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严摸清秦歇微的底细之后,再没有心情和秦歇微虚以委蛇了。
以秦歇微的种种作为来看,苏平的话未必是假。
这些日子赫连皇后非常欣慰,秦严几乎每天都在自己的寝殿中留宿,并且解释了之前跟秦歇微纠缠在一起的缘由——要知道对于骄傲的秦严来说,愿意剖白自己是一件难得的事情,秦严对于自己的结发妻子是相当敬爱的。
秦歇微在大明宫中办公,秦严带着一队侍卫闯将进来,前呼后拥着很有气势。秦歇微赶紧站起身向秦严行礼。
秦严走到预备给皇帝的坐席前坐下,“寡人回到长安也有一段时间了,现在安稳下来,准备向祖宗们报一声平安。还有,朕看中杭州了,准备让越夷去那里,封他作吴王。”
秦歇微说:“是,臣这就去准备。”
秦严没料到秦歇微答应得这么痛快,他接下来就想到求证苏平的话。“寡人问你,高柔是你的师兄?”
“……是。”
“苏安苏平也是了?”
“他们在云遏教中修行过,微臣也是。”
“既然是同门师兄弟,你被俘虏之后,没有得到过什么优待么?”
秦歇微知道苏平做过手脚了,却不知道苏平究竟跟秦严说了些什么,“回禀陛下,没有什么优待。”
秦严漠然一笑。
秦严因为契丹犯境的事心情烦乱,最令他郁闷的是,张远山带头逃跑,疆土拱手让人,黎民涂炭,而自己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非但不能惩罚张远山,还要嘉奖拉拢他,每念及此,张远山那张脸就让秦严恶心欲呕。
秦严发觉自己正义感太强,真的不适合做皇帝。
第十四章
卫征鸿圈禁于长安卫宅。
说是圈禁,事实上时常有赏赐下来,秦越夷与赫连皇后也时常过来探望他,一直不曾受到过什么委屈,甚至连剑伤都很快愈合了。
卫征鸿从秦越夷处得知契丹人已经攻入东胜了,他倒是挺淡然的,“朝中不是无将可用,何必担忧呢?”
秦越夷疑惑地蹙起眉毛。
“自然是秦歇微了,他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
秦越夷想到秦歇微陷害卫征鸿的事,沉默不语了,过了一会才说:“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恐怕要离开长安了。”
“封王么?不会的,至少目前不会,”卫征鸿笑了一下,“你以为张远山来了能改变什么吗?未免太低估高柔与秦歇微了。”
一切果如卫征鸿所言。
礼部挑了一个吉利的日子,秦严带了一队人马出城祭祖,回来的时候,却看到三王带兵出城相迎。
“三叔,出什么事了?”
“陛下,秦歇微借口张远山渎职辱国,已经将他杀了。”
秦严面沉似水,“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擅自斩杀节度使,秦歇微这是要造反了?”
“您忘了么?他之前还伤过卫征鸿啊。”
秦严把玩着手里的马鞭,沉默了一会,“我想杀了他。”
“杀秦歇微?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吧?而且——”三王斟酌了一下,“秦歇微是李太后的侄子,山南西道节度使的世子,未必就是高柔那一边的。”
秦严道:“他不过是李青的养子,自小跟高柔一起在云遏教中长大……当时秦歇微侍奉我父亲,恐怕就另有目的吧?”
三王道:“当时您不在长安,有些事情您并不知道。先帝要求他侍寝的时候,他宁死不从。后来李太后亲自去劝说他,他才放弃的这个念头。”
“李太后对他说了什么?”
三王道:“我不知道李太后对他说了什么,我只知道李太后与秦歇微似乎甚有渊源。事情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其实,秦歇微一直都非常喜欢你,你不要总是拒绝他,哪怕是为了秦家。他重伤卫征鸿杀掉张远山,或许并不是在害您呢。”
秦严重复了一遍,“不是在害我?”
三王道:“他若真的想杀卫征鸿,卫征鸿活得到现在么?”
秦严将苏平的话说与三王听,三王说:“还是先查清楚吧,再下定论也不迟啊。”
秦严一直痛恨秦歇微当年抛弃了他,承欢于自己的父亲。虽然时日久了已经意识到秦歇微或许是迫不得已的,不过即便如此又能怎么样呢?
三王如此坚持想必是有他的道理,秦严也陷在矛盾之中,秦歇微的立场和目的又成了一团迷雾。
是,不管怎么说秦歇微也是重臣,不能忽略他。
秦严闭上眼睛,秦歇微带着温柔笑意的脸就在眼前晃动,他叹了口气。
他不能让秦家数十代的基业毁在自己手里,至于秦歇微……即使没有三王的劝说,自己也没办法真的下手去杀掉他吧?
各地节度使见张远山被杀,对祜亲王又有了新的认识。秦歇微以秦严的名义下旨,封定难节度使为招讨使,夺回胜武。秦歇微的意思很明白,不打胜仗就不要活着回来。
秦严也看出来秦歇微是想借这个机会肃清异己,不过他现在不愿意见秦歇微。赫连氏的父亲赫连太尉坐不住了,在宣政殿中当着群臣的面指着秦歇微破口大骂,骂得非常难听。秦歇微的历史确实非常不堪,给赫连太尉提供了不少材料。
连秦歇微在苏安军中做了十年男宠,现在又同时侍奉着秦严高柔两个男人的事都被抖了出来。
“你现在还想效仿曹操?啊呸!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就是个婊子!秦歇微你逆天而行!不得好死!”
这段辛秘没有多少人知道,群臣面面相觑。
赫连太尉毕竟年迈,没力气骂了,秦歇微一直低着头,俊美的脸上表情全无。赫连太尉兀自气得暴跳如雷,一口气没缓上来,竟晕厥了过去。
赫连氏霸道专横的性子便来自她的父亲。
群臣对赫连太尉的话半信半疑,不久就得到消息说,赫连太尉年纪大了,脑子不太清楚,经常臆想出来一些根本就不存在的事情。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秦严听说赫连太尉被气晕了过去,将秦歇微叫到了兴庆宫。
秦歇微很快就到了,双手交握在身前侍立一侧。
“秦歇微,再怎么说赫连太尉也是老人家了,你非得这样吗?过几天是太后过寿,你去给赫连大人道个歉。”
秦歇微欲言又止,不过还是温顺地说:“是,臣这就去。”
“道歉就完了?”赫连皇后得到秦歇微入宫的消息,匆匆赶来,“我父亲戎马半生,为周朝卖了一辈子命,被气病了,道歉就行吗?”
秦歇微说,“皇后,错在微臣,臣愿领罚。”
“自然是要罚的。”皇后还欲再言。
秦严沉下脸,“秦歇微罚俸一年,好了你先下去吧。”
罚俸一年已经是很轻的处罚了,赫连皇后自然不依。秦歇微知道自己现在应该退下了,谢恩离开。
开春之后,李太后的寿日就到了。
李太后是鲜卑族的贵族女子,因为高贵的出身和美丽的容貌,在昭帝的第一位皇后去世之后,成为了第二任皇后。
李太后来自异族高眉深眼,秦歇微的五官轮廓也非常鲜明,有一点混血的感觉,看来是昭帝偏爱这种长相的人。
身世显赫,长相出众,又嫁给了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做女人到了这个地步真的没有什么可追求的了。李太后比较聪明,必要的时候绝不放手,当让的时候也懂得收敛锋芒。在秦歇微出现以前,昭帝的后宫在她的管理之下呈现出一片祥和安稳之态。
这位皇后的地位还是比较高的,她过生日的时候一般都会收到群臣的贺礼。
这一年也是。
秦歇微准备了一份厚礼,送到了李太后的寝殿。从秦严的寝殿出来之后,秦歇微遇到了太后宫中的尚侍张氏。
张氏过来请安,神态从容,秦歇微料想应该不会是什么要事,“太后找我有事?”
“太后叫您过去呢。”
“哦,”秦歇微理了理衣裳,“劳烦您带路了。”
李太后坐在榻上,香烟缭绕,令人看不清表情。不过秦歇微能感觉的出来,李太后的心情并不好。
秦歇微跪了一会,李太后没有叫他起来,过了很久,李太后才将一卷竹简扔到他面前,声音淡漠,“这是什么?”
这是秦歇微送过去的贺礼之一,夹杂在众多名贵礼物中不甚显眼却也足够特别,是他亲手抄的一本《孝经》。
秦歇微看着摊开的竹简,没有吱声。
李太后站起身,走到他跟前,“这礼物我收不起,你拿回去吧。”
秦歇微伸出手,将书简重新卷好,收进袖中。
李太后原本是愤怒的,她一直都坚定地支持着秦严,疑心秦歇微这么做是刻意将她拉下水,她不想与秦歇微有什么纠葛。从前秦歇微在她寝殿前长跪,只为见她一面,她一律将他拒之门外。
不过此刻看到秦歇微跪在地上收拾起书简的时候,还是于心不忍的,只是强自按捺了下来。
李太后没有打算大办寿宴,只是邀请了秦严与赫连皇后、三王还有秦歇微。宴会结束之后,秦严回到寝殿,侍从禀报说秦歇微求见。秦严思索了一阵,然后说:“叫他进来吧。”
秦歇微毕恭毕敬地,行礼过后秦严问他:“什么事?”
“陛下,微臣请求带兵抵御契丹,夺回失地。”
秦严正苦于没有良将,不过秦歇微……真的没办法让秦严信任。可是除去秦歇微之外,又能让谁去呢?
秦严不由自主想到卫征鸿,心中立时升腾起杀意。
秦歇微头微微垂着,一段雪白的颈项暴露在外面,因为刚刚喝了点酒,耳垂还在泛红。
秦严忽然想起来三王爷的话——秦歇微好像一直挺喜欢你的,你不要一直拒绝他。
第十五章
京东常乐坊。
常乐坊挨着东市,深巷中隐着一座私宅。秦歇微穿着湖绿色长衫,外罩了一件淡色的鹤氅,柔媚有余英气稍减。他步伐缓慢又沉稳,走到门前,抬手叩门。
应门的侍卫见是秦歇微,将他请入院中。
不多时,一个常服男子便从房中出来,虽然衣着普通,却不曾眉宇间的贵气,一看便知绝非常人。他身边跟着一条狗,见了秦歇微之后亮出獠牙。
卫征鸿看着秦歇微,“王爷?”
秦歇微看了看那条狗,又看了看卫征鸿。
卫征鸿又问了一遍:“王爷?”
秦歇微回过神来,“朝廷派我北征,特来向你告辞。恐怕不多时,陛下就会为卫公子洗脱罪名,卫公子不必拘于此地,恭喜卫公子。”
卫征鸿知道,自己能安然无恙至今,仅有秦严的庇护是不够的。而养伤的时候,秦歇微亦是叫最好的大夫为他诊治,珍贵的药材一直不曾断过。
卫征鸿将秦歇微让到房中,分宾主落座,管家上茶。秦歇微垂目,声音平淡,“高柔手段高明,伏线甚众,又极善把握时机,非比常人。除掉高柔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可急躁,陛下手中仅有神策军一支是可以指望的,卫公子切莫再中了高柔之计,使神策军落入他人之手。”
卫征鸿“嗯”了一声。
秦歇微见好就收,这些话说一遍还好,说多了就惹人厌恶了,“卫公子,时辰不早了,我先告辞了。”
卫征鸿站起身,“王爷慢走。”
秦歇微一笑,便离开了。
最后一件事,也已经办完了。秦歇微沿着清渠往祜王府的方向走,他轻轻叹了口气。长安中依旧是富贵气象,这么多年都不曾改变过。秦歇微回忆起第一次真切地目睹这座天下最繁华都城时候的心境,似乎是比现在轻松愉悦上许多的。
秦歇微自幼被父母抛弃,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孤苦无依。六岁的时候被送至云遏教,因为是侧室养子,既没有地位,也没有银钱,与高柔那般的贵公子简直别若云泥,饱受冷落。二十岁的时候进入长安朝贺,遇到秦严,给了他短暂的温暖和无尽的绝望。
秦严面冷心热,虽然碍于皇子的身份有很多不得已的苦衷,但对他却是真心诚意的。秦歇微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他初时便是诚惶诚恐的,非常害怕失去秦严。
果然平静的日子没能持续多久。
秦严在李宅逗留了一夜,李歇微用过中饭之后便觉得困倦,在卧房中假寐。昨夜秦严想出许多花样,不知从哪里寻了一方红盖头,笑着说要娶他。
李歇微没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能有什么将来,不过秦严似乎想得比他深远许多。比如说在昭帝去世之后,秦严远封,带着李歇微一起去过逍遥世外的生活。李歇微比较诧异为什么秦严竟表露出希望他的父亲早点驾崩的意思,秦严很无所谓地笑了。
李歇微意识到,也许皇子的身份没有给秦严带来多少快乐,甚至秦严非常痛恨自己的出身。
“世子大人,世子大人……”叫醒他的是他的养父节度使李青的亲随,对他这个便宜世子一直不甚敬重,他在得知了李歇微与皇子严的关系之后,对他就更为不屑与怠慢了。
李歇微睡眼惺忪,十分困倦,但还是直起身,“有什么事?”
“苏公公在外面候着呐。”
李歇微立时就清醒了,苏公公是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地位极高。他怎么会来?不会是为了自己同秦严的那点私情吧?
李歇微惊出一身冷汗,套上衣服匆匆忙忙地出府相迎。
没有想到竟是赏赐,单单只有赏赐。苏公公宣旨过后,李歇微拿出礼钱送到他手上,小心翼翼地问:“公公,为何无端赏赐呢?”
苏公公见他姿态谦和,便无反感,只是笑了,“世子大人,有赏赐还不好么?你就安心收着吧。”
李歇微心想我怎么可能安心呢?可也知道再问下去也是无果,只得应了。
苏公公又看了看李歇微,见他容貌清艳,身姿优美,身上还带着少年青涩干净的气息,饶是他这个阉人也对这样的尤物动心了。李歇微走路还有些不利落,纤细单薄的模样我见犹怜,难怪皇上会对他上心了。
此后的赏赐接连不断,秦严也看出些门道了。李歇微向来乖巧,秦严也不忍心为难他。不过该来的总是会来,命秦严南巡的旨意很快就下来了。
临别之夜李歇微一直纠缠着秦严,平时他羞于用嘴,这一夜却反常地伏在秦严的双腿之间。只是秦严迟迟不能进入状态,他苦笑了一下,抱住李歇微,“算了,咱们睡觉吧。”
李歇微原本是惴惴不安的,不过秦严圈着他的手臂异常坚定有力,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秦严走后,昭帝照旧赏赐不断。苏公公这次带来的赏赐中还有沐浴的香汤,李歇微却一反往日的柔顺,将一把匕首抵在自己的喉咙上。苏公公大惊,正要阻止,却被另外一个人拦住了。苏公公见到来人,腿一软跪在地上,叩首行礼,“皇后!”
李皇后看了他一眼,“起来吧。”复又看向李歇微,“我与李世子有话要说,这用不着你们了。”
李皇后入主后宫多年,她的行事苏公公是知道的。苏公公虽然担心出什么变故,但也不敢阻止,带着侍从们离开了。
李皇后在榻上坐下来,神态平和,“你先把匕首拿下来吧。”
李歇微放下手中的匕首,垂目不言。
李皇后侍奉过两朝君主,在后宫中能够立足可谓步步惊心,她这么多年历练下来,早就已经学会处变不惊,可是此刻还是觉出淡淡的紧张。
李歇微表情黯淡,但是眼神坚定。李皇后知道他是真的愿用一死来成全跟秦严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