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颜,你去皇宫了?”他回过头,轻声问我。
“嗯。”
他眉梢挑了挑,“皇帝怎么说?”
“他不肯见我。”
我在他旁边的椅子落座,闷闷地倒了一杯凉茶,张口欲饮,被兰陵王一手夺下,“太凉了,我叫人拿新沏的来。”
这鹤园除了扫洒的聋子福伯之外别无他人,兰陵王只得自己出去找下人帮忙。
他走之后,我颓废地趴在桌上,半个时辰后,我意外地等来了太监总管七宝公公。
他是由兰陵王引进来的,平日里和蔼慈祥的他今日脸色出奇地难看,连面上松垮的赘肉都僵硬得宛如冻住了一样。
“顾公子,皇上派老奴来送样东西给你。”
我脊背一寒,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竟别过脸去,不敢再看七宝手中端的木匣。
七宝没有再说什么,只将匣子放在了桌上我手边的位置,说了声“告辞”便欲离去。
“慢着!”我叫住了他,“皇上可有话给我?”
七宝顿了顿,似是叹息了一声,“没有。”
“哦,那公公慢走。”
我怔怔望着七宝的身形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目光才重新回到木匣子上。
颤巍巍地伸出手,一下一下抚摸着没有丝毫温度的匣子,里面会是什么呢?我不敢猜,拼命想逃避,心底却有一个声音
在嘲笑我的软弱。
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打开了它,里面血淋淋的物事残酷地呈现在我眼前,胸口一阵抽搐,我匆忙闭起眼睛,逃避这明明白
白的现实。
本来,在这之前,我还可以说服自己,这一切或许是另有隐情,毕竟我没见到紫凌钰,没跟他当面对质,没听他亲口说
出这些真相。
可如今,七宝公公来过了,他带给我这个残忍的事实,由不得我不信。
那个会在阳光下对我灿然一笑的少年,一去不复返了。
我握紧了拳头,骨节清脆作响。
逼迫自己勇敢起来,我重新打开木匣,探手取出血淋淋地一截手臂,手臂的腕子上还戴着他二十岁那年我送给他的银手
链。
夏熙,哪怕要触怒天颜,我也要为你讨回公道。
兰陵王披了一身霜气回来,他扶着我的肩膀,目光凝定着我,“惜颜,你都快把嘴唇咬破了,何必强忍着呢,若是不痛
快,倒在我怀里哭一场也好。”
我回过神,刹那间有了计较,问他:“你的谋反计划确定毫无纰漏吗?”
兰陵王鄂然了一瞬,俊雅的面容露出难掩的喜色,“惜颜,你放心。朝中官员已有大部分倒向了我,掌握兵权的蓝曲陌
也有把柄握在我手上,太后更不用说,紫凌钰从不以紫家利益为上,她早有微词,这次我欲策行谋反,也是在她助益之
下紧密绸缪的。”
我点点头,复问:“我不明白,你既代表紫家,又何以拉上我这个白氏太子?”
兰陵王温暖的大手覆上我的手背,“惜颜,在我心里并没有把你当成一个地位低贱的男宠,你不是我的附庸,你是唯一
一个我愿意与之肩并肩立于权力之巅的人,相信我,我想与你共同俯瞰这万里河山、共同开创千秋伟业!”
“是么……”我扯起嘴角,自嘲地一笑,“那你打算如何行动?”
“惜颜,你听着,那十万精兵是我送你的礼物,他们绝对服从你的命令,誓死效忠拥戴你为帝,从今日往后推算十天,
也就是蓝将军自请出征北国行军三日之后,你就可率这十万兵马从皇陵出发围攻皇城。”
“那你呢?你不跟我一道?”我狐疑地问。
“你攻城拿下紫凌钰之后,我自会以保皇的名义随后攻入皇城与你会合,不过到那时我们将处在敌我两方对立面上。”
“好一个保皇的名义!这样一来,你既夺下了江山又没有人怀疑你的不轨图谋,天下的百姓会以为这一切都是因前朝余
党所起,而你则将成为天下人口口称颂的救国大英雄!”我冷冷地道。
“惜颜,你不要这样子。”他有些慌了,解释道:“这个天下本来就是白氏的,你只不过是夺回原本就属于你的东西,
天下的百姓不会唾骂你,后人会景仰你的英明神武,你的举兵是天命所归。”
“说得好极了,那你呢?你打算代表紫家向我投降吗?”我不无讥讽地道。
“惜颜,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他握紧我的手,生怕我逃出他的掌控似的,“我会代表紫家与你谈判,谈判的结果自然
是……白紫合为一家,从此后,你我并称双帝。”
“那紫凌钰呢?”
“紫凌钰暴虐无道,自然是被废掉,到时候,你想怎样处置他都随你。”
……
时光流逝,谁的风起云涌,谁的尘埃落定,在史册里,不过薄薄几页书,抵不过一世的风流。
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身后是十万铁衣的豪迈英勇男儿,身侧是银白镶底蟠龙旗,道不尽雄霸睥睨之意。
我一身银甲戎装,掉转马头,目光凌然扫过十万勇士,豁然拔出腰悬的青锋长剑,直指灰蒙蒙的苍穹。
“将士们,我们的军魂是——”我语声激昂,响彻在空旷的山谷中。
“光荣与梦想同在!”将士们齐齐应和,声震九天,胸臆中激荡的刚毅和勇猛喷薄而出,在这黎明破晓前的暗然天空下
久久盘旋。
整装待发之际,我身侧的一员副将墨离压低了声音对我道:“太子殿下,您实不愧为真龙天子,竟可在短短的十天之内
令将士们死心塌地地臣服。我墨离一生只佩服王爷一人,如今您算第二人。”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十日里一些治军领兵之法很自然地自我大脑中一个个冒了出来,仿
佛它们天生就蛰伏在我的潜意识里一样。
就连平日里拙劣的骑马姿势也改正了不少,就好象被一个所向披靡的神将附体了一般,我暗地里禁不住想,或许是夏熙
的死刺激了我,将我体内尚未挖掘的潜力激发了出来。
又或者,唉……那个原因我实在想都不敢想。
思绪在一束绚烂的烟花盛开时戛然而止,兰陵王的信号已发出,我们该上路了。
从皇陵道行至宫城脚下,用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如今天色尚早,路上行人稀少,我已吩咐过将士们,不得伤害一个无辜
的百姓。
这个时段,京城五品以上的官员们还未从自家启程上朝,我们要赶在他们上朝之前包围整座皇城,尽可能最小程度地削
弱帝都的势力,我们的目标只在于逼紫凌钰退位。
一路上偶尔出现的百姓被我们的阵势所惊吓,一个个面无人色,仓皇退避,我暗叹一声,思忖着这帝都里应该到处都有
皇家派的暗哨,我们这样庞大的阵势,一旦出了皇陵,定然会被察觉,只不知道失去了兵马护持的紫凌钰会作何应对之
策。
兰陵王的势力覆盖了朝野的大半,太后也不认同他,这种情况下,再加上蓝曲陌的带兵出征,他是不是已经陷入了孤立
无援的地步?
不知为何,我心里一阵阵地发堵,我忽然害怕以这样的姿态去见他,他见到我之后,倾世的容颜会不会蒙上浓浓的恨意
?他开口对我说得第一句话将会是什么?
我不敢再想下去,就这么神思不属到了皇城根下。
我抬起眼皮,居然没有看到想象中严阵以待的防御力量,心头一紧,莫非,他真的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吗?
墨离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指挥将士们将皇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而需要我做的,就是带领一万精骑直捣皇城。
以前只在银屏上看到的那些血腥残忍的撕杀场面真实地在我面前上演,我感到微微地晕眩,想要逃避却已不能。
我手中的剑不曾指向任何人,只无力地垂在腰畔,即使有忠于皇帝的禁卫军向我猛砍过来,我也只是迟钝地闪避,然后
便有贴身随在我左右的将士帮我格挡、拼杀。
生长在和平国家的我,终究学不会碎人头颅、夺人性命的冷血和决绝。
“殿下——”
后方一个中气十足的呼唤将我拉回到现实,我余光一撇,就见一个杀气慑人的枪尖正旋转着朝我击来。
我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一矮身,动作娴熟利落地拔剑,挡住了敌人的此番攻势。
一丝熟悉和亲切的感觉漫溢上我的心田,有什么东西冲破了桎梏,捅裂了记忆的封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有公子,其名为钰。
碧天白云之下,有一白一紫的矫健身影骑马弯弓,一起射向空中飞掠过的雁群。
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紫衣的他肆无禁忌地翻越上我的马背,与我并成一骑之后,还不知死活地紧搂住我的腰,
与我一起呼吸大自然的清甜气息。
“颜儿,你好笨。”他近乎宠溺地调笑我。
我的脸上一阵发烫,“射不中哪能是我的错?明明是天上那只大雁不好。”
他轻刮了我的鼻梁,细腻柔滑的掌覆上我握弓的手背,我偷偷扫了一眼,见他莹润修长的手宛如最上等的美玉。
“莫分心,看好了!”
他话音刚落,我在他的控制下重新摆好了弯弓射箭的姿势,心猿意马地望着那柄直冲云霄的利箭射中了雁群中飞在最前
面的首领。
好厉害的箭法!我心头泛起的甜意偏偏还带了一分羞恼。
……
记忆在无边无际地伸展,而我的前方又来了一波实力不容小觑的……飞虎队。
浑身一个激灵,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挥动着手中的剑,麻木地在我四周围砍杀。
不妨间刺中了一人的心脏,他凄惨地叫了一声,拼尽最后的力气运起长枪,疾刺向我。
我迅疾地撤剑,带出他心口上一蓬妖娆的血花,他因为巨痛而倒了下去,长枪颓丧地落地,我愣愣地望着他僵硬的身躯
和胸膛处汩汩而流的血河。
“殿下!”
又是一声提醒,我立刻掉换了剑锋的方向,朝着左面奔袭来的敌人刺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使得我手臂酸疼,在击中敌人的一瞬间,杀气和血腥气萦绕周身的我反胃地厉害,再次咬牙从活生生地
肉身上拔出利剑,不适感更是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我。
“顾惜颜,你好狠的心!”
一个熟悉的声音愤愤然响起在耳畔,我一惊,侧头来看,才发现来人竟是飞虎队的统领林逸尘。
他似乎恨极了我,杀得血红的眼睛里盛满了陌生的仇意。
他不是拥护白氏称帝的吗?为什么他在这里?又站在了我的对立面上?
第49章
来不及开口询问,他的剑已经闪电般探向了我的要害,我挥剑抵挡,却不出意料地被他挑落了兵器。
他的剑势冷若霜雪,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划向我的胸膛,我以为自己在劫难逃,没成想他居然收敛了力道,只在我胸膛
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有一滴滴地血珠迸出了身体,那种尖锐而细小的疼痛仍是让我不自觉眯起了眼睛。
只听林逸尘咬牙切齿道:“留你一命,好自为之!”
说罢,他转身离去,没有再加入任何战圈,矫健的身形消失在了无边际的撕杀中。
我的心神偏离了正常的轨迹,又是一阵莫名的心不在焉。周围残酷紧张的撕杀在我眼中成了背景,我只目无焦距地望着
前方,无尽的茫然。
我究竟是在做什么?我要杀了紫凌钰吗?不!
可是他害得国破家亡,他害死了我的父皇,害死了我的母妃,还亲手毁灭了那些美好的回忆,那些点点滴滴积少成多的
感情。
还有夏熙……
我永远永远都不能再窝在他的怀抱里,哪怕刮风下雨、电闪雷鸣,都可以很温暖很安心。
紫凌钰,我的一切不幸都是你造成的啊!我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都躲在皇城的角落里,看着你坐上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
,看着你睥睨天下,看着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还有那清秀阳光的少年,他曾经与我一道骑着单车,飞驰在宽阔平坦的马路上,我们高唱着摇滚,品味着青春的张扬和
快乐。
那些烟云,沉淀在心底,久积成一触即发的怨念。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手上结束了多少条人命了,手臂机械而麻木,有温热的鲜血洒在我的脸上,我浑不在意,就这样一直
向前、一直拼杀。
直到……我的眼底映出一个熟悉无比的身影。
怔了数秒,脑中一道霹雳击溃了我的纷乱记忆,我忙策马向他奔去,沿途杀出一条血路。
“夏熙!”
我颤抖着声音叫住了他,他的身子一僵,却没有回头,提着繁复的裙裾疯了似地向前奔跑。
“站住!”
我跳下马,冲上去抓住了他,他明显地被我吓住了,抖着身子回过头,脸上的惊恐神色极为陌生。
“我……我……求……求你……放了我……”他吞吞吐吐,一句话几乎连不成句。
“你……”我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你不是……”
他张大了嘴巴,瞳孔迅速收缩了一下,“求……求你放过我吧!”
他挣脱了我的控制,扑通一声跪下地来,连连求饶:“我不是什么夏熙,真的不是……”
“那你是皇后吗?”我的心凉透了,冷冷地问。
“我是皇后,但我不是那个……你说的夏熙……”
“那皇城外的人头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是……”
“快说!否则我……”我亮出长剑,剑锋搭在他的肩头处。
“那是……是……你饶了我吧!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忽然有一天,一个黑衣人劫持我出了宫,押我去了刑部大
牢,那黑衣人比照我的样子在一群死囚犯中找了又找,终于找到一个跟我模样相象的,才又将我送回宫。我真不知道他
们要干什么呀!”
长剑锵然落地,我瞬间明白了一切,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大力,揪起皇后的衣领,怒声斥问:“皇上在哪里?!快说!”
皇后被我吓得脸色惨白,嘴唇直哆嗦,他伸手指了指后面,“在……寝宫。”
我丢下他,拾起长剑,衣袂带风,向寝宫的方向疾驰。
一路又斩杀了几个兵士,待我到达寝宫门外的时候,已有人抢在了我前面。
林逸尘抱着紫凌钰从我眼前飘过,我来不及多想,追了上去。
有我方的将士见到我紧追林逸尘,都发狠地甩开缠斗的兵士,奔上前来助我一臂之力。
我暗叫不好,板着脸色对他们命令道:“都闪开!放他们走!违令者斩!”
众将士们不明所以地让开一条路,林逸尘回头怒瞪我一眼,脚下生风,眨眼功夫奔出丈余。
我跨上我的枣红栗马,冲将士们抛下一句:“不得跟来!”一个人策马追寻林逸尘而去。
此时,林逸尘单手持剑挑下一名马上的我方兵士,另一手牵过马,动作迅捷的翻身上马背,紫凌钰被他护在怀中。
他反手一剑,刺中了马股,骏马吃痛,撒开四蹄急驰如闪电,我咬破了下唇,狠心用剑鞘重重敲了马儿一记,马儿长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