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视线越过叶剪繁与任无禾,落在龙箫上。这一支古箫华美无暇,古韵流连,若是喜好古藏的行家看了,爱不释手倒是可说,可眼下偏偏是些对珍奇收藏一窍不通的江湖高手想方设法地想要得到它。这箫的来历诡秘,同时牵涉叱诧江湖十余年的陵鹤子,以及庚泰帝的同母胞弟禄王爷,就连呼延老爷子呼延铎都对它大感兴趣,这些人之间,又有什么样的牵连?
南叠枫拢了拢弯眉,回过头向左席的汪云崇看去,却见汪云崇一门心思也没在那修和列潇云的比武上,兀自偏着头也盯着龙箫出神。
忽听场中传来一阵喧哗,汪云崇与南叠枫这才都回过神来,待看向场中时,只见高台上仅站着列潇云一人,负着手探向台下刺典门的阵中,道:“二门主,得罪了。”
南叠枫身边呼延啸自鼻中“哼”了一声,自语一般道:“下手真狠。”
原来列潇云起手便未给那修任何机会,那修功夫原就是差了列潇云一截,之所以胜得了庄虎青,除了功夫确实不输庄虎青之外,全仗着诡异路数和庄虎青的急性子。列潇云在一边看了半晌,早摸清了他的路数,斗起来可谓是得心应手,更是抓住了那修一隙破绽,蓄力一掌将他直直拍出了高台,所幸刺典门两个弟子赶紧飞身而起接下,这才免出人命。刺典门阵中骂声不绝。
列潇云撇撇嘴,对这些谩骂之辞根本不放在心上,转过身来面向着主位主宾席,再次对着叶剪繁一揖。
叶剪繁回礼毕,列潇云牵起嘴角邪邪一笑,伸出左手向着主宾右席一摊。呼延啸略一抬下颌,长身站起,将身上的细针墨色披风一掀,神色俊逸丰姿超俗,群雄中许多人心中都暗暗赞叹。
列潇云一扯嘴角,视线稍稍一斜,却向南叠枫一摊手,道:“请教南公子。”
场中大哗。南叠枫也是一怔。
呼延啸哪里想到列潇云竟会如此戏弄自己,纵是再好的脾气也隐忍不下了,挺拔的俊眉间怒意已显,正要发话,却听左席一道声音道:“列少帮主既然无意挑战少当家,那就由我陪少当家比划几招罢。”
正视过去,见汪云崇不知何时已自席上站了起来,正闲闲地松着手腕,一边挑着眉看着呼延啸,一脸询问神态。
呼延啸果然是涵养极好,眉宇间的怒意顷刻不见,悠然笑道:“汪大人肯不吝赐教,自然是最好。”
列潇云对一边汪云崇与呼延啸的对话似乎毫不在意,在台上寻了一根支撑饰布的桅栏,抱着手闲靠着,等待南叠枫回应。
汪云崇与呼延啸侧身同向主位一揖,等叶剪繁与任无禾起身回了一礼后,不约而同地也看向南叠枫。
感受到投在身上的三道视线,以及全场众人的瞩目,南叠枫垂下长睫站起身来,薄唇无奈地一抿——原本只想出其不意地赢下大典,没想到却阴差阳错地变成了这般华丽地出场。也罢,情势既然已至此,就痛痛快快地比他一场,反正龙箫一事已经背离了最初的纯粹,要彻底揭开随之相伴的种种,今日的比武,应是迈出的第一步罢。只是眼下四人一齐上阵,倒不知道该帮谁了。
听得身边衣袂声响,再看过去,见呼延啸与汪云崇已相继跃上高台,分左右站定。南叠枫轻吐一口气,轻轻抬起眼来,忽然破云而出的日光映在他清俊的脸上,照的那一对邃目中粼光万丈,耀眼成一派令人无法逼视的绝世芳华。
人群中传来啧啧赞叹,更有不知情由的,彼此低声打听着有着这么一张稀世容颜、让当世三位顶尖高手注目的是怎样的人物。
南叠枫足下轻轻一点,翩然一翻,淡蓝色的衣角在空中抹出一道绝美的弧线,轻盈落在高台正中。
与陆之冉闪瞬而就的轻功相比,南叠枫的这一跃并不算疾速,但轻盈利落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空中的那一翻如风拂落叶般,仿佛了然无重,眼力好的高手,几乎都能细看到他的每一个动作,却又毫不真切。
叶剪繁嘴角笑容一凉,目光定在南叠枫身上,眼角一紧。
任无禾瞟了一眼面前只剩陆之冉一人的空旷主宾席,对叶剪繁道:“今日的重头戏可算是来了。”
叶剪繁点点头,面上重又挂上浓浓笑意。
列潇云见南叠枫上了台来,这才直起身来,缓缓走到南叠枫对面,幽幽一笑。
四人各自向着对手施礼,摆开起势。
汪云崇当先出手,反掌先击呼延啸左心,呼延啸向右一侧让了过去,顺势伸手疾点汪云崇胁下,汪云崇出左手反挡,同时蓄起内劲在小臂上向外一撞,呼延啸急忙撤招改横拳上砸。汪云崇略一矮身避过,同时翻掌横削呼延啸脖颈,呼延啸也矮身一闪,顺势飞踢而出横扫汪云崇下盘,汪云崇旋身而起,也踢呼延啸下颌,呼延啸向后一跃躲开,汪云崇也落回地面,彼此相距半丈,重新拉开架势,略略一顿。
这两人自遇见之后几次言语交锋都毫不相让,而此时的打法却是极为慎重。一上来过的七八招中各自都只拿出了三成劲力,这在两人平时与别人过招时是从未有过的事,彼此先一试探,已算是承认对方的功夫可与自己并论了。
呼延啸敛起脸上悠然神色,深吸一口气,起右手一摊,再开左手一迎,随即两手往胸前一收,凝力不发,而这一开一合之间,已有凛凛冷意弥散开来。
“落叶霜掌?”汪云崇挑眉,“汪某真是有幸了。”俊眉一沉,气息一凝,晃步闪身欺到呼延啸身前,右手一转横拍而出。呼延啸闪身一让,耳边劲风擦过,灼热得竟如八月酷暑,心下略吃了一惊,手上招式更不敢懈怠,蓄力凝神,将一套落叶霜掌浑然使开,汪云崇只觉被掌风扫过之处,幽幽寒气荡进五脏六腑,于是更是不让半分,侧推横削延展随性,回转之间浑重内力收放自如,两人越斗越酣,高台上一片风起云涌。
汪云崇与呼延啸缠斗成如此,已是可以料到的事,但再看南叠枫与列潇云这边,却令场下众人啧啧称奇。
列潇云当日在江上挑衅呼延啸时与南叠枫算交过一次手,知晓他身手不凡,因此一起手便已使出九成劲力,却仍然暗吃了一惊。
列潇云暗器手法天下无双,因此出手连袭之快不可想象,本想仗南叠枫劲力未起时上手疾攻一阵抢得先势,不料南叠枫每一招都避开得干净利落,淡蓝色的身影在面前翩来舞去,竟连衣角一片都摸不到。
蓦地猛然反掌向南叠枫脖颈横削,劲力尚未触及,南叠枫腰身一软向后一倾闪了过去,随即身子一旋,凌空飞踢一脚,列潇云攻势正顺那一掌余招尚未使尽收撤不及,连忙硬生生地将自己拉退数步,体内气息略略不稳。
大典进行到这个份上,高手已全部比过,剩下的人料想也不敢再来上阵,那么眼下的这一场,就该决定龙箫归落谁手了。龙箫近在眼前,南叠枫自然是不再多想别他,尽数将陵鹤子教授的功夫倾然使出,点拿旋踢轻灵流连,翻掌出拳之间内劲悠远,却又异常绵延灵畅,竟一时间令列潇云的出招难以加速。
场下的几家高手都瞪大了双眼,更有不明情由的相互询问,这是何处的高手,竟能跟远烈帮的少帮主拼成不相上下。
主位上的叶剪繁锁起了眉,目光在两边比斗之间游走交替了几遍,忽然道:“无禾,你有没有看出什么?”
任无禾凝神看了一会儿南叠枫与列潇云这边,道:“这两边的比试之间,似乎有什么相似之处。”
“是了,”叶剪繁点头道,“呼延啸、汪云崇和列潇云都是早已成名的高手,斗成这样自然不稀奇,这个南叠枫能跟列潇云打个伯仲不分,而且隐隐还握有优势,实在不简单。不仅如此,以此看来,他的功夫也不在呼延啸和汪云崇之下。”
“这个南叠枫的来头的确神秘。”任无禾接了一句。
“且不论这个。不知你可有感觉,这四人的招式套路虽然大相径庭,但是看起来却觉得如此相似?”
任无禾不作声,定定地又看了许久,清冷的眸子里忽然浮起一丝异光,撇开方才的话题,反问叶剪繁道:“这个南叠枫,是不是很像一个人?”
“谁?”叶剪繁追问。
任无禾摇了摇头,道:“隐约觉得而已,想不起来了。”
是啊,这样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轻翩似落叶的人,这样颠倒荣华璀璨如星的眸子,到底在哪里见过?叶剪繁的眉心难得地一拢再拢。
近一个时辰过去,胜负仍然不分。
已至中午,日头自云中探出,却带着寒冬天气的冷意,冰凉得没有温度。
台上四人却个个沁出了汗珠,任台下如何喧哗,只凝神于对方的出招之中,除此以外浑然无外物。
呼延啸心中暗暗吃惊,这汪云崇果然不负江湖上盛传,在一个时辰之内与自己斗成平手不论,竟然全身上下一丝破绽也无,而这内劲浑暖厚重,竟是天下罕见!眼下已经日过中天,这落叶霜掌所需内息冰寒不宜久战,若不出奇招速决,只怕损耗会愈大。当下照着汪云崇斜下撞来的手肘反掌一推,蚀骨寒意凛然荡出,汪云崇收手一圆化解了去,同时两掌一翻蓄力直击而出,两人又过了十余招。
列潇云更是难抑心中讶异,虽是已经料到南叠枫可能身怀绝技,但却未料这个清俊已绝的男子功夫竟好成这般,明明看着轻巧清瘦内力虚渺,却偏偏周身要害防的一丝不透,相反自己却屡屡因专注于快速发力而暴露破绽,那白皙纤细的手腕翻转推拍出其不意,变化得防不胜防。眼看一个时辰已过,两人却依然未分胜负,列潇云略一眯眼。
场下早已没了一点声音,高手之间往往一着奇招便能定胜负,台下众人深知此理,个个凝神紧盯高台,生怕一个恍惚就错过了那个决定成败的瞬间。
陆之冉一双秀目更是片刻不离汪云崇身上,波澜不惊的眼中隐隐担忧。
蓦地呼延啸忽然右手一翻猛然急拍汪云崇面门,劲风过处寒气咄咄逼人,汪云崇向右一闪正待避过,孰料呼延啸竟硬生生半路撤掌旋即双手一转合为一掌,将全身蓄力灌入右掌,向汪云崇闪避时暴露出的左肩猛力一击。
几乎是同一时,南叠枫将列潇云的一掌横削左手一推,顺势向右一个回转,一手格掉列潇云攻势,右手手肘在列潇云臂上一个反撞,哪道列潇云内力极厚且这一招变化过繁列潇云早有防备,这一反撞竟未撼动列潇云丝毫,反让列潇云贴近南叠枫出招时露出破绽的后心要害。这等空隙怎可放过?当下猛然一掌便直拍南叠枫后心。
这一击一掌下去,胜负便定。
陆之冉倏地站了起来,叶剪繁与任无禾瞪大了双眼。
汪云崇就着那一闪的顺势借着浑厚内力将上身往后略略一拉,南叠枫竟似脑后生眼一般在列潇云极其迅猛的掌风下鬼魅一般移了半步。
只这略略的一拉,呼延啸招数便使到尽头,刚发觉不妙,右拳已贴上汪云崇左肩,但觉一股撼天劲力喷涌而出,从自己的右拳上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还未反应整个人已霎时被震退了七八步,刚刚站定,口中一甜,嘴角渗出血来。
也是同一瞬,南叠枫闪身回转,右手一转成拳,直直击向列潇云劲力已尽的掌心,列潇云撤掌不及,被生生砸中,顿时一股纤细却极尖锐的劲力自掌心一路疾钻而来奔入五脏六腑,身体一震,竟再也站立不住,倒了下去,慌忙一手撑住。
不消多言,胜负已定。
呼延啸深吸一口气平稳住气息,好在自己内力厚实,汪云崇也只是险胜一着,自己并没有怎么受伤,当下一抹嘴角,向着汪云崇悠然一笑,道:“汪大人果然好功夫
汪云崇也拱手道:“少当家的落叶霜掌也着实令汪某佩服。”
呼延啸再一拱手,回头向南叠枫的方向看去,见列潇云一只手撑着地,呼吸起伏地调整了许久,才缓缓站起,拍了拍袖口尘土。
有些吃惊地看向南叠枫,南叠枫只向他浅浅一笑,并不言语,呼延啸也只好回以一笑,随即飞身跃下高台去了。
列潇云吊起一边嘴角,道:“南公子好俊的功夫,领教了!”不等南叠枫答话,便转身跃下高台依回远烈帮阵中。
叶剪繁握着酒杯的右手一紧,瓷杯的壁缘上已裂开了一条细缝。是他的错觉还是纯粹的巧合?方才汪云崇与南叠枫分别制胜的这最后一招,无论是思路还是出招的方式,都惊人的相似。先是假意让对方认为一招得手,再接着卖给对方一个破绽,最后算准对方出招时间通过移位耗尽对方蓄好的劲力,再以自己的身体为导反用内力震倒对方。
这是相当冒险但胜算很大的打法,若不是判断极为准确,且对自己的内力极有信心,断然不敢这么做。
叶剪繁思索得深入,竟忘了向台上的汪云崇与南叠枫回礼,两人施礼许久却见叶剪繁半天未反应,都暗自奇怪。
于是转过身来,彼此相互一望,默契地各自后退五步,重新拉开架势。
任无禾拍了拍叶剪繁手背,示意他台上又有比武了。叶剪繁好容易回过神来,见汪云崇与南叠枫已各自摆好架势,倏地站了起来,朗声道:“且慢!”
众人都向主位看来,汪云崇与南叠枫更是一愕。
只有任无禾仿佛早已知道叶剪繁要做什么一般,冷漠的脸上不惊也不讶。
叶剪繁伸手示意一边捧剑的庄卫上前,自那庄卫手中接过一柄幽古长剑,在手中轻轻一握,足下一踮,飞身上了高台。
汪云崇与南叠枫各自露出讶异神情,这是什么状况?难道叶剪繁要独挑他二人?然后担心空手斗不过,携了个兵器上来?但这论武大典,不是禁使兵器的么?
正自狐疑当中,叶剪繁向着场下众人抱拳过一圈,道:“烦请各位英雄见证,叶某在此与这位南公子过上几招。”
什么?汪云崇差点失声喊了出来,你要跟南叠枫比划,那我可怎么办?这大典的赢家到底算谁?
台下群雄也都一脸惊诧,不知叶剪繁为何要亲自上阵。
叶剪繁也料到汪云崇定然会不平,转身过来向着他二人,笑道:“望汪大人体谅叶某一点私心。”
私心?什么私心?难不成这个叶剪繁也打起了南叠枫的主意?
见汪云崇挑起一边眉,叶剪繁又续道:“今日群雄论武……汪大人与南公子并为赢家。”
场下众人哗然,两人同为赢家,这在百川山庄例制中可是从来未有,而且这样一来,那悬赏的奇珍该给谁?
服侍在主位旁的常伦也一愣,好容易反应了过来,刚要开口说话,被任无禾一拉手腕,示意道:“剪繁自有主张,大佐事且先看着。”
汪云崇两条俊眉高高挑起,一脸怀疑道:“论武大典乃武林盛会,叶庄主可不要儿戏。”
“汪大人说笑了,叶某怎会让大典儿戏?”说着转头对一边蹙着精致眉心的南叠枫道:“南公子不必多虑,这支古箫,从今日起,就属南公子了,不过……”
话到一半,汪云崇连忙打断道:“叶庄主未免偏心,既然我二人同为赢家,为何古箫却属他一人?”
“呵,”叶剪繁笑了一声,自袖中抖出前日长荣帝云端的御笔金轴来,道:“自然不能辜负汪大人苦心,这卷金轴,叶某收下了。也烦请汪大人帮叶某上告皇上,日后百川山庄会与十二卫多多串通往来,也随时欢迎十二卫的各位大人们来百川山庄一坐。”
汪云崇见了那金轴,肃然一愕。长荣帝云端遣他来百川山庄,首要目的就是为了交好,并且赢下大典为朝廷在天下武林中树立威信。而龙箫,作为禄王案的线索,自然是能得到最好,但眼下有了南叠枫这个活线索,而且这个线索还得到了龙箫,自己是不是确实赢下龙箫,倒不重要了。
想通此节,心中已然畅快许多,当下一挑嘴角,向叶剪繁道:“好!既然叶庄主这么说,汪某也没什么好推辞的了。还请叶庄主铭记今日之言,日后十二卫一定多多叨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