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有肺病,所以在他授课的时候朱厚熜一直都尽量离他远一点,不要被飞沫传染了。
不过这位先生的教育水平的确是很高的,他本人肚子里墨水很多,而且他提出的很多观点都很有新意,也很大胆。或许是
因为朱厚熜还小,王先生在他面前不怎么避讳,有时候他说出口的内容,甚至让听着的朱厚熜很怀疑他是不是也是穿越过
来的。
似乎这也是很正常的,因为王守仁先生也是二甲进士出身,学历很高,但是性格有些古怪,行事作风也不为时人所理解。
所以他得罪了当权的太监,被革职了,这才会流落到朱祐杬偏远的封地,来给一个藩王府里不到三岁的小孩当家庭教师兼
启蒙教师。不过王守仁并没有为此感到不平,或者是他不平悲愤的时候朱厚熜没有看到,反正现在出现在朱厚熜面前的就
是这么一个宠辱不惊,波澜不兴的王守仁先生。
这一定不会是个平凡的人,朱厚熜想,除非他实在太倒霉了,才会被淹没在历史之中而籍籍无名。
很久以后朱厚熜才算是真正认出来了他的这个启蒙老师,王守仁,明代著名的思想家,军事家,哲学家。
后世更多的人习惯于称呼他为王阳明,或者是阳明先生。
但是现在对于王守仁这个名字只能联想到“我的启蒙老师”这个词条的朱厚熜,是没有机会随之学习更深奥的东西了。因
为他们现在的主要课程是千家姓。
朱厚熜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文盲,他认识很多繁体字。但是如果现在说不会写那就是文盲,那么朱厚熜就的确算是个文盲
,因为他根本就不会用毛笔。
在几百年后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家长们非常热衷于送自家孩子去各种各样的兴趣班。跨世纪的青年苏沉照当然也曾经接受
过不止一个兴趣班的压榨。但是这些兴趣班覆盖了围棋象棋古筝钢琴素描国画拉丁舞,就是没有书法。所以直到苏沉照到
了二十多岁都奔三了的时候,他仍旧不会用毛笔。
曾经有个知名学者在网上说过,不会写毛笔字你就不能被称为真正的有文化的中国人,这句话曾经让苏沉照暗自唾弃过自
己。而现在,朱厚熜想做的就不是暗地里的唾弃了,而是光明正大的喷血。谁能知道写毛笔字有这么难啊……
朱厚熜看着纸上一行行奇丑无比的字,眉眼都皱到一起了。他自觉当年苏沉照的硬笔书法还是很可以看的,为什么现在换
了毛笔就怎么都写不成呢?
这算是应试型人才朱厚熜人生遭到的第一个重大挫折了。中考,高考和考研他都是顺顺当当的过来了,可是只是学写字,
学了一个月了,字却还是写得这么丑,真是失败。
王守仁看出了朱厚熜的沮丧,也不指责,也不安慰,只是重新铺上一张纸,拿了一杆细一点的笔,沾上墨递给朱厚熜:“
世子先写好自家的姓氏吧。”
说完,他拿起另一杆笔先在纸上演示了一遍,一个挺拔颀秀的“朱”字跃然纸上。
于是朱厚熜接过笔,开始一笔一划照着王守仁的“朱”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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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的时间,如果是一个普通的三岁小孩子,那他可能也就能取得从一查到十,到一查到一百的进步。但是朱厚熜明显不
是一般的孩子,于是他的学习几乎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
不过明朝的教育内容单一也是他学习进步快的一个方面,虽然课本众多,有四书五经,加上各种集注传记之类的,但是本
质上还是只学语文这一科。就算是需要大量的背诵,但是这也难不倒朱厚熜,毕竟应试型人才嘛,中国的学生最擅长的不
就是一个“背”字吗?
王守仁也对朱厚熜非常满意,聪明伶俐的学生总是最得老师的喜欢嘛。就算是在他教朱厚熜读书的时候,朱厚熜总是跟他
打岔,提不同意见,这似乎也让他很受用。
他的教育方式比较符合美国人所谓引导式教育,他从不会因为朱厚熜提出了和圣人(不管是孔圣人还是孟圣人还是朱圣人
)说的话不同的想法或是意见而责罚他。相反的,他总会很认真的听朱厚熜说那些实际上来自几百年后的理念,然后仔细
的记下来。过几天朱厚熜就会从王守仁的口中听到这些理念的新版本,它们在王守仁的改进下变得更适合这个时代了。
这就是教学相长吧?朱厚熜对于王守仁先生简直满意到不能再满意了,他甚至在盘算着能不能把王先生一直留在王府,将
来还可以教育下一任的小世子,他的儿子。
可是,这世界上真的有很多事都是坏在可是这个词上面了,朱厚熜明显的忘记了这位王先生并不是他父亲的幕僚,也不是
他父亲的属官。这位王先生是个致仕的官员。
王守仁的人身自由本质上还是属于朝廷的,只要朝廷公文一下,让他去哪里他就得去哪里呆着。所以当王守仁接到吏部的
公文让他重新入仕的时候,朱厚熜真的是傻了眼了。
正德六年的正月,刚过元宵节,朱厚熜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送走了他的启蒙老师,也是他这辈子最尊敬的老师,王守仁王先
生。
王先生被任命为庐陵知县,年初就得上任了,走得比较匆忙,只喝了朱祐杬的饯行酒,第二天一大清早带上行李就上路了
。当习惯于在辰时起床的朱厚熜醒过来的时候,王守仁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城门外,连马车扬起的灰尘都平息下来了。
王守仁走了,可是朱厚熜的学习不能因此终止。生活还是要继续的,朱祐杬又给他找来了一位大儒做他的老师。
这次可真是大“儒”了,任何与孔孟之言,程朱理学不一样的言论都会被这位老师视为反动,然后就是责罚。
打手板罚跪这一类体罚,作为王爷世子的朱厚熜还没有那个荣幸见识到,毕竟他也算是个皇家贵胄,身娇肉贵。但是罚抄
,这个自古以来中国教育者都非常擅于应用的手段,朱厚熜算是恨透了它。
在小学毕业之后,朱厚熜重新的再一次的熟悉了抄写这种无意义的反复劳动。“世子,请将《×××》的第××页抄写×
×遍”成为了王守仁离开后的第一年他听的最多的一句话。
不过他的老师,大儒赵审倒是很满意的看着年幼的世子乖乖的抄写,然后再在他说那些有违圣人之道的言论的时候继续罚
抄。
平心而论,赵审是个文化水平不下于王守仁的人,当然,这仅仅是指他对于四书五经的学习理解方面。在朱厚熜看来,一
直没能中进士,大概是赵审的运气实在不好。
可是在思想方面赵审就远不如王守仁了,他是个比较死板的读书人,说得刻薄一点,离他三丈远都能闻见他身上那种书生
的酸味。他最擅长的是就八股文。
朱厚熜很为此无奈,但是他没得挑。赵审已经是很不错的了,这世界上不是每个愿意来王府教小孩的人都有王守仁的水平
。
所以他只能收了所有的心思,专心致志的跟着赵审读书。
时间一晃就是九年,朱厚熜终于十三岁了,好不容易的脱离了儿童的身份,成为了一个少年。这九年时间里都没有什么和
朱厚熜有关的大事发生,王府里无非也就是添了几个和他同父异母的小孩,有男有女。朱厚熜家的人口数量进一步增加,
除了他的弟弟妹妹个数有所增长之外,王爷老爹又多了几个侍妾侍姬之类的。
和朱厚熜关系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的便宜老妈又生了一个弟弟,就在他五岁半的时候。这让原本就不怎么亲密的母子关系变
得更平淡了,他老妈更多的心思当然是放在小儿子身上,而不是这个怎么都养不熟的白眼狼身上。
其实说他是白眼狼,真的是冤枉了朱厚熜。他一个大男人,面对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人,真的很难真心的产生母子情
深的感情,就算这个女人真的是自己这个身体的妈。更何况他是等于抢了这个女人的儿子的身体,所以刚刚穿越过来的那
些日子,朱厚熜每次面对蒋氏(也就是原朱厚熜的妈)的时候都感到很心虚,也很尴尬。
而且王府的规矩,小孩一律都是由奶妈带大的,本来就跟亲妈不是太亲密。再加上开始的时候蒋氏总觉得自己对儿子照看
不周,让儿子出了痘,险些丧命,对朱厚熜也是客气的不行,这样的客气小心倒让母子关系更加疏远了。
不过朱厚熜一点也不担心这个和他自己同样是嫡出的弟弟会抢走他的王位。先不说蒋氏也只是稍微偏爱弟弟一点,仍旧待
他很好。只要是朱祐杬在,就不可能废掉朱厚熜的世子位。要是朱祐杬死了……那朱厚熜就是王爷了,更加不用担心。
朱祐杬最喜欢的孩子当然还是聪明早慧的朱厚熜,对于朱厚熜新出现的可爱的弟弟,他基本保持每五天看一眼的状态。
对于朱祐杬这样的行为,朱厚熜保持沉默。他其实并不希望朱祐杬比起自己更加喜欢这个弟弟,对自己的世子地位造成威
胁,但是在内心又觉得作为父亲,朱祐杬未免有些不负责任。
可是他也并不能说什么,因为朱祐杬的日常生活基本围绕教育朱厚熜和宠幸侍妾展开。教育朱厚熜,朱厚熜自己当然不会
反对这个活动,事实上这是朱祐杬做的仅剩的一件正经事了。而宠幸侍妾……子不言父过,朱厚熜还没那个权利指责自己
老爹的私生活。
相对于家里的平平淡淡,朝廷上可谓是精彩纷呈。当然这是针对朱厚熜此辈看热闹者来说的,对于大臣们这九年简直就是
水深火热。
正德皇帝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喜欢热闹和玩乐。这一点就算是远在封国的朱厚熜也知道了这个皇帝堂兄的威名。
他喜欢亲征打仗,喜欢折腾大臣,喜欢干许许多多荒唐的事情。
而对于这些朱厚熜也都只是看看热闹,真正让他关心的,也就只有正德十四年刚刚发生的宁王叛乱事件。因为这件事里面
有一个他一直都很关心的人,王守仁。
其实对于这件事,朱厚熜很想插上一脚,帮帮王守仁。但是一来距离比较远,想帮也是鞭长莫及,二来王守仁本人就是个
很强悍的人,当宁王叛乱的消息传到朱厚熜这里的时候他已经基本上平定了叛乱了。
三来,就是这时候朱厚熜自己也忙得不可开交。
第二章:丧亲继位
朱祐杬死了。
不知道是因为纵欲过度,淘虚了身子,还是真的像他自己所说的着了风寒,原本还算身体健壮的朱祐杬在刚刚入冬的时候
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四个多月。
即使王府的医疗条件不错,最终也还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朱祐杬在正德五年开始春暖花开的二月初过世了,或者应该
说,薨了。
对于他的这个便宜父亲,朱厚熜说不上多尊敬,但是亲近还是有的。朱祐杬是个行事有点荒唐任性的人,但总的来说他绝
对是个好人,朱厚熜一向都觉得做一个藩王做到他这样也算是不错的了。
但是现在他死了。朱厚熜这时才感觉到,他对于这个极宠他,纵容他,教育他,传授给他许许多多厚黑学知识的父亲,感
情绝对不是他自己认为的那么一点点而已。
十一年的相处,十一年的宠爱,十一年的父子……这些都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而已。
朱厚熜跪在朱祐杬的灵前,哭得很伤心。
苏沉照的一辈子,没有经历过亲人的去世。他的父母身体都很好,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也都是长寿健旺的老人。他从没经历
过亲近的人的死亡。
但现在穿越成了朱厚熜,不过才十三岁的年纪,就必须面对父亲的去世了,这让朱厚熜内心感到很空洞,仿佛失落了什么
重要的东西。
哭也哭过了,朱祐杬也下葬了。朝廷给了个谥号,“兴献”,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字,但也算是符合了朱祐杬一生的作为。
朱厚熜继承了朱祐杬的王位,成了王府的新主人,他做的第一件事,当然还是服丧。
朱祐杬刚去世的那一个多月,朱厚熜觉得服丧真的是很必要的,要不然很难表示出自己的哀痛。此外,故意的不吃东西,
饿自己,故意的穿不好的衣服,让自己不舒服,这也算是通过自虐,发泄一下失去亲人的痛苦。
事实上这样的自虐真的很有用,让自己过的差一点,仿佛真的能够让心里好受一些,起码朱厚熜觉得是这样的。专心的服
丧不会让自己觉得,在失去了父亲的时候自己还是很享受很快活的,对不起死去的人。
但是出了七七,也就是朱祐杬去世后的第四十九天,朱厚熜就觉得,其实服丧,意思到了也就行了,三年的时间都用于自
虐和折磨自己,那真的很没有必要。再多的感情,在这三年的时间里也都会因为服丧这种活动而消磨完的。
总是穿着粗布衣服,吃冷稀饭,不能吃油,不能吃肉,不能吃白面,不能吃鸡蛋,连盐都不能吃。要睡在棺材旁边或者是
墓道里,冰冷的地上只垫着草席,还不让盖被子,真的很不人道。这样过三年,对父母再深厚的感情恐怕也都变成怨恨了
吧。还是说让生者将死者抛到脑后,然后奔向美好的新生活,这就是服丧的意义所在?
七七之前朱厚熜都是在王府里服丧,还不觉得。等朱祐杬下葬,他们全家搬到了朱祐杬的配陵里,朱厚熜这才发现,三月
初,还是很冷的。
虽然地上铺着草席,也能盖单层的麻布被子,但是在没有地龙的配陵宫殿的地板上睡了一旬(十天)之后,朱厚熜还是很
不争气的病了。
其实他的病也就是感冒,并不严重,吃了几天药也就好得差不多了。但是在医疗水平相对落后的明朝,伤风感冒也是不小
的病了,不注意的话就会变成伤寒,然后变成肺炎,然后变成肺痨病(肺结核),然后王府就可以再办一场丧事了。
于是朱厚熜的保姆(注意,不是奶妈)陈氏赶忙把他挪到了床上,加上了厚厚的被子,请大夫来看,熬药求神,忙得不亦
乐乎。
王妃——现在是太妃了——蒋氏也来看过朱厚熜好几回,但是她也不能总守着大儿子,因为她的小儿子病得更重,已经是
伤寒。
朱厚熜和蒋氏关系平淡,但却是非常疼爱这个同胞弟弟的。在朱厚熜看来,这个孩子一直以来都比较可怜。
蒋氏生他的时候不足月,所以他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
快三岁了才会说话,完全比不上朱厚熜的聪明,也得不到子女众多的朱祐杬的喜爱,六岁的时候才有了大名,朱厚煜。
母亲虽然宠他,但毕竟比不上父亲的教育,现在他也都八岁了,还没有读过书。
同样是嫡子,他根本就没有继承王位的机会,但是也要像朱厚熜一样严格的为父亲守孝。
更不用提才八岁就失怙,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现在他又得了伤寒,朱厚熜简直要恨死守孝服丧这件事了。为什么这么年幼的孩子也必须遵守那一套迂腐的规矩?朱厚熜
决定让弟弟先回王府去。
但这个决定立即遭到了包括赵审在内的一众王府幕僚和家庭教师们的反对,特别是赵审,他又一次拿出了笔墨纸砚,要求
朱厚熜抄写一百遍《孝经》,还要他用自己的血来磨墨。
怎么可能!
不论是继续让朱厚煜呆在阴冷的配陵宫殿里,还是割破自己的手指用鲜血写《孝经》,朱厚熜都是绝对不会干的。
从本质上来说,曾经做了十六年理科生的朱厚熜同学是个绝对的无神论者,他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学得一向很好。
服丧这件事,对他来说根本无关鬼神,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平复丧父的悲伤的手段而已。在他看来,不得朱祐杬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