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洞,他也是听到了贵州暴乱的消息之后才赫然明白过来的,着实也没有什么准备。原本今日小朝会,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大不了便要以死谢罪了。或者如果皇上圣德宽容,能够容许他戴罪立功,也可平定了贵州民变再议罪。实在是改税制这
件事,本就是皇上首倡,他附议。总不能说是皇上错了吧。
小朝会之后,皇上让他们四人到书房议事,王守仁早已经下定了决心,于是也从容以对。夏言脱口而出,罪源在新税制的
时候,王守仁着实心中一紧,只是面上没有过于着相。然而,还是担心这样直言皇上的不是,夏言会不会落下什么过错。
只是皇上的反应,却有些出乎王守仁的意料。没有多么气愤的表现,似乎也不觉得尴尬羞辱,只是面上有些怔怔的,似乎
是被这句话吓着了。本来王守仁以为,皇上年不过十六,少年气盛,又刚逢新婚,最是血气旺心气高的时候,总该有些不
平之意,可是现在看来,这样怅惘的样子,却好像是……在悔过一般?
正这么揣测着,皇帝张口却说要裁撤了新税制。虽说说到半途就改口了,收回了原先的话头,却也让王守仁吃惊。自古以
来君无戏言,便是皇帝说的错了,也是不能更改的,如今皇上这样说,却是丝毫不觉得自己令出不行有什么损伤颜面的了
,只要是错了,都愿意改?还是说,这只不过是他一时语快?
这可见是真的着急了,王守仁点点头。之前他自己内心还觉得皇上会将责任推给他,现在看来,这般想法,却是有些小肚
鸡肠了。这么相处了将近三年,他也该是了解这个少年天子的,却还这么揣测他的心思,可不是将他想成了好大喜功不分
是非的人?
皇帝,说起来是个明君的苗子呢,怎么会因为这件事就改了性子?
果然,皇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倚仗他,王守仁也颇得意。若说朝政,他或许及不上在京为官数十年的杨廷和,但是平定地方
,宣抚皇恩,便是当年正德朝一无所有时,他也做得风生水起。如今有皇上做后盾,还怕不能安定了贵州?
只是,皇帝的下一句话,却是彻底让王守仁震惊了。
直承己过,还要安抚地方,不计前嫌,特地的告诉了他,务必要从宽处置,这真是出乎了王守仁的意料。看来,皇上不仅
仅是明白百姓辛苦,也是个极有担当的人……更为难得的是,此刻他居然还想着平定之后安抚百姓而不是剿杀首恶,说来
这些叛乱的百姓,论其首领,便是有原因,那也是罪不容诛的……
王守仁一时间失语,他有那么一瞬间被震撼了。特别是皇帝说的那一句,是他对不起百姓,实在是让他震惊。还是正德十
六年重逢的时候,王守仁就知道皇上的性情脾气,心中是有着天下社稷的。可是如今,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个少
年。却原来他不止是个明君的苗子,还能这么仁善爱民……
王守仁有些喟叹,他王守仁何德何能,得遇此君。这辈子辅佐这么一个帝王,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今日看来,皇上确是至善天子……王守仁边暗自叹着边向外走,只是还显稚嫩,今日有些过于急躁了些。只要假以时日,
历练出来了,定是不世之明君!
正叹着,后面皇上又叫他回去,转过身,听得皇上又有了什么新的想法,却是个出乎意料的好点子。公田原先也不是没有
,只是都是用的佃户。如今皇上这个法子,说起来简单,真的实行下去,估计还真是个造福于民的举措。越是简单,就越
难找到漏洞,这个法子,想必不会像那麻烦死人的税制一样,最终却是祸端了。
不过,更加让他欣慰的还是,皇上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便稳定下心绪,从最初听闻是税制逼得民变时的惊慌到现在的镇定自
若,也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吧?方才觉得他急躁稚拙,现在看来,也不算什么不足。即便是需要些时间,也总是能稳定下
来的呢……
于是王守仁微笑道:“此举甚善。”
得到了王守仁的首肯,朱厚熜也算是放心了。现在他有种不自信的感觉,如果现在王守仁坚持认为这样的公有制不好,那
么即便是朱厚熜见识过后世再多的成功例子,或许他也不敢就这么实行这个政策。实在是贵州的民变,打击到的,是他的
自信心。
刚刚才松了一口气,朱厚熜还没来得及喝口茶缓缓气,王守仁就又说:“只是……”
这个“只是”让朱厚熜心里猛地一紧张,赶快放下已经举到了嘴边的杯子,认真听王守仁的“只是”。
王守仁却笑了,很安抚的笑容,慢慢地说:“今次贵州暴乱,并不是皇上的过失。再则,便是皇上有些疏漏,人无完人,
孰能无过?皇上便是圣天子,也总要有思虑不及的时候。万万不可因为这次的小小失误便灰心丧气了。”
他这么说,却是在安慰朱厚熜了。朱厚熜心情顿时放松了不少,只要不是挑毛病就好。现在他的精神状态,实在是经不起
王守仁这样的权威人士的批判和打击。
虽然王守仁的安慰对于朱厚熜来说,只不过是小小的慰藉,但是也足够他现在暂时振奋起来了。现在他需要肯定的声音,
即便是王守仁这样含蓄的告诫他不要对自己丧失信心,朱厚熜也能够从这些语言中获得一点支持了。
于是他缓缓地绽开了一个笑容,向王守仁,更是向他自己表示,现在他没有丧失斗志。
第五十六章:京畿动荡
三月二十六日接到了贵州民变的消息,四月初二王守仁就已经上路了。因为是安抚为主,剿杀为辅,王守仁带的人马并不
多,只有三千人而已,仍旧是团营随他出征。
只是粮食还是少不了的,为了安抚那些因生存问题而叛乱的百姓,估计粮食还是个极其重要的道具。土地虽然是中国农民
心之所系,但是当面对饥饿死亡威胁的时候,还是粮食更有感染力。毕竟不可能在分配给自己的那一刻,土地上就立即长
出来能够填饱肚子的粮食。
因为今年倭寇的活动受到了毛伯温的大力阻挠,江南各地一片祥和,新的税收制度,无论如何增加了粮仓中存粮的数量,
王守仁轻车简从,没有像前次去河南赈灾一样,大车小车的拉着满满的粮食。取而代之,他的车上拉了好几名太医。
送走了王守仁,朱厚熜不可能闲着。之前有王守仁替他处理政务,朱厚熜的日子还算清闲,但是现在,王守仁已经明白的
告诉他,实习期结束了,请你正式上岗。
杨廷和也过惯了有王守仁分忧的日子,他不可能像正德朝的时候,劳模一样的一个人处理好全国的政务。而夏言,他不是
内阁成员,顶多也就是个备咨询。
而现在,朱厚熜的心情一点都不轻松,他也不可能悠闲得起来。才出了那么大的一个漏子,现在真是想闲着,都觉得心里
没底,总是心慌意乱。
于是他忙起来了。也只有忙碌起来,才会忘记那不成功的税收制度改革,忽略他的一系列举措会给这个国家带来的伤害和
危难。
王守仁威名在外,敌人闻风丧胆。这句话一点都不夸张。再加上他官声很好,一向都是爱民如子的形象,在江西的十来年
间,走到哪里哪里富,任职哪里哪里都是丰衣足食,所以当他到了贵州的时候,叛乱的百姓几乎是刚刚见了他的面就缴枪
投降的。
稍稍犹豫了那么两天,只是怕贸然的投降了,归顺了朝廷,会不会受到什么严重的惩罚。
然而事实证明,王大人是仁慈的,皇上也是圣明的。投降了的民匪们,凡是不曾作奸犯科的,都恢复了良民的身份,王大
人还许诺,每个人都会分给他们一块田;而曾经杀过人犯过事的,只要过失不严重,也都有改过的机会。
于是四月中旬到达贵州的王守仁,在五月初榴花刚刚绽开的时候就向京城送回了消息,民变已然平息,一切搞定。
这样的消息让还在京城翘首贵州的朱厚熜终于放心了。民变平息了,没有伤亡,百姓们也都愿意归顺,王守仁也是安然无
恙。这样的结果真是老天爷保佑了。
只是王守仁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他还需要在贵州待着,处理好田地公有制和承包田的问题。这些事情说起来很简单,但
是认真处理起来是很麻烦的。首先要统计田亩,然后统计户籍人口,随后按照人口划分田地,分派到各家,还要讲清楚这
是国家租给百姓的,不能买卖,否则算是违法,最后还要贯彻落实新的税收精神。
这还是简化了的说法。在统计田亩之前,对于那些原本的田地所有者的处理,也是个麻烦事。朱厚熜在京城,并没有见到
详细的情况,但是他也清楚,这回王守仁估计又要得罪了贵州的大户们了。只怕团营又熟悉了一遍抄家破户的流程。
然而王守仁的奏疏上面,总是写着一切安好。贵州是朱厚熜情报网薄弱的地方,先前的民变事件他也看出来了,不论是东
西厂还是锦衣卫,在贵州的网络建设都不怎么到位。所以朱厚熜也无从知道,现在王守仁到底面临着怎样的情况,贵州的
事情,到底顺利不顺利。
而现在,朱厚熜其实也并没有多少时间去考虑王守仁那边情况的进展,每天全国的政务处理,就足够让他忙活的了。并且
,他现在还在策划着对税收制度进行改良。
有梯度的税收模式,绝对不是不好。朱厚熜在完全冷静下来之后,认真的想过了,从后世带来的这种税收方法,绝对是利
大于弊的。对于明朝的长期发展来说,如果想要让现在还是萌芽的资本主义发展起来,又不会带来什么危害,这样的税收
制度,逐渐的应用于工商业,是对于收入差距的调节,也能够缓冲工业发展带来的危害。
只是,现在朱厚熜首先要考虑的,还不是这个国家未来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会发展成什么样,他现在首先要想的,是百姓
们的生活,是他的子民们,怎样才能富足起来。
这样的税收,现在已经证明,最终压迫的是百姓,或者说,是没有土地的百姓。这样的标准的无产阶级,在明朝的人口中
占据的比例并不小。
朱厚熜不想废除现在刚刚上马的税收制度,所以他需要改动它。添加上一些条款,保证百姓们的生计不会受到税法改革的
影响,这是早就该做的了。
于是在想了很久之后,朱厚熜才拿着他的成果给夏言看。他的办法,是仿照着最低工资标准,制定了最高田租标准。
如果能够硬性的规定好,拥有田产的地主最高可以收取多少的田租,那么就算是税收再高,多出来的部分也是地主在掏腰
包了。这样税率的变化,对于百姓的影响应该会小一些。
只是这个标准定在哪里,而这个办法到底是否可行,朱厚熜现在实在是不敢自专了。虽说夏言并不是专业人士,但他好歹
也是在户部干了将近一年了,总该有些大概的标准。
而且,王守仁离开京城之后,朱厚熜能够依赖,也愿意依赖的,就只剩下夏言了。
新的税收制度,本质上对于平民百姓的影响几乎是零。因为朱厚熜制定的基础税率,本来就是大明原本的税率。对于这些
拥有自己田地,田地的数目却又不是很多的百姓们来说,只要基础税率不改变,就等于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所以现在加上了硬性的最高田租标准,对于这些百姓来说也是没有影响的。
影响到的,当然就是那些无产阶级农民,还有大地主们了。
只是朱厚熜觉得,这个阶段只是缓冲,他最终期待形成的,是像后世的中国那样,公有制的土地所有制,承包制的经营方
式。这样对于国家也好对于个人也好,是一种平衡的状态。不会出现有些人没有任何赖以生存的资本,而另一些人却是坐
享其成。
如果贵州的公有制能够成功,那么接下来就是全国的改革了。只是现在朱厚熜只敢这么在心里设想一下,刚刚经历了失败
,他还没有勇气再去尝试在大明的土地上实行新的理念。
黄锦被派去内阁在紫禁城的的办公室西阁去寻找正在那里协助杨廷和处理公务的夏言,却是扑了个空。夏言不在那里。而
后他又去过户部,也没有见到夏言。最终他还是询问了打从顺天府衙匆忙赶回来的杨廷和,才算是知道了夏言的去向。
居然是京畿骚乱。
说起来,京畿该是整个大明最安稳的地方了。天子脚下,谁敢犯上作乱?又是遍地大小官员皇亲贵戚,便是随便扔一块砖
头,砸着的十个里也得有八个是带着品衔的。
这样的地方,就算是跺跺脚也指不定就惹上了什么事,没有人给撑腰,没有在朝廷里说得上话的人,谁敢在这样的地方闹
事?
如今的情形,即便是有,就算是皇亲贵戚,也没人敢怎么着了。当今的皇帝是个严苛的主儿,被他逮着了,别管是大事小
事,总是落不得好的。皇上身边也没有几个亲近的人,王守仁历来遇到这事都是装聋作哑,夏言和赵审一无二致,都是又
臭又硬,杨阁老现下又是紧跟着皇上,一个不字都不说的,出了事,连个跟皇上通融几句的人都没有。
若说还有个陆炳,他可是执掌锦衣卫,等闲谁敢去寻他说好话?只怕是这边刚跟他套完了近乎,转脸他就把刚刚说的话一
字不差的报给皇帝了。别到了最后,没有通融得成,反倒是得了更多的罪名,担了更多不是。
所以京畿能乱起来,真是邪了门儿了。黄锦把他听到的关于京畿动乱的消息告诉给朱厚熜的时候,朱厚熜第一个想法就是
,这不是忽悠人吧?
贵州民变,就不多说了,那里天高皇帝远的,民风又比较彪悍,有压迫就有反抗,动乱起来也纯属正常。
可是现在这是在京城周边,天子脚下。前几天不是王守仁和夏言还说,京畿周遭并无大碍。这并不是因为京畿都是自耕农
,而是因为京畿的田产多属于有官爵在身上的大老爷们。他们因为身份和普通的地主豪强不一样,可以减免税收,甚至不
交税。所以新的税制对他们来说,更是没有影响的。他们的田产范围内,有些连田租都没有改。
要说起来,现在京畿的佃户农民们并没有受到新税制的迫害,怎么也会效仿他们的贵州兄弟们动乱起来?
朱厚熜赶忙让黄锦去西厂拿消息。等到报告拿到了手上,朱厚熜一瞬间很想杀人。
说是动乱,其实也只是两个庄子上佃户们闹了闹,这样却被顺天府夸大成了民暴。
而动乱的那两个庄子属于寿宁侯张鹤龄,动乱的原因则是,寿宁侯因为税制的改革,要向他的佃户们增加田租,并追缴按
照增加田租后计算出的历年增加的部分。
这样荒唐无赖的说法,让朱厚熜气得直笑。见过不要脸的,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他寿宁侯是张太后的亲哥哥,本来
就用不着上交赋税,他居然还能用这个做借口压榨百姓。
加田租不说,还要追缴之前历年的,真是人无耻到了一定的境界,那就是天下无敌的了。
百姓们都是几辈子的贫农,哪有多余的钱粮追缴给他?于是寿宁侯就出动家丁,开始洗劫田庄上的农户。当然,不止是抢
钱抢粮食,遇到好看的大姑娘小媳妇,那些如狼似虎的侯府家兵也不会心慈手软的放过。死了十几个人之后,最终佃户们
爆发了,开始反抗。
加了田租还要学习皇帝抄家,这样七加八加的,还上门勒索绑架,张鹤龄庄子上的佃户们不暴乱那才是不正常。朱厚熜觉
得,像这样的情况,佃户们没有把张鹤龄的狗腿子们都打死,还能放他们回来京城里根顺天府告状,已经是太过于慈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