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待会放机灵点,把这殿外的人都看好了,可别让他们跑到别处去乱嚼舌根。那些老成的倒无妨,都
是历练过来的。就怕那些个新来的,不知高低深浅。你们先去给他们招呼一声,要是有人没眼色、不
听话,发现了就照着旧例,直接蒙了头打死。”
第三章
过了三日,便是昭慈太后的忌辰,盍宫上下都为这事而奔忙,就连曹太后都为这早逝的姐妹亲手抄了
几卷佛经。皇后身为六宫之首,当然也不能置身事外,这一日早早地便净了身,由几个宫女陪着来到
一处僻静的园子。
一入园子,众人便被满眼妖娆的粉色惊呆了。阳春三月,本就是桃花最为灿烂的时候,而这所园子竟
是除了桃树,其他杂色的花木一株都不见。
皇后原本是心中有数的,但此时也不免为这桃花开遍的盛况而惊异。从宫里的老嬷嬷那里听说,那位
昭慈太后生前最为喜爱的花儿就是桃花。先帝宠爱于她,便为她特意修了一座栽满了桃树的园子。每
到桃花开时,先帝和昭慈太后都会到这园子里面赏花作乐,其间的热闹可称为一时之盛。可待到佳人
去世之后,先帝怕触景生情,便再也没有来过这所园子,渐渐的,这里也就成了少人涉足的地方了。
皇后本来就为如何在祭典中压过其他妃嫔而心烦,听到这里便动了心思,决定舍了那些华丽的物件,
单单献上几枝昭慈太后最爱的桃花。一方面固然是想显示自己心思新巧,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希望能
多接近那位独得至尊宠爱的女子,也沾些福气。
挥了挥手,将身后跟着的宫女都留在园门处,她一个人朝着桃林的深处走去。
她虽然身居后位,是大郅皇朝的国母,份位尊贵无比,但谁又知道她心中也同普通的女子一样,期待
夫婿的疼惜和宠爱。但皇宫之中,佳丽无数,比她年轻的很多,比她貌美的也不少,就连比她母家尊
贵的也有几个,她这后位坐的其实并不安心。
一边想着,她不知不觉越走越深,等惊觉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迷失了来时的方向。周围的桃花开得极
是烂漫,抬眼望去,枝头堆着的是桃花,风中飘着的是桃花,地着散着的也是桃花。粉粉嫩嫩,深深
浅浅的颜色,渐渐从她的眼中进入了心底。
她不由得心醉了,依着一树桃花,静静地看着,慢慢忘记了端庄的仪态,尊贵的身份,也忘记那些伤
人的苦恼。
突然,一阵轻风吹起,妩媚的桃色之中多了一抹浅白。灵巧的身姿在风中飞舞,俊秀的面容带着浅浅
笑容,宛若桃树的精魂,又恰似落入凡尘的嫡仙。他轻轻地抚上一株桃树,无暇的面孔贴上粗糙的树
皮,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叹息。
见了如此的美景,皇后不禁心旷神怡,不由自主地离开树下,向那人走了几步,却不料那人很是机警
,顿时便从情迷之中醒了过来,眼睛一片清明。
薛宁看着眼前有些手足无措的美丽女子,略带歉意地微微一笑,便飞身离开了。虽然依自己的身份是
不便显露于人前的,但他见那女子十分年轻,又一脸羞涩的样子,便不是很在意了。想来也宫中也没
有几个人还认得他,那些曾经的美好回忆恐怕也只有他自己和这一园的桃花记得了。
薛宁轻轻一叹,脚下运足内力,很快便到了皇宫最高的海天阁上。静静立在屋檐之上,他向整座皇宫
望去。处处金碧辉煌,俱是天家气派,但这华丽的外表里面,又有多少女子的血泪,多少孩童的幽魂
。
就算是和善的七哥,坐上那个位置,最后只怕也免不了沾染上这些东西吧?
无声的叹息。展开修长的四肢,他躺在屋檐上望着蔚蓝的天空,一直静静待到日暮,估摸着佑宁帝那
边已经完成了祭奠,他才飘然回到了皇极殿。
一进皇极殿,薛宁便见到桌上摆满了各色菜肴和糕点鲜果,不由笑道:“七哥,你真当我还是小孩子
啊,摆了这么多好吃的出来。”
佑宁帝敲了敲弟弟的额头,笑骂道:“我知道你武功好,这几天去御膳房偷吃了不少好东西。不过这
些是我特意叫人给你做的,都是你以往最爱吃的。”说着,他又叹道,“你一早上就心神不宁的,如
今薛娘娘的祭日已过,我知道这宫里你是待不住了。”
薛宁有些歉然,从小这个哥哥就是最疼爱他的。他小时候避祸装傻,七哥握着他的手,一个字一个字
不厌其烦地教他写字。他被李皇后欺负的时候,也是七哥护住弱小的他,他没事了,七哥却在床上躺
了好几天。
佑宁帝拿起一双镶了银边的白玉筷子,塞到薛宁手中,笑道:“呆着做什么,还不吃饭。难不成还想
让我像小时候那样喂你不成。”
薛宁脸上一热,原本的歉疚顿时不见。狠狠瞪了兄长一眼,他这才乖乖地开始吃饭了。佑宁帝温柔地
看着弟弟,自己却不过略略动了几筷子。直到被薛宁说了几次,他才随便捡了几块点心吃了。
两个人心中都有些不舍,这一顿饭竟是整整了一个时辰。夜已深了,薛宁笑着对佑宁帝说了一声:“
七哥,我走了。”便飞出窗外,融入夜色消失了。
第四章
黄昏时分的丰州渡口,温柔的斜阳撒下余晖,静静流淌的宁江上闪着点点金光。几艘客船降了长帆泊
在渡口,白日间穿梭往来的乌稍船儿这时也停了竹篙,在船头点起了袅袅的炊烟。渡口卖力气的汉子
,也端了瓦罐土钵,三五个一处蹲在墙根下,一脸满足地把粗糙的饭食刨进肚子。
渡口边上就是丰州有名的望江楼。这望江楼原本不过是家小小的酒楼,但老板经营有方,不过几年的
功夫,便成了丰州有名的所在,甚至还传出了“不登望江楼,枉自入丰州”的说法。这些明显夸张的
说法固然不值一讪,但望江楼的菜肴确实精致美味,而且时常别出心裁,推出新菜,所以慕名而来的
客人进了这望江楼之后倒也不会觉得后悔。
但此时此刻,这望江楼上的客人却没有把心思放上可口的菜肴上,而是不时地偷瞄着靠窗坐着的一位
青年男子。他年约二十上下,飞扬的墨眉、挺直的鼻梁、唇红齿白、再配上一双清亮有神的明眸,十
足是一个俊俏出挑的少年郎。他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的儒衫,上面用黑灰两色的丝线深深浅浅地绣了些
图案,看着倒不像一件衣裳,反而象是一件泼墨的山水云雨图了。乌黑及肩的长发被拢到头顶,用一
根与衣裳同质的白色锦带束了,发带正中镶了一块雀卵大小的玉石。
薛宁丝毫没有理会周围人的注目,挑了一筷子炸成金黄色的焦酥鱼皮入口,细细地品尝着其中的滋味
。然后,又挑了一筷子清炒的时新蔬菜,依然慢慢地咀嚼品味。
“看见没有,那才是世家公子们的派头,连吃饭的模样看着都是享受啊。”
“就是,就是。哪像我们,不狼吞虎咽就算不错了,哪里还能吃的这么优雅。”
旁边的闲言闲语入耳,薛宁却只是淡淡一笑。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与什么教养派头无关,仅仅是困苦
的前世给他留下的无数不多的烙印之一。那些饥饿的经历太过深刻,以至于今生的他无论身为高贵的
皇子、还是潇洒的游侠,都格外的珍惜所能得到的食物。一道精心烹制的大菜他细细咀嚼,一个冷硬
的馒头他也同样慢慢品尝。
但是,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二十年,前世那个平凡而又卑微的薛宁的影子,已经开始慢慢淡去。
那个被人用轻蔑和漠视的眼神望着的薛宁。
那个刚出生就被扔在孤儿院门前,只在院长奶奶的怀抱中感受过温暖的薛宁。
那个四处打着零工,赚取着菲薄的工资却还坚持着寄钱回孤儿院的薛宁。
那个把唯一的一件像样的衣服洗了后,第二天就只能穿着半干的衣服出门的薛宁。
那个无闻地活着,又悄悄然死去的薛宁。
那个,什么都没有的薛宁。
有时候,他自己也会怀疑,那个孤苦的薛宁是否只是他在婴儿时期作的一个过于漫长而烦琐的梦。
还记得最初意识到自己重生的时候,他完全是混乱的,一个成年人的思想被困在一个婴儿的躯体中,
而面对的又是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世界,对自己的认知,对世界的认知,都完全地被倾覆了。
最后是随遇而安的性格救了他,把他从混乱中解救了出来,开始接受和珍惜。想起来,那时的自己,
真是单纯,以为那样的幸福日子能够一直地继续下去。所以,即便是装傻,他也都忍了下来。但后来
的惊变、母妃的去世、以及叔祖的到来,却改变了他预计平淡的一生。
想到失去母妃的那些日子,薛宁心头一阵闷痛。他连忙从回忆中抽了出来,真气微一运转,这才好了
许多。上次在黎州时他受了些内伤,一直也没有来得及疗伤,平时还好,但要是情绪波动太大,就会
发作上一阵子。看来,是得找个时间好好修养了。
想到这里,他又庆幸七哥不懂武功,要是被他看了出来,只怕自己当时又要被好好数落一通了。
噔噔噔,一阵脚步声在楼梯处响起。不一会,一个粗莽的汉子便大步走了上来。他浓眉大眼,直鼻阔
嘴,脸上还有着一溜黑粗的络腮胡子,腰上挎着一把大刀。众人一眼看去,便知道他是混迹江湖的豪
客,不由得把原本放在薛宁那的心神都转了几分在这汉子身上。
那汉子大刀金马地站在楼梯口,睁着一双大眼四处打量。紧跟在他身后上来的小二,一个劲的陪着笑
脸:“大侠你看,不是小的不招待你,实在是这楼里没座了啊。要不,您先到别家去。下次您要来,
小的一定好好伺候您。”
薛宁听了,淡淡一笑。这楼上固然是满了座,但也不是就没有法子可想。要是寻常的单身客人,小二
一般都会帮忙着寻个客少的座位,大家拼个桌子也是常事。而这汉子看上去就是江湖人,酒楼、客栈
这些做生意的最怕是非,遇见这些人每每都是能避就避,哪里还有热情招呼的兴头。
薛宁正想着,却听得那汉子高兴地大喊了一句:“薛少侠。”便朝他这边大步走了过来。
第五章
薛宁一愣,站起身来,略略抱拳:“请问兄台是……”
那汉子放声大笑:“薛少侠真是贵人多忘事。上次黎州武林大会上,你与百里无忧的那一场斗剑,我
随在家师身后,也有幸在台下观看,当时还为少侠叫了几声好的。”
薛宁这才恍然大悟,歉然道:“原来是放刀门的燕兄,失敬失敬。”这放刀门也是江北的名门正派,
门主王葫是个用刀的高手,为人却寡言少语,放刀门这几年闭门守成,连门派弟子都很少出来闯荡了
。而这燕成风就是王葫的大弟子,虽然在江湖上名声不显,但据说是很得了王葫刀法真传的。
燕成风见薛宁叫出他的名字,顿时大喜,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在薛宁的肩上狠狠拍了两下,笑道:“
薛少侠你太客气了。别什么失敬失敬的,我老燕又不是什么名人,你记不得我也是平常。说起来,我
老燕还真是挺佩服你的。要不是你,只怕百里无忧那家伙还顶着他哥哥的势力到处祸害良家女子呢。
”
说着,他便自己拉了凳子,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旁边侯着的小二看了看薛宁,见他微微点头,便连
忙麻利地添上一副碗筷用具,又小心翼翼地给燕成风斟满了酒。薛宁叫小二加了几个荤菜上来,又与
燕成风饮了几杯,便停住筷子不动了。
燕成风显是饿极,拿了筷子便大脍朵颐起来。不一会儿,桌上的菜肴便被一扫而光,只剩下一、两道
清淡的素菜。燕成风一仰脖子,干了杯中的烈酒,这才大笑道:“舒服,舒服。”楼上的客人都有些
侧目,又不敢出来指责他,只好各自在肚子里嘀咕,同时也在奇怪如此斯文的公子怎么会认识这样粗
鲁的江湖汉子。
燕成风填满了肚子,便拉着薛宁侃侃而谈。他看着粗放,但一打开话匣子,倒也是滔滔不绝。薛宁这
才知道,原来近日这丰州出了一件大事,许多江湖豪杰都为了这个事情往丰州聚集。而燕成风也是听
到这事,耐不住好奇的性子,才跑过来凑热闹的。
两个月前,江南暗堡的堡主韩琛在自己的卧室里神秘失踪,暗堡的人把整个丰州翻了个底都没有找到
他的踪影。虽然这是暗堡的绝密大事,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这个消息还是传了出来。而现在
暗堡的势力也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韩琛的弟弟韩荻,一派支持他的宠妾月如心,这两派钩心斗角,
竟是把整个江南的武林都牵扯了进来。
“要说那月如心,也是厉害的角色,比起那个耳根子软不隆冬的韩老二可强多了。可惜她毕竟是个女
流之辈,又没有生儿子,讨不了那些长老们的欢心,要不然这暗堡的掌权人还真是非她莫属了。”
燕成风说得兴致勃勃,薛宁心情却凝重起来。暗堡看似普通的江湖门派,但实际上却是他们萧氏一族
埋在武林一枚暗棋,私下所拥有的势力不可小视。暗堡的创立者原本就是大郅开国皇帝萧鼎的幼弟,
他舍弃了皇族的身份和权势,就是为了在暗处监视武林,维护萧氏的权柄。而这一代的暗堡主人韩琛
,真要论起血缘来,也是皇亲国戚,是佑宁帝和他的远房堂兄。
历代的暗堡堡主只向皇帝一人效忠,是皇帝最为可靠的助手,但同时也是皇帝最需要堤防的敌人。因
为萧鼎给予暗堡堡主的使命中,有一项就是“子孙为帝者如有不肖,危及社稷,可废之另立”。
暗堡的存在原本是皇族的一项极机密的事情,向来只有皇帝和他极少数的几个心腹知道。但抚养他长
大的叔公神通广大,佑宁帝又与他亲厚无间,因此暗堡对于薛宁便早已不成秘密了。甚至在十几年之
前,薛宁还曾经见过二十出头、刚刚成为堡主的韩琛。当时他大病未愈,昏昏沉沉中被叔公提着衣领
带进暗堡,大多的记忆早已模糊,对于韩琛的印象也只限于一双冰冷的眼睛。那样的眼神,偶尔想起
来都让薛宁觉得发寒。
倒是性格狂放、对着父皇也敢随意责骂的叔公,很是喜欢这个丝毫不卖他帐的晚辈。而韩琛好像也拿
这个厚脸皮的老人没有办法,由着他们在暗堡里住了将近半年,并在薛宁身上糟蹋了无数的珍贵药材
。还好薛宁总算命大,身体终是慢慢好了起来。之后,叔公便又带着他离开了暗堡,浪迹四海,也就
再也没有见过韩琛了。
暗堡堡主不见踪影,这对皇室意味着什么?
但上月他在皇宫的时候,七哥提到暗堡的时候神情还十分轻松啊。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六章
闲聊之中,燕成风知道薛宁上午刚到丰州,还没有找着落脚地,便热情地邀请他去自己下榻的客栈同
住。薛宁推辞不过,又看天色不早,便笑着答应了。
燕成风是个爱热闹的,带着薛宁到客栈放置好行李之后,又叫店里的伙计打了酒,拉着薛宁说了许久
的闲话,直到深夜才尽了兴,放薛宁回了房间。
薛宁一回房间,便从包袱里取了一个玉瓶,将里面的解酒药丸到出来服了一颗,然后才脱了外衣,躺
在床上闭目休息。等到隔壁燕成风的鼾声响起,他才爬了起来,从包袱里取了一身紧身短打的夜行衣
穿上,连白日里带的白色发带也取了下来,换了根黑色的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