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出口的声音嘶哑难听,连李清渺自己都皱起了眉头,刚想再倒些水喝,可是空空如也的茶壶已经干了。
男子听到他这副嗓子,面无表情的伸指点了下他手里的杯盏,一杯清水盈盈而出。
李清渺眼睁睁的看着男子当着他的面施起了妖术,端着杯子的手轻颤了一下,有些迟疑的将杯子放了下来,没有入口。
男子漠然的看着被忽视的好意,轻蹙了下俊眉,很是执着的端起来塞回李清渺手里。
“喝。”
低沉的声音清冷淡漠,可是语气里不容置疑的霸气却毫不掩藏,男子平淡的脸上并没有丝毫催促的意思,可是李清渺还是
分明感觉到了男子眼神下的威胁之意。
没必要为了一杯水去惹上麻烦,李清渺妥协的将水喝了下去,出乎意料的清甜爽口让他轻轻挑了挑眉,还以为这水是妖法
变就肯定不堪入口才是,没想到,滋味这般好。
男子见他并无反驳之意,又轻点杯盏再次注满清水,李清渺这回却有些迫不及待了,咕噜噜的喝了下去,眉间眼梢都带了
些愉悦。
两人就这么玩闹似地变水喝下,喝完再注满,直到李清渺撑得肚腹隆起才停下了这种无聊把戏。
李清渺看着男子沉稳淡定的端坐在简陋的木椅上,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不由得有些心惊。
颇有些狼狈尴尬的移开视线,李清渺清了清嗓子才缓缓开口道:
“无事不登门,你来找我有何事,但说无妨。”
思来想去也只有无事不登三宝殿可以解释这妖人来寻他的目的了。
男子看出李清渺的局促不安,很自然的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看向了苍茫天际,半晌才再度开口,道:
“你们凡人的衣裳要去哪里买?”
李清渺诧异的睁眼看着男子平淡的侧脸,很是错愕。那些山野杂记中不是说妖是无所不能的么,想要变身衣裳有何难,可
是眼下这沉默惯了的妖怪初次与他同桌吃食就为了问他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心里虽然疑惑万端,可是李清渺惦记着刚才此人才为他解了鱼刺之急,所以还算很平和的开口回道:
“村里最好的绣坊是村东头的柳寡妇家,虽然比不上豪门大户人家面料精致昂贵,可是绣活却是一等一的好,穿出去也算
体面气派。”
男子沉吟片刻,缓缓起身,举手投足皆是一派翩翩风度,眉梢眼角冰冷寒凉无半丝情绪波动。
“带路。”
不容拒绝的语气显然已经习惯发号施令,李清渺倔强性子上来强忍着一口恶气,实在有些不想搭理,可是转念一想,眉头
就放松下来。
“给领路钱。”
掌心一翻,眉目含笑,一副斤斤计较小气模样,三分狡黠三分调戏,李清渺不过就是想逗逗这只妖精而已。
男子迈出门房的脚步霎时顿下,幽邃墨瞳看向李清渺,轻轻抿唇,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衣袖里摸出一样物什置于李清渺摊开
的掌心。
手里温润的触感沉甸甸的,李清渺看着那颗圆润饱满的黑珍珠瞠目结舌。光是看这珠子大小就已非寻常珍珠可媲美了,更
别提这珠子墨黑的好似还透着股灵气,分明是件不能用金银来衡量的珍宝。
这人,就拿这种宝贝当了赏人的领路钱,还真当他是食那嗟来之食的乞丐叫花了?
从小虽说没有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过,可是李清渺异常厌恶那些大家公子慷他人之慨挥金如土的纨绔模样,适才还挂在脸上
的笑意已然消失无踪,脸色暗沉。
看着李清渺变了脸色,男子微微地眯起了眸子,又从兜里摸出了一根珊瑚发簪,递了过去。
“如若不够,我再另想办法。”
男子清冷的嗓音带着点懊恼的意思,不细听也不易觉察,不过李清渺倒是听了个分明,接过簪子来细细的看了看,果不其
然也是世上难见的宝物。
打量着男子面沉如水的脸庞,李清渺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敢情这妖怪不知道他这随手摸出的东西行情如何市价多少么?
李清渺轻笑出声,换来男子不解的目光,静静地看了他良久,男子再度转身迈开步伐。
“带路。”
李清渺收起笑意,和缓了不悦的眉目,还有浅浅的笑痕留在了唇畔,看起来没有往常那么阴沉了。
“稍等片刻,我取点东西。”
见到男子几不可察的颔首,李清渺钻进了内室,不一会儿就走了出来,刚才男子给的珍珠和发簪都不见了,两手空空只有
腰间微微鼓起。
“走吧。”
快了一步越过男子,李清渺走在了前头。
既然收了领路钱,这路,必定是会好好带到的了。
想来他棺材李从不多讹人钱财,可是偏这妖怪这般有意思,那两样物什,就暂且帮他保管着吧,就当家中多个房客也未尝
不可。
第四章
两人徐徐前行一路无言,李清渺神色淡然,男子依旧眉眼含霜静默无语,漫步徐行倒也惬意,山涧清风拂面,景色虽已萧
瑟,好在日暖风和,红叶翻飞也别有一番美感。
不过两人悠闲的步伐进了村子就变了一副光景。
柳村虽说只是村,但是规模并不比一个繁华小镇来得差。这里气候温和四季如春,加之处在官道要塞交界之处,交通便利
,当地特产的丝绸瓷器都是进贡朝廷的上品,所以此处经商者甚多,很是有一番繁荣景象,比起天子脚下也不遑多让。
李清渺二人进了村子,大多数人看到他那身灰扑扑的衣裳和冷漠淡然的残眼模样都视而不见不愿搭理,不过当这些人视线
无意扫到走在他身后的黑衣男人时都会直愣愣的呆站住,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屏息静气久久无语,许久之后才彷如被敲
醒似地回过神来。
一些识得李清渺的小摊贩原本吆喝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倒是李清渺挺有闲心的边朝柳家绣坊行去边随意看着琳琅满目的
小商品,唇畔笑意盈盈。对于他身后那黑衣男子带来的影响浑然不觉一般。
黑衣男子更是目中无人,对那些娇羞的红了女儿腮的俏姑娘美娇娘们连个正眼都不曾扫过去,只是背着手闲庭漫步一般尾
随在李清渺身后不紧不慢的走着,一路行来接了无数玻璃心秋波意。
李清渺眉眼一转就看到了那些痴痴倾注在身后男人身上的爱慕眼神,不由得轻笑出声。
虽说他跟这妖人相识时日不多,却对他的秉性多少还是有些许了解的,不说他天生高傲睥睨,就是那份冷心冷肠的模样也
不会是个知人心意的多情公子,只可惜那些芳心暗许的佳人们,这次恐怕要铩羽而归了。
徐行一路踏碎芳心无数,李清渺将惹人眼热心急的祸害带到了一栋独院,门外大红灯笼高高挂着,精致的雕花大门微微敞
开,似是女儿家欲语还休的矜持心思,等待着勾心人儿推门而入,就将一张芙蓉面羞羞涩涩半遮半掩。
见着柳家那出了名的标致美人柳霏霏杏眼微挑眼含春情的猛对那妖人递秋波,李清渺暗笑在心,那男人分明不解姑娘那万
端心意,只是自顾自的打量着各式锦缎丝帛棉布,许久之后才挑起一匹纯黑布料拿了起来,扭头看向李清渺所立之处,似
要开口询问什么,却不料被一袭娇声甜嗓堵住话头:
“公子好眼光,这匹墨锦是前日里才到的新货,色亮缎好,是一等一的上品,用它来裁制秋衣那是最好不过了,如再绣上
一方写意山水肯定更添风雅,公子这般人品,最是适合不过了……”
这柳姑娘说着说着就粉颊含羞,粲然双眸似是诉说着千言万语,想要这俊美男子垂青心切偏又带着小女儿的羞怯,看着反
而极为惹人怜爱。
姑娘家娇美嗓音煞是动听,李清渺听得都有些飘飘然了,俏佳人眉眼含情婉转承情是多好的一桩人间乐事呐,偏生遇到个
冷情之人。
“你觉得如何?”
男子彷如从未耳闻那柔媚声音一般拾起布匹一端举起来朝李清渺问道,打断了李清渺沉浸在美人娇啼中的旖旎心思。
“公子,你……”
大概是从未被人如此轻慢对待,那柳霏霏顿时就红了眼眶,潋滟水雾袭上秋瞳,似悲似泣的可怜模样真是让见者为之心疼
难受,恨不得摘星捧月只为哄得佳人展颜一笑。
李清渺眼见情况突变也有些尴尬,只得点头回道:
“柳姑娘说这匹布是上品那就肯定不错。”
男子听到李清渺这么说反而轻蹙起剑眉,看似有些不快,再开口时嗓音更形清冷,隐隐含着不悦。
“我是问你觉得如何,与旁人无关。”
此话一出,那柳姑娘终于掩面洒泪奔进了内房,啜泣之声还隐约可闻,坊内其他那些绣娘们看到自家小姐被人如此奚落更
是眼角含针朝不识好歹的两人射来,窃窃私语中都是满满的愤懑之意。
李清渺被那些绣娘们看得面红耳赤,恼羞成怒的拽起黑衣男子就疾步走出了柳家绣坊。
虽然以往他也不会得些好脸色,可是今日这般被众人蔑视的感觉还真是头一遭,这无妄之灾都起于身边这冰冷无情的家伙
。
李清渺走得飞快,被拖着离开的男子倒是没说什么,只是默默跟着,行到另外一家贩卖布匹的店铺时稳稳地停下了脚步。
“这里也有,进去看看。”
本是挟人的反被拽走,李清渺顿时面如黑纸,难看到了极点,负手立于店门外就不肯再进去了,独自生着闷气。
这般不识好歹不分青红的混账还管他作甚,让他自个选去吧。
掌柜的见着穿着打扮差异甚大的二人进店里稍有纳闷,不过上门既是客,所以放下疑惑展开笑颜上前为那黑衣公子一一介
绍。
“公子可是想裁点新衣?这边是半月前才进的新品,虽比不得柳家绣坊的精细,却也是不错的佳品了,公子不妨考虑考虑
。”
黑衣男子拿起其中一匹细细打量,回转头看向李清渺,见他只留了个背影,就徐步上前将布匹凑到他面前,冷声问道:
“这匹如何?”
着实不想理睬他的李清渺皱起了眉,撇过视线看往他处,只当没见着眼前那匹好布。
黑衣男子不依不饶,又将布从另一边递了过去,李清渺又偏开头去,男子见状也跟着挪移手中布帛,站在一旁的掌柜的见
这状况冷汗直冒,搞不明白这两位客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如此这般来回几次,纵然是个好脾气也被惹急了,李清渺怒视着男子冷冷的讥诮道:
“我这么个市井小民哪敢穿这般珍贵衣裳?我现下这身衣裳统共才六文钱,你问我,我怎知你这矜贵身子该选什么衣料才
合适啊。”
说罢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男子闻言沉吟片刻,很果断的将拿在手里的布匹放下,转而去拿搁在货架最偏僻处的廉价布匹,那些布料已经许久无人购
买,积了许多污垢灰尘,灰扑扑的看着就下作。
“我要这个。”
掌柜的一听此言登时瞠目结舌不知所以,这一身贵气俊美无俦的公子爷居然要买那过季的陈货?
许是掌柜的倒抽凉气的声响太大,李清渺一个好奇就转头过来看了看,也不禁有些皱眉,随即笑的凉薄起来。
“他要这匹那就买这匹,掌柜的钱我给你搁这了。”
掏出十文钱摆在柜台上,李清渺饱含深意的看了男子一眼,回身即走,片刻不停。
男子拿着刚买的布匹跟在他身后,不言不语,仪态自然潇洒,好似手中抱的不是低等麻布而是珍馐宝物一般。
比起出门之时那种悠闲自得,李清渺此时心里五味杂陈,闷声不响回了屋一头就栽进了后院那堆棺材里,手中的钉锤当当
作响。
那妖人到底要怎样?忽然从天而降,忽然又与他同桌吃饭,还买下那匹明显就与他身份不符的廉价麻布,这些动作所为何
事。李清渺百思不得其解,所有的疑惑源头都出在那妖人身上,就像一片祥云图,你明知他成型是何等模样却偏偏雕琢不
出形貌,总好像是缺了一块拼凑不完整一般,种种疑端担忧生生压得人几乎疯癫。
烦闷的扔下手中铁凿,李清渺赤红着眼踏出后院,朝着前厅而去,正巧看到那妖人提着几尾活鱼进门,顿时怒火中烧一把
夺过来抛到地上,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显然被气得不轻。
“你到底是要如何,给个痛快行不行?要杀要剐你说了就行,我李某一定照办。”
本来李清渺并非冲动之人,可是天长日久这么被人吊着,心里七上八下不知何时死期将至,任谁再淡然的好脾气都会爆发
,今日这买布之事就成了整个荒谬事情的导火索了。
男子面对李清渺愤怒的质问充耳不闻,弯腰拾起地上鱼儿置于桌上,李清渺索性连木桌都掀翻了,对男子怒目而视,一副
不得其解不罢休的架势。
“我来寻人,寻到即走,不用担心,我不会伤你性命。”
这是男子头一遭在李清渺面前说明缘由,清冷声调平和的毫无波澜,只有黝黯墨瞳闪烁着灼灼精光,观之便知他所言非虚
。
最初的疑惑过去,李清渺适才愤懑的心情已经逐渐和缓下来,紧握的双拳也放松了,只是还有些疑问。
“你为何从天而降?你要寻何人?”
前一句确实是他心头最深重的疑问,可是后一句却是脱口而出,说罢不禁有些懊恼,自己何时也跟市井婆姨之流一般碎嘴
了。
男子轻瞥了李清渺一眼,扶起刚才被掀倒的桌椅,一撩衣摆悠然而坐,见李清渺犹自站着,索性拉了他一道坐下,这才慢
慢开口:
“为何落入你家我也不知,只知晓当时睁眼就已经在你家中了。”
这个解释跟没有解释差不多,李清渺微微有些不满,接着再问:
“那你要寻找之人是谁?说出来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要是早些寻到,或许这挨千刀的祸害就能早日离开还他个清静了吧。
沉默半晌,男子低垂颔首,低低说道:
“不知道,我只是隐约记得来此是为了寻人,但是寻谁……却记不得了。”
一阵静默之后,李清渺有些无奈的再次问道:
“那你怎会受伤的总该能说吧。”
男子眼露茫然,半晌才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
揉了揉抽痛的额角,李清渺对这一问三不知的妖人已经头痛到了极点。
来到人间这么久了,这妖人对什么都懵懂茫然浑浑噩噩,真不知道他每日每夜都在干些什么,换做是他,要是失了记忆那
还不如自刎重头活过来得好,总好过孑然一身无知无觉。
最后,李清渺已经烦闷的不知该如何了,随口问道:
“那你姓甚名谁?”
本以为依旧得不到答案的李清渺却忽闻男子低沉的回道:
“敖祭。”
吃惊的看着一脸平静的黑衣男子,李清渺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说,你叫做敖祭,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对于一个前尘往事都不甚明了的妖物还记得自己名字这点,李清渺真是错愕不已。
“……我只记得,有人这么唤过我……”
像是回想起了一些破碎的零星记忆,敖祭仰首望向沉韵似海的渺茫天际,眼神空灵茫然,刀削石刻般脱俗样貌衬着晚霞,
恬淡静默,风仪超凡,真真的美人汝矣,这番姿态叫李清渺一时间看得痴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般红了耳根。
“呃,那个,饿死了,我去做饭,你稍等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