,你的手就永远废了。
”
叶白没有说话。
“我下午着人来看了你。”叶谦也不在意,就继续往下说道,“那个大夫告诉我,你的身体在这几天里亏损很大,如果再
不好好调养,以后只怕就不是拿不拿得了剑的问题了。”
叶白还是没有说话。
叶谦就在往下说:“你如果和闻人君两情相悦,也就罢了。但眼下,闻人君的心根本就不在你身上。你是在飞云城的地头
被押走的,他不可能不知道,真愿意,也不会救不回你。可是结果呢?你被抓走的几天里,他照样养他的病,弹他的琴,
看他的书,玩他的棋子还画他的人!”
叶谦缓了一缓,声音变得轻柔了,轻柔而残酷:“——他画的人,他要的人,从头到尾不是你,也永远都不会是你。”
叶白干裂的嘴唇轻轻扯了一下,暗色的鲜血便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他从来没把你放在心上。你再怎么为他,他又如何知道?”叶谦的语气恢复了平淡,“我也不要闻人君的命,我还可以
答应你,不给他太过严重的伤害。”
叶白稍稍闭了眼。
“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叶谦平静道,“你把他带来,我问过他所有细节后,就还你一个只爱着你的闻人君,怎么样?”
叶白闭着的眼睑稍稍颤动了,是主人心情不稳的象征。
叶谦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后,他再次开口,重复一遍:
“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他说着,“你祖父祖母早年就过世了,我是唯一的孩子,后来和慧娘成亲,有了你,可是十年前
,慧娘也撒手人寰……”
叶谦略略沉默一会:“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了。你放心,只要你站在我这一边,就是看在慧娘死前的恳求之上,我也
必不会薄待于你。”
叶白终于开了口。他低哑着声音,慢慢地,说得生涩而艰难:“我是你唯一的孩子,你……”
叶白的话没有说完,他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叶谦却露出了志得意满的微笑。
——只要开了口,事情,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傅长天坐在自己小院里的石椅上。
他正在擦剑,擦一把横放在石桌上面,寒光凛冽的长剑。
忽然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夜晚特有的安静顿时就被敲碎打裂,碎散一地。
面上的神色并不太好,厉书快步走到了坐在石凳上的傅长天面前:“长天!”
“什么事?”傅长天抬了头。
“叶白的情况不太好。”厉书言简意亥,“你如果想进去看他,我替你想办法。”
傅长天沉默了一下。
厉书顿时就有些奇怪:“还是你不准备去看他?”
这么说着,厉书就又想起了叶白的个性。
其实那样的人,除了有一身天赋武艺之外,还有什么?现在武功也废了至少一半,如果长天想清楚了不准备去看他,倒是
不错……
想到这里,厉书顿时有些懊恼自己没多考虑就跑过来通知对方的行为了。
傅长天笑了一笑:“不,我当然要去……”
这么说着,他拾起剑,慢慢地站了起来,仿佛不经意似地问道:“对了,师兄在叶相手下,呆了几年?”
“十来年了吧。”思绪还在叶白和傅长天的关系上打着转,厉书随口回答。
“十来年了。”傅长天轻声重复,“倒是许久了。这样看来,师兄和叶相的关系不错了?”
“叶相倒没有薄待我。”厉书依旧随口回答,他开始皱眉思索着要怎么打消傅长天去看叶白的念头——他虽然能把傅长天
带进去,但并不容易。况且叶白那样的人,能离得远一点当然是离得远一点的好了。
傅长天轻轻的唔了一声:“师兄既然和相爷交好,那只有对不住了。”
厉书这才把注意力拉回了一点,他抬起头,有些不经意地问:“对不住什……”
‘么’字还没有出口,厉书就觉心口一凉。他顿时怔住,看了面前平静从容的人一会后,方才微微低下了头。
半截明晃晃剑身,正稳稳地没入了他的胸口。
今夜的天气不错。
月色如水,落在烂银的剑上,也渲染得剑光若水。
厉书看了有一会了。他慢慢的感觉到了心痛。先只是一点,然后忽然就炸裂开来,呼啸着汹涌着翻腾着,一下子就占领了
厉书的所有感觉。
厉书踉跄了一下,胸口跟着痛得被生生撕裂开来一样,他喘息着,几乎呼吸不到空气:“为……为什么?”
傅长天的神色依旧平静而从容:“我要杀了叶贼,可惜师兄同叶贼交好,那自然只有对不住了。”
言罢,傅长天握剑的手微一用力,剑身就再往里没着,直至剑柄。然后,他再用力一抽,刺目的鲜红便一下子喷涌出来,
染红夜幕。
厉书张着嘴。他还想出声,他还想说话,可惜他所有的话语声音,都被傅长天紧接着的这一剑给搅了个扭曲粉碎。
于是他再说不出任何一句话了。
当然也包括那一句:
我可以为你杀了他。
我是你唯一的孩子。
叶白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再次沉默下去,半天没有言语。
叶谦并不着急,因为此时要急的,不是他,是叶白。
头有些晕,右手也越来越没有知觉了,再这么下去,大抵真的要废了。叶白沉默地想着。还有身上的限制,如果不早点解
除,这一身功力也就散得七七八八了,不过,好在……
叶白终于开了口:“我……”
足足等了小半夜的时间,叶谦精神一振,忍不住前倾身子,靠向叶白,语气同平时相比,也柔和了不止一点:“你什么?
”
叶白用左手撑着,试图抬起身子。他起得很慢,虽然没有喘气,但呼吸也急促了许多,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力气了。
“小心……”叶谦伸手扶向叶白。
然而也是这个时候,本来缓慢起身的叶白刹那伸出了一双手,飞快的搭开叶谦的双臂之后,就倏然插入叶谦胸口,继而猛
地左右一分——
“刺啦——”
并不太想的一声,在叶谦耳朵里,却显得分外清晰。
眼睛一下子瞪大,甚至睁裂了眼角,叶谦怔怔地看着叶白,身子还保持着前倾去扶叶白起身的姿势。
叶白慢慢地将手自叶谦胸膛中抽了出来。
淋漓的鲜血和细碎的肉块随着他双手,一起流了出来。
叶白看着叶谦。他的脸色依旧绯红,他的额头依旧滚烫,甚至他的右手,也依旧肿得不成形状。但他看着对方,神色冷漠
,眼神锐利,一如从前:
“我知道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过我的性命。”
叶谦的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响动。
“我不是唯一能完成你计划的人。我知道的,你基本都知道了。要诱捕闻人君,有我会方便一些,没有我,也不是不行。
对你而言,我没有太大的用处。但我次次违背反抗你,你却依旧次次留我性命,未必是多喜欢我这个儿子,不过是想把世
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揽入怀中。”
叶白顿了一下,继而轻声自语:
“可世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言罢,他伸手,捏爆了面前咚咚跳动的心脏。
○七十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没有心的人怎么活?
在叶白捏爆叶谦跳动着心脏的那一刹那,叶谦最后看了叶白一眼,就直挺挺地砸到地上,死得不能再死了。
根本没有在意对方最后那一眼包含了几许恶毒几许怨愤,叶白看了看沾满鲜血的双手,略皱了眉,继而就用左手手肘部分
抹了一把脸,然后微带摇晃的站起身来,惦着折了一半的右手,去拿墙角盛着水的罐子。
然而也是这个时候,房门一下子被人推开了!
叶白站住了,侧头向外看去。
推门进来的人已经走到了内室,站在雕花隔断旁,他默然地看了叶白一会,忽而笑了起来。
先只是微笑,然后是大笑,再继而就是狂笑,那站在隔断旁的人笑得前俯后仰,连眼泪都一串一串的流着:
“闻人、闻人寻,寻少爷,您,你……”
叶白看着对方。
那人笑够了。他慢慢直起身,目光在叶白满手的鲜血和手上的伤口上逡巡着。他轻声道:
“闻人寻,你也有今日啊。”
“夏锦。”叶白开了口,并没有显露出太多的意外。
这次,夏锦没有搭理叶白。他走到了躺在地上,胸腹一片血肉模糊,兀自没有瞑目的叶谦身边,目光中随之就流露出了掩
饰不住的兴奋窃喜之意。
他抿着唇,目光炙热的看了尸体好一会,才笑出了声,转过身对叶白道:“说来我还是要谢谢少爷才是……嗯,”他眨了
眨眼,笑容清澈又带点害羞,话里却偏偏透着说不出的恶毒,“少爷是想要我称你为闻人少爷呢,还是叶少爷?”
叶白没有回答。
夏锦也没想要叶白回答,他又瞅了瞅地上的尸体,方才略带快意的笑了起来:“其实说来,我还要感谢少爷你——如果没
有你一直不肯停歇地闹着事情,相爷怎么会放松对我的控制?若是不放松对我的控制……”他笑得温和,说得恶毒,“我
又怎么能这么容易就骗了闻人君那个傻子?”
叶白本来一直平静的眼神转眼就变为冰冷。
夏锦注意到了,却只是越发快意并得意:“闻人少爷,您真喜欢城主啊,您为城主做得也真多啊……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城主照样不喜欢你,城主照样不愿意多为你花半点心思。你知道么?”
夏锦道:“在你去飞云城的那一夜,城主后来醒了,问了一句‘方才是不是有人来过’。”
这么说着,夏锦也不管叶白的反应,只一气往下说:“当时我回答‘方才我进来的时候惊扰到城主了吗?’,他就没有再
多说了,甚至是在知道宰相府的人来到飞云城的情况下——他还是没有多问。”
夏锦咧开嘴,他嘲讽又鄙夷地看着叶白。他道:
“闻人少爷,您当真是——何苦呢!”
眼前的视线开始有些摇晃了。叶白微微眯了眼:“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当然不止。”心情似乎颇为不错,夏锦语调轻快笑容满面。
手腕上的疼痛升到了另一个高度,叶白伸手,按住了手腕——虽然这样只能让疼痛越发剧烈。
夏锦看见了叶白的动作。他慢慢地走进叶白,开口道:“寻少爷,你还记得第一次遇见我是什么情景吗?”
叶白没有说话。
夏锦就笑了起来:“我倒是忘了,寻少爷您贵人事忙,想来是不记得这种小事了……”
“——可是我记得!”伴随着这倏然转厉的声音,夏锦闪电伸手,抓住叶白右手手腕就狠狠地将人掼摔在地!
整个人重重的摔在地上,叶白皱了眉,却没有发出声音。只在落地的那一刹那用左手撑地,打算直起身子。
但这一次,叶白快,夏锦更快。
就在叶白左手堪堪碰到地上的那一刻,夏锦的脚已经踩到了叶白胸口,再将人狠狠地压到了地上。
叶白身上的肌肉在一瞬紧绷,夏锦的手却已经按到了叶白的右腕上面:
“寻少爷,您不想要这只手了吗?”
骨头被生生捏碎的锐痛似乎再一次浮现出来。叶白眸色转深,却说起了另一件事:“之前在帝都城门口的一箭,是你射的
?”
夏锦讶然而笑:“寻少爷果然是练武奇才,我只不过出手一次,你就记下了我内劲的波动。”
“那一箭倒是不错。”似乎浑不在意自己的处境,叶白只是这么道。
夏锦眨了眨眼:“寻少爷,您也开始服软了吗?只不过就是你再怎么说,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叶白难得的弯了唇角。
夏锦按在叶白手腕上、一直慢慢加重力道的手不由一顿。他心中有了些惊讶,更多的却还是一种被人看轻的愤怒。
所以,夏锦握住叶白右腕的手只稍稍一松,就骤然加重了力道。
室内响起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叶白只看着夏锦,目光中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还不曾太过专注。
对上这样的目光,夏锦几乎想抽出剑来直接杀了叶白!然而他还什么话都没说,什么事都没做,他还没有让叶白体会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