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因为采药而晚归,无意中发现了昏迷在树下的薛宁。明明脸上带了死灰的颜色,嘴角却奇异
地还有一抹微笑。他看了,不知为何心头一动,便将他带回了这所小小的院子。发现这个陌生男子是
中了“冰月”之后,他犹豫了一番,却还是救下了他一命。
药力发作,薛宁的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容貌越发显得俊朗。男子坐在床边看着,竟有些呆了。
这样出色的男子,不知道是出自哪一家名门正派的子弟。虽然他这个时候的样子落魄可怜,但一旦养
好伤,便又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
不像自己……
男子匆匆压下心头的悸动,正要站起身来,却听见旁边的薛宁发出了轻微的呻吟。他探过身去,正好
对上薛宁睁开的眼睛。
“你醒了。”
刚从混沌中苏醒的薛宁,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一张秀美而冷漠的面孔,和一双美丽却寂静的眼睛。
第十章
黑色的眼眸,如冬天幽林深处的一汪碧水,水面结了层薄薄的冰,安静地闪着晶莹的光。美丽,却也
脆弱。
初醒过来,神智还有几分茫然的薛宁,猛然对上这样的一双眼睛,心头不觉浮起了一点奇异的感觉,
似有些惊艳,又似有些怜惜。
只是对了一眼,男子便侧过脸,眼睛看也不看薛宁,淡淡说道:“你刚苏醒,经脉骨络尚不顺畅,就
先好好休息吧。”
薛宁这时也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便用未受伤的右手撑起上身,双手合抱,朝着那男子勉强行了一个
礼。“在下薛宁,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男子听了,心头微微一愣。
薛宁!
即便是闭塞如他,也曾在那人口中听过这个名字。
出道不过两年,这位来历神秘、独往独来的薛宁便已名震江湖,与沉月宫的傅霞儿、轻歌会的百里无
欢、以及小心门的方小心一起,成为了武林白道公认最为优秀的后起之辈。
能够被那人重视,果然是不俗的。
薛宁等了一会,也不见他出声,不免有些奇怪。抬眼看去,却发现那人在静静地出神。头是微微低着
的,眼帘轻垂,卷翘细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神色是安静的,带了些追思的模样。
美丽。不同于平常男子、也不同于寻常女子的美丽。薛宁心头这样想着。
男子回过神来。“你不必谢我。过两天,你就能下地行走。到时快快离开,也就算是谢我了。”说完
,他便站起身来,收拾了桌上的药碗汤匙就要离开。
听了这样不近情理的话,薛宁微微一愣,但随即也就开解了。自己一身血渍,又是伤又是毒的,别人
不喜欢惹是非上身也是正常。见男子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又说道:“薛宁冒昧,请教公子怎么称呼?
救命之恩,虽然公子并无所求,但薛宁也该铭记在心。”
男子清瘦的身子顿了一下。其中的犹豫,连薛宁也看了出来。
竟是连一个名字,也吝于告知吗?
薛宁正想着,却听见那男子很轻地说了一声。“文瑾。我叫文瑾。”
文瑾。口中轻轻念着这两个字,薛宁不由得微笑了。这时,外面一片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正是一派
好风光。
待到那清雅男子的背影消失,薛宁才收回了眼神,察看起自己当下的情况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
多久,只觉得全身血气滞涩,四肢乏力。幸好身体还是能够自如动弹的,他整理了一下衣物,盘腿坐
在床上,两眼微闭,运行真气。
“气起丹田,旋即若丝,行走经脉,穿尾闾,至命门……”
薛宁神情祥和,恰如一尊温润美丽的玉像。他心头默念着运功口决,运转着丹田残余的真气依次流经
全身经脉,小心翼翼地修复着被毒药腐蚀得残破不堪的内脏和经脉。
一直等到真气运转满了三十六周天,薛宁这才将真气沉入丹田,收了功法。
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漆黑。竟然已经是夜晚了。
薛宁皱了皱眉头。夏天的夜,向来都来得晚。那么算起来,他从下午起开始运功疗伤,到现在起码也
用了三、四个时辰了,竟是花费了比平常运功多了一倍的时间。
薛宁这时倒也无暇理会这些,将原本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合拢,微微运气于掌,快速变幻了几个姿势,
然后往空中如行云流水般地击了几掌。
虽然经脉处还有些微微的涩滞,但运气出掌却是已无大概。而他的功力,竟是已经回复了两成。
这大大出乎薛宁的意料,他不觉轻声咦了一声。
对于刚从鬼门关上打了一个转回来的自己,这样的恢复速度,实在惊人。
第十一章
薛宁拿起床头上摆放的干净衣物。衣衫半旧,式样也是十分简单,显然是文瑾将自己的衣服拿了出来
。薛宁微微一笑,将衣服穿上。他和文瑾身材相仿,穿着他的衣服倒也合身。
下床套了自己的鞋,再系上自己藏了软剑的银腰带,看上去倒是一副文雅书生的模样。薛宁环顾屋内
,发现那张简朴的木桌上放了一碗清粥,两碟小菜,显然是那文公子曾经来过,见他正在运功疗伤,
便又留了饭食离开了。
薛宁心头微微一暖,拉开凳子,坐下拾起竹筷,便填起肚子来。他久困于床榻之上,腹中早已空空荡
荡,这时只觉得皇宫珍肴也比不上这冷冰冰的寻常粥菜。
那位文公子看似冷清,心思却是很细腻体贴阿。
他心怀坦荡,施人以恩往往转身便罢,但被人施恩却每每铭刻在心。文瑾虽然口中说了不望回报,但
他心头现在却想着如何报答这救命之恩。
更何况,他现在还动了结交的心思。薛宁虽然年少,但历经两世,看过的各式人物也不可谓不多。但
像文瑾这边清雅出众、又兼外冷内热的人,却还是难得遇见的。如果能交上这样一个朋友,他这次受
伤倒也算得上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他本就是豁达的性子,这样一想,便对那射了自己一箭,让自己险些丧命的月如心不甚在意了。
至于那暗堡的事情,他也想明白了。从那日的遭遇看来,暗堡那松内紧,明显设了一个陷阱,等人落
网,要不是他们内部不知为何起了争执,自己又还算机警,只怕自己现在不是成了阶下囚,便是已经
命丧黄泉了。
想想他那时真是被韩琛失踪的消息冲昏了头,才做出夜探暗堡这样不智的决定。暗堡要是这么脆弱,
也就不会被皇室这样倚重了。至于韩琛的宠妾和兄弟之间的争斗,更是不值一提,要知道暗堡的特殊
使命就决定了暗堡最终只能由流在皇家血统的韩家子孙来继承。
而且,七哥可不是个昏庸的帝王。
他虽然人在江湖,但却是时常留意朝廷中的事态,知道佑宁帝被称为“中兴之君”的时候,更是开心
不已。
要是真的事端严重的话,七哥不会放任不管的,何况,还有暗影的存在。这样想起来,暗堡现在的情
况,倒真是有些微妙了。
这是怎样的一局棋?
谁在棋盘内?
谁又在棋盘外?
罢了,罢了,他不过是个江湖浪子,对这些东西从来不想管,也管不了。这唯一的一次冲动行事,还
差点要了自己的命。
薛宁脑袋中转着念头,人已走到窗前,打开窗户,迎入了清新的凉风。
院子里静静的,只有草虫的低鸣。天上的月亮,不时被飘过的云彩遮掩了,只露出半张脸儿望着沉睡
的大地。
薛宁正享受着这宁静的夜,风中却传来了一阵微弱的抽泣。
他一愣,侧耳听去,那声音却又消失无踪,几乎让薛宁怀疑那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
但紧接着,那抽泣声又响起了,而且比方才的声音大了许多。
断断续续的呜咽,在寂静的夜晚时隐时现。好似弱小的幼兽,正蜷缩在某个黑暗的角落中,无助的哀
鸣。那声音,听了让人觉得心痛。
留神分辨了声音的方向,薛宁便右手用力一按窗台,身子一抬,跃了出来。虽然没有以往的轻巧无声
,但也还算干净利落,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薛宁绕过花台,来到了东北角落的一间房间。靠在房门上听了一下,果然听见里面传出了清晰的抽泣
声。
薛宁犹豫了一下,双手贴在门上,微一运力,便灵巧地卸了门内的木闩,进了屋里。
微风随着薛宁吹进了密闭的房间,吹动了低垂的床帐。那压抑的抽泣,便是从那床帐内传出来的。
薛宁将脚步放的轻轻的,走到床前,撩起床帐。白日里表情总是冷冷的文瑾,此时正蜷缩着身子躺在
床上。借着淡淡的月光,薛宁看见文瑾清秀苍白的脸上全是晶莹的泪水。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薛宁的到
来,两眼依旧紧闭着,显然还在可怕的梦魇中挣扎哭泣。
这时的文瑾,除了脆弱,还是脆弱。
薛宁心头一痛。伸出手,手指才刚刚触及文瑾的脸庞,却突然停住了。
下方,文瑾带着水光的眼眸,正定定地看着他。
第十二章
“出去。”文瑾坐起身来,依旧略显苍白的脸庞离开了月光的拂照,静静隐在床帷投下的暗影之中。
他冷冷地看着薛宁,仿佛刚才的脆弱只是薛宁在月光下的错觉。
“你……”薛宁看着文瑾在黑暗中阴晦的眼,又想起自己当前尴尬的处境,张张唇,欲言又止。
“出去。”文瑾平静的声音中多了一分不稳。
犹豫了一下,薛宁松开了手。这样的脆弱面孔,每个人都会想要隐藏好,尤其是对着一个陌生人。自
己实在是莽撞了。
床帐重又合了起来,将文瑾围在了里面。那灰蒙蒙的身影,让人更加看不清楚。
“文公子,是薛宁冒昧了。你……好好休息吧。”薛宁诚心地道歉,然后便转身离开了文瑾的房间。
直到那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文瑾紧绷的身体这才瘫软了下来。木门已经被薛宁临走时体
贴地合上了,房间重新陷入了一片浓重的黑暗之中。
文瑾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向上望着。紧闭的房间里面没有风,床帐都静静的低垂着。死气沉沉。
又梦见那一夜了。
梦中,是那个男人倾覆上来的体重、冷漠的眼神,是自己无助的挣扎和乞求、以及身体被撕裂的痛楚
。反反复复,不曾停止。
那个少年时代的他,本来以为已经被掩埋在记忆深处了,但偶尔却会在这样宁静的夜里,哭喊着进入
自己的梦境。
是怕自己遗忘么?
所以不断地来提醒自己。
但其实梦里与梦外,过去与现在,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现在的自己,已不在是天真的少年,学会了
忍耐,学会了保护自己,也学会的让自己习惯这些痛楚和耻辱。
一年前,他趁那人兴致好的时候,借着培育几样珍奇药物的理由,终于得以离开暗堡,在这偏僻的山
林中过着孤寂的生活。除却那人过来的日子,平常他与这些不言不语的花木相伴,也还算是平静无忧
。
本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了,直到那人厌弃自己。而自己的结局会怎么样,他也早已不去猜度了。
他的心,仿佛一潭死水,再无波澜。
但是……
脑海中突然地闪现出了薛宁的脸庞,即使在刚才那样尴尬的时刻,他的神情中依然带着几分未能掩饰
的关切。
那样的神情,很久没有见过了。
即便是早已心死的自己,对着那样的目光,也经不住心头感觉暖暖的。
文瑾神色微微一动,然后又苦笑了。等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应该就不会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了
吧。
太多的期望,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加不堪的境地。还是应该尽快让他离开,只有这样,或许还能留一份
美好的记忆。
夜,更寂静了。波动的心,也跟着沉寂了下来。
……
一夜平静。
第二天,天才刚蒙蒙亮,薛宁便醒了。活动了一下手脚,他利索地出了房间。眼神不自觉地往文瑾的
房间望去,却见房门紧闭,里面悄无声息。
他离开之后,那人怎么样了?昨夜自己的莽撞,会不会让他对自己产生恶感?这样想着,薛宁心中没
来由的有些忐忑。
黎明的空气,带着几分薄雾,象一层凉凉的透明衣裳,轻轻地贴在了脸颊上。正有些烦恼的薛宁深吸
了一口湿润的空气,也觉得神清气爽,连身上的伤病似乎也好了几分。
轻轻推开院门,小心地不让木轴发出声音惊吵到还在沉睡的人。出了这座小小的四合院,四下走了一
走,薛宁惊然发现这里正是沧山临江一面的悬崖之上。
院子后面便是凹陷的山崖,庭院的一小半都处在山崖的阴影之下,而院门处再往前几丈,便是陡峭的
悬崖,山下是奔流的江水。周围高大的林木成了这里天然的遮掩,将小院隐秘地藏了起来。在远处望
过来,这里不过是悬崖上一块寻常的林地。除非从上向下眺望,否则很难发现这里还有着一户隐世的
所在。
真是一个绝佳的隐居之所。薛宁赞叹地点头。这位文公子,应该也不是普通的人吧。
第十三章
宁静的晨曦中,偶尔有早起的鸟儿在林子上空展翅飞过,隐约还有清灵的水声传来。
薛宁四下走了一圈,惊喜地在院子右方十丈处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花圃,花圃后面的石壁恰有一股清澈
的山泉流下。泉水积成了一个浅浅的水池,被人工琢出的石渠引导着,围着药圃轻巧地弯了一弯,然
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小路,快活地直奔山下而去了。
蹲下身子,双手捧起一汪清水,薛宁低头浅尝了一口,清凉甘甜。好水。薛宁心头一喜,右手伸入怀
中,习惯性的想拿出竹筒装水,却扑了个空。他这才想起自己之前为了夜探暗堡,把那些无大用的小
东西全都留在客栈了。
偏偏他那个竹筒看似平常,其实却是一个难得的宝贝,是他花了半年的时间用无比坚硬的千年寒竹削
制而成。用他装上东西,能够长久保持水质不变,如果装的是寒性药物,更能加上几分药力。
可惜了,这样难得的上品山泉,七哥却是无福享受了。想起七哥捧着他沏出来的茶水,一脸笑容、赞
不绝口的模样,薛宁又笑了起来。虽然宫中用水的水质亦是极好,但他带去的各地的水,每次都能够
让七哥细细地品尝和回味,那稀罕的模样倒像他天天喝得都是苦水似的。
处在皇宫中的七哥,其实也是很寂寞的啊。
站起身来,薛宁发现太阳已经微微地露了一个头出来,薄雾也散开了,山林中的虫鸟都开始活跃了起
来。站在悬崖处往下望去,山下是奔流的宁江。不同于在丰洲城外的温和,狭窄的江面和沧山多变的
山形,把宁江逼成了汹涌的激流。
宁江的对岸,是一大片绿色的田野和低矮的农舍。再远处,又是一道连绵的山脉,过了山,就出了丰
洲地界,到黎州了。
想起在黎州武林大会上,他与百里无忧的那场激战,薛宁轻轻地抚上胸膛。当日,他虽然一剑削去了
百里无忧的拇指,但也被他击伤了胸口,受了些内伤。还来不及静养,又匆忙赶去京城祭拜母妃。要
不然,他也不至于在暗堡吃了这么一个大亏。
轻歌会的实力确实不容小看。百里无忧不过是一名护法,就有如此功力,那么身为会长的百里无欢,
只怕是更加厉害了。偏偏百里无欢最为护短,自己废了他亲弟弟的一身武功,又当众将他对女子始乱
终弃的丑事说了出来,这个梁子就已经结下了。光从黎州去京城的路上,他就受到了几波轻歌会的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