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云崇见南叠枫半天没碰那箫已然察觉不对,倏地站了起来就往漆架前奔。
余下的人都不知出了何事,面面相觑。
这一看不得了,叶剪繁、任无禾与汪云崇都怔在当场。
这支箫绝不是方才开典之前悬赏的那支,有人调过了包。
如果九华宫里的那支还算是可以以假乱真,而这一支,做工粗糙雕刻简陋,怎么看都不该是用来悬赏的奇珍,调包的人竟然连仿造都懒得一仿,嚣张已极。
呼延啸已发现了事情的不对,站了起来。
是谁,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百川山庄庄主叶剪繁与上剑门掌门任无禾两大高手的背后,盗走了龙箫?
南叠枫已顾不上礼数,一把抄起那支赝品,但见漆架上压着一张折好的字条,自背面隐隐透出浓黑的墨迹。叶剪繁深深地拧着眉,拿起那字条,打开来看,霎时变了脸色。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明日映天,甘露被宇。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明日映天,甘露被宇。”任无禾喃喃地念了一遍,脸上竟难得地现出了忧虑。
“阳灵教……”呼延啸自背后走上来,盯着那张字条,俊目中有掩藏不住的惊慌:“是阳灵教……”
阳灵教么?阳灵教卷土重来了么?
南叠枫看着那十六个字,捏紧了手中被换过的古箫。
阳灵教的重现江湖,彻底地搅黄了本来结果圆满的论武大典,以及随后的归一阁大宴。尽管这个重现仅仅是盗走了一支看起来并不如何重要的古箫而已。
来参典的众人得知悬赏被盗,而且案下压着的是阳灵教作完案惯留的两句诗,都惶惶地借各种理由纷纷告辞。列潇云在叶剪繁等人发现龙箫被盗之后就带着远烈帮的众人离开了,来去都未曾招呼一声,刺典门的索泽更是事不关己,也率众早早回了。
本来该是人声喧闹众家高手齐聚一堂的归一阁大宴,只剩下任无禾带着几个贴身弟子,呼延啸领着八个呼延家随侍,汪云崇携着陆之冉,以及南叠枫和叶剪繁自己。
来赴宴的几人心情也不轻松,眉间眼里都是三分忧虑,其中属呼延啸似乎心事最重,酒杯空了又斟斟了又空,不曾放下手过。
三十年前呼延家几乎遭阳灵教血洗,幸得陵鹤子及时相救才幸免于难;二十年前他的父亲呼延铎曾经同陵鹤子以及其他五大高手一起,追杀过阳灵教暗主,那一役折了三大高手,从此以后呼延铎隐退不提,连一向无所惧畏、被尊为天下第一高手的陵鹤子都隐入深山,二十年江湖不闻其踪。
带着这样的牵连,又亲眼见到阳灵教留下的字条,呼延啸心中沉重可想而知。
南叠枫的座位紧挨着叶剪繁与任无禾,却也离呼延啸不远,看着呼延啸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知他想起呼延家与阳灵教的几代仇怨心下烦闷,于是倾过身,道:“少当家,急酒伤身,还是少饮为宜。”
呼延啸听到南叠枫的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烛光摇曳已有星点醉意。定定地看了南叠枫一会儿,却完全不打算搭理南叠枫,低头将杯中残留的一点酒液喝尽了,倒也不再添,放下了青瓷小杯,合起手支着下巴继续出神。
好像……自从自己胜了列潇云,又跟叶剪繁拆了三十招之后,呼延啸就没有跟自己说过话。
大概是感觉以真心相付,却被骗了罢。说起来,自那夜在江上巧遇起,呼延啸倒是未对自己隐瞒过任何,论武大典上将赴典的都是何人,出于何种原因,但凡呼延啸所知,他南叠枫也绝不会不晓,悉数分享。
如此诚心以待,却换来一再隐瞒,加上阳灵教的突然出现,的确够愁的。
南叠枫抿了抿唇,刚想说点什么,却听席上一道声音道:“阳灵教自二十年前暗主被杀明主失踪之后元气大伤,今日却突现百川山庄还盗走了这么件奇珍,二位大人以为如何?”
南叠枫往右首看去,但见叶剪繁停着止酒,向着汪云崇问道。
席上顿时一片静穆,“阳灵教”三字一出,各人饮酒吃饭的心情想必也都没了。
二十年前尚未彻底解决的问题,终究还是要面对的。
汪云崇也放下了酒杯,道:“依汪某所见,阳灵教会这么大张旗鼓地盗走这支古箫,还留下二十年前惯用的两句诗,应该是想宣告阳灵教里……出了新的主心骨。”
“嗯,”叶剪繁点头道:“不错,阳灵教星火未灭,休整了足足二十年,看来是出了人物了。这两下子着实不简单,盗走奇珍倒无所谓,可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却能偷梁换柱,功夫也确实了得。”
“叶庄主觉得一支古箫无甚所谓,也许阳灵教不这么觉得呢?”汪云崇一边添酒,一边说道。
这一句出口,陆之冉和南叠枫都吃了一惊,抬头向汪云崇看去,生怕他说出龙箫缘故。
汪云崇不动声色地看了南叠枫一眼,又自案下抚了抚陆之冉的左手,示意他不要担心。
叶剪繁蹙起了眉,却是一边的任无禾端详了一阵汪云崇的神色,问道:“汪大人不妨说说这支古箫有何特别之处?”
汪云崇挑眉——好厉害的任无禾,竟然直截这么一问。
于是摊手道:“任掌门说笑了,这支古箫乃百川山庄藏物,汪某怎会知道它有何特别?只是觉得阳灵教这奇珍盗得巧,随便一猜而已。”
叶剪繁点头皱眉道:“汪大人所言极有道理,阳灵教会盗这古箫,想来有些目的,这支古箫的来历缘故值得一查。”
“不过,”汪云崇续道,“阳灵教虽行事诡秘手段毒辣,一度为江湖大患,但毕竟是活跃于二十年前,对于与阳灵教相关的流传,我辈也只是听说而已,因此眼下汪某也只能猜测。且二十年后突然现身,也不乏有人假借阳灵教之名作案的可能。叶庄主不必担心,我们已经差人上报皇上,一面也将遣出十二卫查访司精锐探听,很快便会有消息。”
“嗯,”叶剪繁点了点头,道:“叶某也打算遣些熟知旧事的人往阳灵教旧地一探。十二卫与百川山庄之间往来既已畅通,汪大人若有所需,叶某一定鼎力相助。”
话音刚落,但见一直未发话的呼延啸忽然自席上长身而起,杯中不知何时又添满了酒,向着汪云崇与叶剪繁遥遥一敬,道:“阳灵教历来为武林首患,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我呼延家与此妖教不共戴天,汪大人与叶庄主但有需要,呼延家也随时听遣。”
叶剪繁也举杯道:“得少当家相助,自是再好不过,叶某先行谢过了。”
汪云崇也擎杯一迎,挑眉一笑。
三人齐齐饮尽杯中酒液,互亮了杯底。
几人先后辞了叶剪繁,从归一阁里出来,月头挂得并不高,夜色亦不甚浓。
南方的深冬虽然少雪,但寒湿入骨的阴冷却分外难挨,尤其在不见日光的夜里。
凉风嗖嗖地一吹,卷起归一阁阶前几片已然毫无水分的枯叶,刮挲着地上的石板一圈一圈地撞碾,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呼延啸给这凉风一吹,三分醉意立时给吹了个干净,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弯月,拢了拢身上的黑色细针披风,往寒花院的方向走去。
南叠枫与呼延啸一路并肩而行,却是一路无话,展庭和其他八个随侍离他二人三步之距跟在后面,见呼延啸一路不言不语,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到得寒花院,展庭当先一步推开了主屋大门,锐利的目光借着清冷月色遍扫屋中每一角落,这才进了屋点起灯来。
呼延啸跟着进了屋,道:“展庭,这是在百川山庄,不必这样提防。”
“少当家,”展庭一边点灯一边道:“阳灵教突然在大典上盗走奇珍,虽然虚实不辨,但还是小心为宜。”
“嗯……”呼延啸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踱到一盏灯前盯着曳曳火光看了一会儿,才抬头向展庭道:“你们先去休息罢,我与南公子有些事说。”
“是。”展庭应了诺,置好最后一盏点起的灯,转身出屋,顺手掩上了房门。屋外一阵零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偌大的寂静笼了下来。
凛风一阵阵地钻进屋内,南叠枫关好房门,转过身来,见呼延啸侧对着自己,一手支着案台,眼望着墙上窗格,俊眉轻锁。
什么地方突然不对了呢?是因为自己胜了列潇云?是因为叶剪繁突发奇想地想让自己接任庄主?是因为阳灵教的重现江湖?还是……
“呵……”呼延啸转过身来,看着南叠枫眸中灿亮的烛火,道:“倒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汪云崇与陆之冉回到赏桐院内,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一左一右地屏息闪了进去,细细检查过房中院中每一处,这才安心地亮起了灯。
汪云崇就中拉了张圆凳坐了下来,一面细细审视了屋顶墙面。屋内早有庄中仆从备好热水,陆之冉拿银针先验上一遍,这才放心舀了一盆,又取凉水兑了,然后沾湿了巾帕递到汪云崇面前。
汪云崇仔细观察过房中物事后,心中略略安稳,见陆之冉把巾帕递到自己面前,微微一笑,伸手接过巾帕,却顺手循着陆之冉的手腕轻轻用力一拉,陆之冉全然没有防备,身子被扯得一倒,就势跌坐在汪云崇腿上。
还来不及反应,汪云崇的双唇已然覆了上来,陆之冉连愣也来不及一愣,立刻被带入唇舌厮磨的缠绵中,双手不自己地绕上汪云崇的后颈,定定地予取予求。
烛火轻跳,“啪”得发出一声溅响,两人之间这才拉开一些细缝。
汪云崇拿起方才那块巾帕,重又在水里浸了浸,然后轻轻地拭着陆之冉清秀的眉眼。
温热的湿气覆上脸颊,陆之冉一愕,随即反应过来就要去接那巾帕,道:“崇哥,之冉自己……”
汪云崇轻轻挡去陆之冉递过来接巾帕的右手,一只手探到他的腰后揽住,一只手仍细细地帮他擦脸,陆之冉于是也不再动也不再说,顺从地任汪云崇服侍。
烛心又“啪“得响了一声,汪云崇停了手上动作,将那巾帕放入盆中浸着,转过来对陆之冉道:“希又有口信?”
“嗯,”陆之冉点头道:“傍晚归一阁大宴之前郡府的人发了信号,韩副领那里想来又有新消息了。”
“嗯……”汪云崇也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陆之冉的腰,目光飘向窗外银月,道:“出了山庄要特别提防,阳灵教使毒的手法又狠又诡谲,尤其要小心。”
陆之冉触了触方才被汪云崇吻得红到几乎渗血的唇,微蹙起眉来。虽然两人不时亲热是常有的事,汪云崇吻起人来也向来霸道,但是真不该在眼前谜团一堆的时候还有这种兴致。于是伸手握住汪云崇圈在自己腰后的手,问道:“崇哥有心事?”
“嗯……”汪云崇对陆之冉也不隐瞒,道:“是有一点。”
“是因为阳灵教的突然出现?”
“是一方面。有一些突然想起的事情,串联不起来。”汪云崇微微点头,凝神思虑片刻,转过头来面向着陆之冉,肃然道:“你去向郡府的人打听一下,问问佟将军他们是不是已经到京城了。”
陆之冉吃了一惊,道:“崇哥是说当年随祺王征边的佟耀顶佐名兰那几位将军?”
“对。”汪云崇点了点头。
陆之冉眉心又蹙深了几分,道:“这些人当年都是跟着祺王出生入死过的,祺王殉边以后这几位将军戴了整整五年黑纱,朝中传言说直到先帝薨之前,佟、佐两位将军还连夜差人从边疆送密折来劝先帝立祺王为嗣。”
汪云崇叹了口气,道:“这正是我担心的。这些老将军德高望重,在边关打了一辈子,奇功无数,在朝中说话很有分量。祺王也是知道这些老将军要回来了,才一再地向皇上递折子参我。我算了算日子,不是昨日就是今日这些老将就该到京城了,我担心祺王会借机在这些老将军耳边吹风。”
“崇哥的意思是……祺王会利用馔瑶馆和九华宫飞贼的案子,让这些老将军出面,再参崇哥你?”
“不完全是。”汪云崇抬起眼,对上陆之冉同样担忧的秀目,道:“如果祺王只是单纯的看我不顺眼,想把我从十二卫总领的位子上拽下来,也就罢了。我担心的是,祺王之志远不在此,这些老将一回来,他的羽翼更丰,只怕……要对皇上不利。”
陆之冉眉间一跳,道:“皇上继位六年,政通人和百姓安乐,江湖上也是风平浪静。眼下崇哥又赢了论武大典,我朝百十年来头遭与百川山庄交好,如此盛世太平,祺王何来发难的借口?”
“我入十二卫六年来,跟祺王爷也打了六年的交道,他的主意势力都不简单。现在是海清河晏不假,但谁能保证祺王不翻出一点事来?只要一点儿星火,恐怕就能让祺王烧出熊熊烈焰来。”顿了一顿,又续道:“前阵子在宫中,祺王就几次上书劝皇上立后,明着是让皇上早立国母安定天下,其实就是一遍遍地谴责皇上至今无嗣。”
“当年先帝就是因为迟迟未有皇子,差点让祺王继了位……”陆之冉锁眉道:“不过……皇上也的确该立后了,让芳仪殿空了整整六年……”
汪云崇无奈道:“呵,我也劝了皇上无数次,他老人家总说尚未寻得中意人选,说立后事关重大,要是匆匆定了下来,今后追悔莫及。”
陆之冉垂眼道:“皇上这个说法……也算不无道理。”
“这个道理若是祺王爷也能认可,那就天下太平了。”汪云崇拢紧眉头,道:“皇上继位六年,一直对十二卫颇为用心,但朝中鱼龙混杂,皇上的心腹还不能算多。祺王爷也知道十二卫对皇上的死忠,所以第一步肯定是冲着我们来。所以我们手上的案子必须马上解决,阳灵教的事情,也要尽快理清楚。”
陆之冉抬起头来,道:“既是如此,崇哥为何不直接拿了那个南叠枫交案?免得祺王爷抓我们十二卫的把柄。”
汪云崇耸起眉,深吸了一口气,道:“之冉,十二卫中大家虽然都是兄弟,但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我才会带你来百川山庄,也放心告诉你我的推断。馔瑶馆和九华宫的飞贼一事,案中有案,我想你也已经猜到,这件事牵扯重大,决不可以随便了断。所以,南叠枫就是盗九华宫的飞贼的事,你万不可再对第二人言及。”
陆之冉看着汪云崇眼中严肃神色,“嗯”地了应一声,抿唇点了点头。
汪云崇续道:“再者,南叠枫武功奇高,叶剪繁又不知中了什么蛊,一门心思想让他接任庄主,眼下要动他,叶剪繁必然会出面干涉,我们好不容易才与百川山庄结交,此时要再弄僵只怕今后极难挽回。而且,你有没有注意到,当时叶剪繁宣布要南叠枫接任时,众人都是一惊,只有呼延啸和任无禾面不改色。任无禾与叶剪繁是十余年至交,倒是可以解释,但呼延啸也并不惊异,却实在值得怀疑。呼延家缺席论武大典二十年,这次偏偏又来了,打的主意,恐怕也与龙箫脱不了干系。”
陆之冉点了点头,道:“是,之冉记下了。”
汪云崇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月色,回头在陆之冉腰上轻拍几下,道:“时候不早了,你快去快回,路上多提防。”
陆之冉会了意,轻巧地自汪云崇腿上站起来,整理好里外衣衫,系紧腰间束带,轻轻打开房门,回头道:“崇哥也小心。”汪云崇略略点了下头,但见陆之冉身形一晃,早已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