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牧把院子里的事儿八卦给阿禄听,阿禄听得津津有味。
不过私下里也会想,等哪一天,莫喆又找到新的“客人”进来,自己会怎样呢?
一天傍晚的时候,阿禄以为今天莫喆不会过来了,正打算自己找点儿事做。而莫喆突然来到了他的小院。
“你来了。”他笑嘻嘻地迎上去:“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莫喆径直进了他的房间,拉着他坐下。
“还记得你让我帮你查你们马戏团的事吗?”
阿禄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来了。
再美的乌托邦也只是个假象。不管怎样逃避,那一夜的惨剧不会消失,他连累同伴的罪孽也不会消失。
“阿福他们……还活着么?”
少年嗓子干干的,艰难地挤出声音来。
“我不知道你的同伴们的长相和名字。但是我找到了一些线索……你要有心理准备”
阿禄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那天晚上的事情……你自己还记得多少?”
阿禄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脑子里飞舞着昔日同伴们的脸和血和尸体……那一夜噩梦般的记忆混杂着可怕的联想让他微微地颤抖起来。
莫喆看了看他,自己继续说:“……那天我们清晨出发赶路。路过那里的时候以为是发生了火灾,走近了才发现是个变成了废墟的营地。火好像有人灭过了,只剩下一些烟。在帐篷之间的地上,我发现了你。
一开始我以为你们是遭了强盗。但是你的身上还有钱留着,我想强盗应该不会这么马虎。现场乱得很,一时也看不出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喆拿出一个本子。
“这个是我从当地的官员那里复制来的。是一些相关的记录。”
阿禄战战兢兢地接过来,慢慢地翻开。
故意纵火的痕迹、野兽乱跑的痕迹、暴力破坏的痕迹、有人挣扎逃散留下了印记和受伤留下的血渍……
莫喆指着一张照片,地上有一大滩发黑的血渍,令人胆战心惊。
“这是你的。现场据说有人重伤的痕迹只有这一处。”
阿禄想,太好了,我是最严重的,其他人都没事。
“……然后,”莫喆突然按住他继续翻页的手:“下面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再看。”
什么?
下一页,映入眼帘的却是阿福的照片。
以前老爹还在的时候大家一起拍过一张照片,上面的阿福虽然还很小,也没有这几年这样严肃面瘫,甚至还是鲜活地笑着的。照相是很贵的事情,全团人都很宝贝那张照片。只不过如今……那张照片恐怕早已葬身火海了。
可是这是一张完全不一样的照片。
那是成熟后的阿福的脸,青白的没有血色,而且紧闭着双眼。
23岁青年男子,
死因是气管割裂,失血过多。
曾经一起笑闹、一起练功、一起吃饭洗澡睡觉……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友、师兄……大家的团长、外表坚忍寡言实际上却十分温柔的哥哥……
不在了。
只剩下那具熟悉的躯体,苍白的,死气沉沉地躺在照片里。
阿禄抚摸这照片上的阿福,泣不成声。
阿禄彻底大病了一场。
心病旧伤齐发,长时间的精神紧张和疲劳,再加上半夜不睡觉、上房看星星吹冷风的寒气积攒了下来,害的阿禄连续高烧了三天,然后又绵绵不绝地反复起烧退烧了一个礼拜。这一病,把布奇先生折腾了个够呛,好几天只能直接在阿禄的小院里入定休息,不能睡觉。终于等他的情况稳定下来,布奇先生狠狠地骂了声“麻烦的家伙”才回去自己的阁楼,并且连续三天没有出屋。
脱离生命危险的阿禄,身体状况脆弱不堪,小牧每次来照顾的时候都暗自担忧这个少年会不会就此一蹶不振。他时不时会带着其他下人和侍卫们那得到的各种偏方点心饮料什么的来看阿禄——他自己可能不知道,他在这些使用人的心目中还是很有些人气的。可惜少年绝大多数时间都处在昏睡之中。
这大概算是人体的自我保护机能之一吧。伤心欲绝的少年,身体已经无法继续承受那巨大的打击和悔恨,只好自行进入昏迷状态来打断主人无休止的自我责备和无意识的自我毁灭。
不停地在半梦半醒之间游荡反复,一直从悲伤跳到失去知觉,恢复知觉后又不可控制地再次陷入悲伤。
阿禄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阿寿的声音也在问。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阿喜站在很远的地方喊着。
为什么阿福哥非死不可?明明是你的错!那些混蛋都是冲你来的!为什么你却还活着?!
阿福脸色惨白地从冰冷的金属台子上坐起来。
为什么我会死?
他猛地睁开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黑洞洞的两个窟窿。他张着嘴尖声质问着:
“你是个魔鬼!”
那张脸扭曲起来,看起来一会儿像死去的阿福,一会儿像黄鹂,一会儿像莫喆……最后,他看清了。
那是他自己的脸。
阿禄尖叫着醒来。
而现实之中并没有什么尖叫。阿禄悠悠地睁开了眼睛,虚弱地浅浅地呼吸着。
莫喆竟然在身边。
他是莫家的当家,日理万机,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阿禄病了之后,始终是布奇负责治疗,小牧负责饮食起居等日常照顾。莫喆则表示不想打搅他安静修养,很少过来看他。阿禄昏昏醒醒好些次,看见他的机会很少。没想到这会儿他竟然在。
神志清明了一些,他缓缓地转动眼珠,去看他。
“你想就这样死去么?”
我做下了那么大的祸事,连阿福都害死了。如果不是我,大家都不会有事,
可是,
为什么
……
为什么呢
明明这么该死,明明死了就好了……
为什么,
即使这样,
却还是不想死呢?
眼泪早就哭干了,再没有东西流出来。
懦弱的声音从自己的喉咙里挤出来:
“我不想死。”
莫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吩咐了小牧过来喂粥,自己站在一旁看着。见阿禄果然拼命努力将粥喝掉之后,才又坐回床边。
“把这个吃了。”
一颗黑色的小小的类似球状物体被递到面前。
阿禄没有问,直接用嘴从那人手心里噙了。
那东西本来硬硬的像个石子,但是一进到嘴里面遇见唾沫就化了。味道苦到令人作呕。
莫喆见他皱眉,命令道:“咽了。不许吐。”
阿禄果然努力忍住,硬是吞了下去。
吞完了才问:“那是什么?好难吃。”
莫喆又给了他一杯水。
“是好东西。能让你很快好起来。”
阿禄果然迅速好起来了。
几乎是吃了那东西的第二天,他就能下地行走。三天后就完全跟好人一样,一点看不出曾经那样奄奄一息虚弱不堪。一周之后,莫家大院里的那只飞檐走壁的大山雀就又正常出现了。
只不过,那只大山雀不再像以前那样,即使带着一丝忧郁却也不吝欢乐的本性。他变得更加沉默。除了莫喆过来的时候,他会顺从他的行程和安排,其他时间里,少年都在疯狂地、几乎是自虐程度地练功。而广受侍卫们和下人们欢迎和喜爱的把戏却再也不做了。
******
春暖花开的时候,莫家所在的山头会开满各种花。特别是漫山遍野的达莱花,如霞如火,随风摇曳着仿佛云烟一般笼罩山间。阿禄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达莱花,几乎每天都在塔楼顶端的窝棚里呆着。
莫喆远行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阿禄偶尔会去问问管家有没有消息,一开始还会定期有传信回来,可是最近一个礼拜却一点音讯都没有。管家们说,出门在外难免会有些意外的事情,一个星期没有回信并不是什么严重的大事。况且莫喆每次出门都会带着最精锐的侍卫队伍,更不用提莫家遍布天下的商业网点可以彼此照应。总之不会有什么事的。
没有音讯的时间拉长到20天之后,阿禄背上了行囊。
他和管家打了声招呼,说是出门几天,就离开了。
作为莫家的宾客,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可是这么多年来,这么多后院的宾客们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人曾说要“出门几天”再回来的。大家都是要么一日复一日地在府内等待莫喆,要么就彻底死心告辞不再回头。所以阿禄决定要出门,管家还愣了愣。
一个人下山的阿禄,很快地找到了山下城里的莫家商铺。静静地观察了一天一夜之后,大概得到了一些莫喆一行人的去向消息——最后一次得到他们的回音,地点是在南方的国度。那里有些蛮凶险的药材生意要谈,他们只有一半的把握。而在进入对手的范围之后,他们就失去了联系。阿禄打听好了之后,马不停蹄地向着南方之国而去。
他没有想过直接找管家或者店里的人问,因为莫喆不喜欢后院的人插手他的事情。
就在行到接近南国边境的时候,阿禄迎上了仓皇狼狈的莫喆一行。
带出去的一队精英侍卫一个都不见,只有一个身着南方服饰身材娇小的男子费劲地半扶半背着他。两个人一步一拖地行走在荒凉的旷野上,走个百十米,就要停下来休息。
阿禄本来在官道上大踏步向南飞奔,突然望见那两人,急刹车停下脚步,接着仿佛子弹射出一般向他们冲了过去。
——再衣衫褴褛,他也认得出那个人。
身着南国服饰的男子警惕地望着他,见他仿佛一个魔影一般一瞬就到面前,吓得脸色铁青。
“他怎么了?”阿禄一边伸手要扶莫喆,一边用口音浓重的南国话问那个南国人。他自小跟随马戏团流浪整个大陆,每个国家的话都多少会说一点。
“你是他的……仆人?”那个南国人迅速打量了他一番,用流利的普通话回问他。
为了行动方便,一向都是短衣打扮的前流浪马戏团团员,尽管领口有带着莫家的家徽,但怎么看也不像是大富大贵的莫大人的亲信。只能说是仆从,还有些可能。
阿禄见他会说,自己也恢复使用普通话:
“你是谁?”
“我叫拉比亚。是、是莫喆的妻子。”虽然有些咬舌头,但是语气十分坚定。
阿禄看了他好几眼。
黝黑的皮肤,但是细腻得仿佛牛奶巧克力糖浆,在阳光下闪着迷人的光泽。乌黑油亮的头发,紧紧地盘在头顶,有彩绳和缎带系在其中,外面还有奢华的缎子布包着。总之看起来很重。让他那细细的好像很娇弱的脖子看起来更加细弱。要命的是那双眼睛,蓝色的虹膜,瞳孔却有一圈红。阿禄只在南方丛林附近见过有某种有毒却娇小鲜艳的野鸟才有这种眼珠。那双奇异的眼睛,正大睁着瞪向自己。
“妻子?”阿禄好整以暇地捏了捏拉比亚的脸蛋。
“你是男孩子吧?”
打掉轻薄的手,拉比亚鼓起腮帮子:“是男孩子!但是也是阿喆的妻子。”
嚯,好亲密。叫阿喆哩!
阿禄在心里打了个响舌。外人都叫他莫大人,院子里的有些人会叫他莫先生、莫哥哥……自己管他叫全名……总之各有不同,实际上阿禄感觉,虽然莫喆从来没说过,但是对称呼这种事还是有某种默默的坚持的。不亲近的人,他是不会让人随便叫的。而这个小东西叫他阿喆,估计这自称妻子也不是什么空穴来风吧。
终于来了吗?我之后的新宠。
“好吧拉比亚。我叫阿禄。咱们把他弄回莫家去吧。”
拉比亚似乎并不仅是身量小,年纪也不是很大。一问,十九了。阿禄掐指一算,比自己还大11个月。不过他看起来几乎是13、14岁的模样而已。
和稚嫩的外表比起来,拉比亚事实上出乎意料的沉默和成熟。阿禄尝试问他莫喆这趟南行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但是那个小人儿什么也不说,问多了也只是淡淡的说等莫喆醒了自己问他。
行走到附近的城市在旅馆住下,拉比亚照顾着莫喆,阿禄在外面打点了吃食和热水以及大量的伤药——莫喆身上有很多伤口,虽然不是致命伤,但是数量很多而且需要及时处理。拉比亚似乎对处理伤口十分有心得,阿禄在旁边站着看了一会儿,便出去了。他很快找到城里的莫家商铺分店,用着莫家专门的联络箱向莫家总舵发出了消息。回到旅馆一推门,发现莫喆已经醒了。
“你醒了!”
莫喆坐在床榻上,倚着床头柱,对着他点了点头笑了一下。
拉比亚收了收手边的纱布和伤药,端着盆出了门。
阿禄略迟疑了一下,还是快步上到床前。
“怎么会弄成这样子的?出了什么事了么?”
莫喆摸了摸他的头发。
“没什么大不了的。生意谈崩了而已。”
“可是……”
“你不要问太多。”
阿禄的眸暗了下去。
半晌,道:“好吧。这个旅馆是你家的财团旗下的加盟连锁店,我想应该还算安全。我姑且付了半个月的房费,还剩下很多钱怎么着都够。而且这里说什么也是中央国的领土,就算你们在南国惹了什么样的乱子,量他们也不会贸然闯来。另外,我已经从你家的商铺往总舵发了消息,想必接下来你家会有人来找你的……”
莫喆皱了皱眉头。
“你要去哪里么?”
阿禄愣了一下。
是的。他心里一直有念想,去找寻他以前的伙伴们,去一个一个地把他们找出来,向他们道歉,哪怕被他们打死骂死也好。他必须给自己的错误做一个了结,即使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即使心中仍旧迷茫……
可是莫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你为什么会出来?你接下来要离开么?告诉我。”
“……暂时也……还没想那么远。这次就是出来找你来着……”阿禄含糊地说着。
“你不能走。”莫喆坚定地抓着他的手腕。
阿禄仿佛听见耳边有雷声轰鸣。
“你哪儿也不许去,留在我身边。”
为什么?!
莫喆一向对院子里的客人们是不问来去的,大家都是你情我愿,想走的时候自然可以走的。莫喆从来不会特别挽留任何人。
可是,为什么他会挽留我?
阿禄觉得胃里好像有东西在翻滚。
不要这样!
不要对我做特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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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莫喆听不见他内心的呐喊,仍然紧紧握着他的手腕。
阿禄低下头,低声说:
“我不走。我答应过的,直到你不需要了为止。”
拉比亚清理完了东西之后回到屋子里。莫喆自然而然地松开了阿禄的手腕。
“阿喆。你要吃什么?店家说有蜜汁鹅和山菌呢!”
莫喆隔着阿禄向门口微笑:“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吧。”
阿禄胸口紧了一下。
他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我去吧,你们把想吃的报给我。”
没一会儿,阿禄就端着饭进来了。
头上顶着一大罐子蔬菜浓汤,一手一个大托盘,上面琳琅满目堆得跟小山一样的各式菜品吃食,手臂上还挂着两个竹篮,里面热腾腾的是新烤的面包馅饼和一个大火腿。服务生小妹胆战心惊地在后面转来转去,害怕这位客人打翻东西。这个看似轻浮的少年,从厨房到客房一路上跟演杂耍似的摇摇欲坠险象百出。虽然最后什么事都没有,可是旁边看着的人真是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