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旧事——君鱼

第十九章

秦歇微在延州屯驻下来。

耶律蛰对高柔有所顾忌，不愿去犯高柔所辖六镇，倒是越过黄河，在朔方定难几镇所向披靡。耶律蛰听说了这次是那个权倾中原的王爷亲自率兵过来，并不敢大意。交手过后，他确信了，秦歇微跟之前的几个节度使并不一样，是个不好相与的角色。

这一日耶律蛰终于得见秦歇微的真面目。

秦歇微照例杀在最前面，耶律蛰隔着人群跟尘土只能隐约辨别出秦歇微盔甲下高挑单薄的身形。

亡命之徒，耶律蛰在心里作出评价。

耶律蛰拉开长弓，箭带着风声飞出去的一刻秦歇微仿佛有所感应一般，侧身抬头。耶律蛰仿佛看到了秦歇微的一对瞳孔，在阳光下射出嗜血的寒光。

这个年轻人非同一般，耶律蛰遥遥地跟秦歇微对视着，在心里做出评价。

秦歇微没有让秦越夷留在长安，把他也带到了前线。

秦越夷想秦歇微大概是要拿自己当做质子。秦越夷正在自己的营帐中休息，一名小校进来说，“公子，将军请您过去。”

秦越夷到达秦歇微营帐的时候，秦歇微已经换上便装，长发没有来得及完全束起来，发梢在腰间徘徊。秦歇微正坐在桌案前研究地图，见秦越夷过来了，露出一个微笑，“越夷来了，坐吧。”

秦歇微还跟以前一样，姿态谦和。秦越夷也没那么紧张了，找了张席子坐了下来。

秦歇微的面容美艳得晃眼，秦越夷不自在地别开眼，还好秦歇微跟他打过招呼之后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地图上，没有注意到秦越夷的表情。

“您找我有事？”

秦歇微抬起头，眉眼温柔，“越夷今年十六了吧？”

“是。”

“这次带你出来，是想让你历练一下的，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

秦越夷一愣。

秦歇微笑笑，“准备一下，一会儿跟我出去巡营。”

秦越夷对于军旅生涯并不陌生，他小时候混在神策军中东奔西跑的，但到底是被保护着的，从来没有真刀真枪地跟人拼过。

秦歇微带兵跟卫征鸿不同，卫征鸿不知道如何体恤下属，秦歇微则不然，还有就是秦歇微本身就是个战神一般的存在。

秦歇微不畏死，永远冲在最前面，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只要是他做前锋，就绝不会挫了将士们锐气。

卫征鸿身上的戾气比较重，不光是对敌人，惩罚手下士兵和对待百姓的时候手段也都非常残忍。秦歇微则是该杀的杀，不该杀的不杀，没有草菅人命的时候，跟其他军阀比起来算是很得民心的。

秦越夷寻思着，秦歇微还真的是相当可怕。

秦歇微连夺数城，锐不可当，一个月之内将契丹军逼退到胜武。

耶律蛰站在城墙上向远处眺望，神策军军容严整，写着“周”的大旗随风飘扬。耶律蛰正在思索着这一仗要怎么打，一名小校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可汗！不好了！出乱子了！”

耶律蛰眉毛一皱，“什么事？说清楚！”

原来在耶律蛰即位之前，契丹的传统是八位王爷轮流执政，每两年一个轮换，耶律蛰即位之后，却不再提此事了，他的兄弟联合起来，趁耶律蛰在外出征，发动了政变。

耶律蛰站在城门上，复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周营，看来这一次，只能先撤兵了。

情况比耶律蛰原先设想的还要糟糕，叛乱牵扯的人太多，耶律蛰为了稳定局势，只是将自己几个谋反的兄弟贬为庶民，其他人一概不追究。饶是如此，还是引起了一场混乱，秦歇微趁机夺回所有的失地，却并不急着撤兵，虎视眈眈地盯着契丹。

不过秦歇微心里清楚，国库亏空，只怕不能久持，但又不敢叫契丹人看出来，只有摆出一个如狼似虎的架势。

契丹元气大伤，一时半刻恐怕缓不回来了。耶律蛰的夫人是个非常有见识的女人，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不单是忧心族内的叛乱，周朝更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她为自己的丈夫出了一个主意，“陛下，咱们的女儿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

耶律蛰点点头：“是，她不是喜欢萧家的小子吗？你去主持这件婚事吧。”

“咱们……把朵儿嫁到中原，怎么样？”

耶律蛰一愣，他的夫人继续说：“秦歇微按兵不动，未尝没有求和的意思，何不一试呢？”

“解决了外患自然是好，只是咱们的女儿……”

夫人一笑，“她是个识大体的姑娘，会明白咱们的苦心的。”

夫人把自己的女儿都牺牲了，耶律蛰重重叹了口气，“就依夫人的吧。”

中原已经经受不起连年的战乱了，秦歇微清楚现在已经没有钱粮供他打仗了。耶律蛰此次元气大伤，恐怕一时半刻不能卷土重来了。

耶律蛰刚刚撤兵没多久，秦歇微就就收到了耶律蛰的丞相的一封亲笔书信。

和亲——耶律蛰想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中原的一名青年才俊。双方都无力再战了，和亲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秦歇微望着摊在桌案上的信纸，在心中思量着，谁去娶这位契丹公主比较合适呢？

秦越夷吗？

高柔定然不会同意，可是，让高家的人娶到契丹公主，并不是自己乐见的。

自从秦歇微没有遵守诺言，保住卫征鸿之后，与高柔一直存有龃龉了。不过维持暂时的和谐又有什么意义呢？高柔与秦歇微本就是势不两立的。高柔当初之所以同意与秦歇微合作，不过是因为秦歇微那场怨恨卫征鸿的戏演得太好了，高柔也根本没办法理解秦歇微能原谅一个曾经让狗去强奸他的人。

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意，秦歇微应邀，孤身进入契丹腹地，商讨和亲之事。

其实耶律蛰也在犹豫之中——

耶律蛰跟高柔同样打过交道，高家世代镇守卢龙六镇，

然而耶律蛰的优越感很快就被高柔的出世打击殆尽了。高柔十八岁那年名将辈出，契丹人非常忌惮高家。

昭帝长子早夭，次子羸弱，对比之下，耶律蛰原本对自己年少有为的长子非常满意，许多在契丹的汉臣也纷纷称赞道——“生子当如耶律锦”。

父亲去世，耶律蛰趁机派兵进攻卢龙，高柔带兵抵挡，大败契丹，一战成名。耶律蛰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竟会败在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手里。

很快他就发现高柔的那场胜利并不是一个意外，他有这个实力做自己的对手。

高父早逝，外有契丹以及中原群雄，内有居心叵测的臣子。高柔不过二十就已平定内乱，外抗契丹，成为一方霸主，三十岁入主中原，放眼天下敌手不过寥寥数人。

生子当如高静观才是啊。

秦歇微和高柔一样勇武善战，然而跟高柔不同的是，秦歇微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亡命徒才有的绝望气息，求生欲极强却又极不吝惜自己的身体。

这两个人，到底谁会成为最后的赢家，统一中原呢？自己的女儿是该嫁给谁呢？

耶律蛰是偏向于秦越夷的——虽然苏安反叛令周朝元气大伤，但要真正动摇秦姓皇族的根基似乎还需要一段时间。即使高柔天下无敌，扫清盘踞各地的节度使真正一统中原也不是十年二十年就能办到的，何况还有秦歇微在。

而且，秦歇微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亲自来接契丹公主入京。看来秦歇微是站在秦严这一边的，耶律蛰又放心了许多。

秦歇微此次带来许多贵重的礼物，将盛装的契丹公主接到武胜。

朵儿公主平日里都是素面朝天的，此刻微微施了脂粉，并不过分，眼睛依然明亮动人。她看了秦歇微片刻，想起母亲的叮嘱，福身一礼，“秦将军万安。”

虽然礼数周全，可是骨子里倒还是野性难脱，似乎对秦歇微还是非常感兴趣的。秦歇微没有打算回避朵儿的目光，甚至微微一笑，“公主，好久不见。”

朵儿公主别开眼睛，语焉不详地应了一声。

秦歇微没有觉察出朵儿公主的心思，将她迎入了武胜。

第二十章

秦歇微走后，卫征鸿未及接掌神策军就意外亡故了。三王年迈，神策军已经成了一副空架子，毫无战斗力。

至于卫征鸿亡故的缘由，众人都传言说他与赫连皇后偷情被秦严发现，卫征鸿为了保存颜面，选择了自杀。

虽然这件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诡异，不过也不是难以解释的，赫连家与卫家是世交，卫征鸿同赫连皇后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感情甚厚。

不过还有一个不可信的传言，怀仁太子同样钟情与男子。而卫征鸿在怀仁太子去世之后抑郁而终。

秦歇微已经打算长居胜武作一方王侯，无论长安中发生什么都跟自己无关了。不过他本着负责任的态度，还是决定将契丹公主亲自送至长安。

秦歇微回到长安之后，先去探望了李太后。

李太后还是老样子，对秦歇微淡漠又不失礼数。秦歇微略坐了坐，向李太后说了秦越夷的亲事，就起身走了。

穿过庭院的时候，一直跟在李太后身边的张尚侍把他叫住了。秦歇微停下脚步，“您找我有事？”

张尚侍迭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王爷，太后当年也是迫不得已的，您不要放在心上的。”

秦歇微知道张尚侍说的是李太后从前对他用私刑的事——在寝殿外长跪只是体罚的一种。秦歇微“嗯”了一声，“张尚侍过虑了，我怎么会记恨呢？”

张尚侍“哎哎”地应了几声，“王爷您宽宏大量……”

秦歇微说：“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有事的话尽管说。”

“王爷……李太后最近身子不太舒服……”

“是么？叫太医过来看了么？”

“这……”

想必是高柔从中作梗，秦歇微点点头，“好，我知道了，劳您费心了，我一会叫太医过来。”

张尚侍连连称谢，秦歇微忽然想到什么，说道：“太后若是不喜欢长安，可以回兴元养老，我愿意奉养姑妈。”

张尚侍不禁抬头看了一眼秦歇微，秦歇微表情平静，那句话不似作伪。张尚侍停顿了一会，然后忙不迭应了，“老奴这便去劝劝太后。”

太后求医无门，秦严的处境想必好不到哪里去。秦歇微探望过李太后之后，就向秦严的寝殿走去。

赫连皇后也跟秦严一同呆在长生殿，面容憔悴，明明尚不到三十，却已经生出许多白发。看到秦歇微之后，淡漠地瞥了他一眼，“你来这里做什么？”

“微臣给您请安来了。”

赫连皇后嘲讽地笑了，“你是来给秦严请安的吧？”

秦歇微没料到赫连皇后这么称呼秦严，秦歇微还没来得及回答，赫连皇后说：“那就进去看看他吧。”

大殿中站着众多侍卫，秦歇微扫了一圈，发现全部是高柔的人。秦歇微穿过庭院，走进秦严的卧室。秦严正在午睡，团成一团，瑟缩在床榻上。

秦歇微心里一沉，走近秦严，将他抱了起来。

秦严面容憔悴，他浑浑噩噩地张开眼睛，看到了秦歇微。“你？秦歇微？”

秦歇微没有料到秦严会是这样的境况，柔声问：“我在这呢，您怎么了？”

“不舒服……”

秦歇微皱起眉毛，转脸面向长生殿中的侍从，“你们是怎么回事？还不把太医叫来！”

太医诊治过后，秦歇微又叫来了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军医。都说秦严感染了风寒，要好好调养。

秦歇微略略放下心来。

秦严喝过药后沉沉地睡去了，秦歇微把长生殿中的侍从全部换掉之后，就去厨房熬粥。

秦歇微从小就学会自己做饭填饱肚子，厨艺也还可以。他端着粥回到秦严卧房的时候，秦严已经醒了。

秦歇微圈着他，让他躺在自己怀里，一手端着粥，一手拿着勺，一口一口地喂秦严吃饭。秦严实在是没有力气推开他，还有秦歇微的肩膀似乎是很可靠，身上的香气也很好闻，身体凉森森的，格外吸引他这个高烧的病人。

秦严喝了一碗粥，缓过来一些，抬头打量秦歇微。秦歇微还和从前一般，眉眼温柔， “要不要再喝一碗？”

秦严摇摇头，秦歇微也害怕他撑着了，把手中的碗放下，“医生说你并无大碍，只是需要好好调养。”

“哦。”

秦歇微说：“刚吃过东西，要不要起来走动一下？”

“不必了，我坐一会就好。”秦严忽然抬起头，“你回来了——打赢了吗？”

“嗯，咱们赢了，契丹人愿意和亲，把公主嫁到中原来。”

“和亲？谁去娶呢？”秦严想到他与契丹公主那点暧昧情愫，问道，“你吗？”

“不是我，是越夷。”

得到了否定的答复，秦严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他兀自发呆，去了戾气，仿佛还是少年时的可爱模样。秦歇微抬手理了理秦严凌乱而油腻的头发，秦严扭脸避开了。秦歇微收回手，微笑着说：“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把我叫过来就好。”

秦严毕竟年轻，身体在精心的调养之下很快有所好转。

秦歇微穿着便装，墨色的深衣外披了一件绯色牡丹图样的大袖衣，头戴绯色纶巾，衬得一张脸白皙无暇。秦歇微走到他身边俯身下来，“身体好些了？”

“嗯，”秦严懒洋洋地看着他，“好多了。”

“别担心了，不会有事的。”秦歇微弯起眼睛，笑容温柔，带点宠溺的味道。秦严怔怔地看着他，随后别开脸。

“陛下，”秦歇微说道，“西北那边的局势还不算平稳，我打算过些日子回去看看。”

“……”秦严一下子就愣住了，他虽然嘴上说秦歇微卑鄙下贱，小人嘴脸，不过潜意识里还是觉得不管自己变成什么样，秦歇微都会始终如一地包容体贴他的。秦歇微这是要离开长安，弃自己不顾了？

秦严抬起眼观察秦歇微的脸，然后笑了，“好啊。”

秦歇微笑了一下。

秦严忽然拉住秦歇微的袖子，“你明明知道我在兴庆宫只有死路一条，叫我怎么保重？”

“……”

秦严进一步握住他的手，“你留下来吧，我需要你。”

秦歇微吃惊地看着秦严，“您，您不是一直都很讨厌我吗？”

秦严急切地说：“怎么会呢？”

秦歇微压下睫毛，过了半晌才苦笑了一下，“我留下来能做什么呢？”

“帮我治理这个国家，肃清内乱……”

秦歇微想把手从秦严手里抽出来，秦严却加大了力气。午后暧昧不明的阳光投射进来，打在秦歇微的身上，兰草的清新香气透过衣领弥散开来。秦歇微抬起头，表情困惑。秦严看了秦歇微一会，侧头吻了上去。

秦歇微睁大眼睛，却没有推开秦严。

秦歇微明知道秦严还是会伤他，只不过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第二十一章

一日秦严来到祜王府中约秦歇微出门，秦歇微应了。两人乘上马车，向西市行去。二月春寒料峭，莺飞草长，秦严依然裹在厚重的冬衣里，慵懒地坐在马车中。两人作的是普通公子哥的打扮，秦歇微穿的是眼下时兴的胡服，对襟翻领，很是俊秀。

马车在长安城中穿行，秦严忽然说：“我想回大明宫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