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几个人?”南叠问道。
“就……汪大人一个人。”芩娘想了想,答道。
“前日芩娘不是已经告知汪大人,扬心这几日不陪客人么?”南叠枫收敛了微笑,沉下脸来。
见南叠枫脸上没了和悦笑意,芩娘更是没了主意,慌慌道:“南公子误会,芩娘前日与汪大人说得再明白不过。谁知今日一早方刚准备开张,汪大人便来了,在芩娘柜前拍了一沓银票……不,不是银票的问题,芩娘与南公子毕竟有约在先,哎,是……”
水扬心横了南叠枫一眼,向芩娘道:“芩娘慢说,南公子不会介意。”
南叠枫经前日与汪云崇在皇宫内一斗,除对汪云崇功夫之好大为讶异外,对此人实在没什么好感,被水扬心一白,抱着手悻悻地听芩娘往下说。
“哎,就是,汪大人说今日不论如何都要听你一曲,不然便坐到闭馆。”芩娘叹了口气,“汪大人好酒,城中几个闻名的青楼他也是常客,可谁知他最近却好上乐馆?这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汪大人是十二卫总领,朝中一等重臣,地位非凡,不是我们这些小小生意人惹得起的。芩娘不必为难,扬心下去看看便是。”
芩娘大喜:“那我先下去招呼。”说罢立刻溜了出去,根本不敢回头看南叠枫是什么脸色。
看着芩娘下楼背影,水扬心蹙眉道:“汪云崇突然来悠莲馆,难道我们露了什么破绽?”
“不会,”南叠枫摇头道,“如果他只有一个人,未必是冲着我们来。况且若真有破绽,直接来拿人就是,何必绕一大圈点你的曲子?”
水扬心抿着嘴点头,一边站起身整整衣衫,道:“不错。你在房里等着,我下去探探端倪。”
南叠枫斜着腰看着水扬心姗姗而去,低眉抿了抿嘴,直起身抖抖衣摆,也跟了下去。
两人下得楼来,偌大的迎客厅内空空荡荡,仅靠东窗的一张宽大楠木桌旁坐了一个人。此人剑眉朗目,过分英俊的脸上挂满桀骜,着一身墨青色长袍,腰间的金绣黑绸上坠了一块精雕碧玉,碧玉上流苏滑润斑斓,一看便知官位显赫。
他所坐的位子正是一进门便能看见的地方,芩娘在一旁丝毫不敢怠慢地斟茶,偶有几个想来听曲的商贾少爷,刚踏进门,对上那双凌厉的眸子,触到屋内迫人的气势,颤抖地道了一句:“汪……汪大人……”就赶紧溜了。
芩娘见生意反正做不成,干脆把门也掩了。
水扬心未与汪云崇真正对上过,头一遭遇见这等气势的人,也略略一惊,缓了缓神,才开口道:“扬心来的迟了,让汪大人久候。”将汪云崇视线成功吸引来之后,浅笑着微微一福。
汪云崇嘴角一勾,心中赞了句:“好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目光在水扬心身上浅浅一滞,最后落在了跟在水扬心身后的南叠枫身上。
汪云崇陡峭的俊眉一耸,眼神一亮。
京城不同于乡野僻城,烟柳缭乱,男风广为盛行。但是男色这东西也只有权贵富商才消遣得起,平民少有这个财力尝试。不过,对于他十二卫总领而言,却倒也算是日常消遣之一,因此看到秀俊的男子,也不免心神流连一番。
水扬心顺着汪云崇的目光看回去,才发现南叠枫竟然不听话地跟了下来。
南叠枫拒绝迎接汪云崇打量的目光,自然地将视线移开,快步越过水扬心,捡了汪云崇面前的一张桌子,背向着汪云崇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一边拿起芩娘她们一早刚换过的热茶,自斟自饮了起来。
这么个样子摆明了是向汪云崇挑衅宣告自己的不满,芩娘心里惴得七上八下,连水扬心也拧起了漂亮的眉心。
汪云崇眉挑的更高了。悠莲馆乃是京城此时最旺的乐馆,水扬心又是悠莲馆里的当家招牌,连董之弦这等不懂音律的盲流都对她赞不绝口,想必是美貌才华都颇有过人之处了,因此见到水扬心其人,汪云崇也不如何惊讶。倒是自南叠枫进入视野开始,汪云崇的目光就几乎一直随着他走。依芩娘所说,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南公子就是连人带曲包下水扬心三天的客人,不过——汪云崇上上下下地将南叠枫背影瞧了个遍——这个南公子纤纤细细白白净净的,倒比水扬心看起来更想让人怜爱。
芩娘见汪云崇盯着南叠枫不放,连忙对水扬心招手:“扬心,别站在那儿,过来坐,问问汪大人想点什么曲子。”
汪云崇仍然看着南叠枫。方才与南叠枫仅一瞬的目光交错让他心里着实惊艳了一把,白如细玉的皮肤上薄唇轻抿,挺直的鼻子线条温润,尤其那双清冽的眸子里烨烨有光,连淡淡撇过一边的神采都像光晕在琉璃上晃动闪耀,侧过脸看去更是精雕一样的完美。
水扬心缓步轻移过去,一边蹙眉也盯着南叠枫背影,不知他打什么主意。
芩娘见水扬心也不发话,只好继续圆场道:“汪大人想听什么曲子?我们扬心弹奏吹唱可是样样擅长,汪大人尽管点便是。”
汪云崇兀自出神。这个人,长这么一张动人心魄的脸已经够招摇的了,偏偏他不知是不知道他汪云崇是何等厉害的人物还是有意跟自己过不去,为了一个乐伶而已,就这么不识趣地跟自己计较上了。
很有意思。汪云崇勾起嘴角,好整以暇地端着茶看南叠枫耍什么花样。
水扬心见他两人僵持,上前两步,在汪云崇对面坐下,展开婀娜笑容,刚要说话,店门被人一推,一个浅青色身影出现在悠莲馆门口,南叠枫擎着茶盏的右手微微一住,有道目光从面前扫过,接着那抹浅青色三晃两晃绕过了他站到汪云崇面前,一手按住汪云崇面前的楠木桌。
南叠枫眉尾微微一挑。
极佳的轻功,极秀气的脸。
“崇哥,东西都备好了,就等崇哥吩咐上路了。”
汪云崇笑笑,拉住他往椅子上按,一边道:“嗯,之冉,辛苦你了,来来来,坐下来一起听两首曲子。”
京中十二卫另各种侠盗飞贼闻之丧胆,不仅仅因为他们的总领是出道仅六年便叱咤江湖声名鹊起的汪云崇,还因汪云崇手下有十二卫四大绝顶高手:两位副领韩承希、董之弦,副领下专司缉捕的薛骏,以及专司查访搜寻的陆之冉。
而现在出现在悠莲馆内,顶着一张秀气脸蛋疾走如风的,自然就是陆之冉了。
陆之冉犹豫了一下,还是就着汪云崇的动作坐了下来,一双眼睛向南叠枫的背影扫过一遍,脸上淡然的表情看不出他一丝情绪。
水扬心弯眼浅笑,倾身袅袅地斟了茶,轻轻往陆之冉面前一推,道:“大人,请用茶。”
十二卫的四大高手不仅所司职务不同,性格也是十分迥异:一副领韩承希精明认真,做事一丝不苟;二副领董之弦与汪云崇最为合拍,酒肉声色爱玩爱闹;薛骏豪爽大方忠肝义胆,办案抓捕骁勇无比;陆之冉则是波澜不惊,永远一副淡漠神情。
而今日一睹陆之冉其人,与传闻相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张秀气面庞上细眉修长,略有些丹凤意味的眼里如有帷幔掩着,秀气的鼻子也是又细又挺,本来颜色就偏淡的薄唇更是有意无意地抿着,整个人看着就像是用轻描勾出来的水墨画,光是看他一眼,再躁的心都能凉下几分。
南叠枫自然也对这种人物有所耳闻,心里反复计较着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悠莲馆吸引到这两位稀客。
汪云崇对上水扬心含笑的眸子,道:“水姑娘曲艺歌技在京中满城闻名,我们二人虽不甚通晓音律,还是慕名前来聆听见识一番。至于什么曲子之类,我二人不算内行,水姑娘但请随意弹奏,我们洗耳恭听便是。”
芩娘连忙附和:“对、对,扬心,就奏一首你最拿手的罢,《月儿高》如何?我去取筝琴来。”
水扬心尚不及开口,忽听南叠枫“呵”地冷哼了一声,芩娘也给这一哼吓得不敢动作。
“不晓音律却要听曲,如何识得好坏?既然汪大人无从挑拣,何必非要来悠莲馆又非要点扬心的曲子呢?”南叠枫一边说着,一边惬意地抿了口茶。
陆之冉目光迅速移过,左手指节一曲——汪云崇的手却马上盖了上去,安抚性地轻轻一拍。
不通音律又非要来悠莲馆寻水扬心的,当然是为求一睹美人芳颜的了——当然这个理由,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这位公子如何称呼?”汪云崇问道。南叠枫微侧过身,赏汪云崇半张俊美侧脸,作揖道:“不敢,敝姓南。”
“哦,南公子。”汪云崇点头,“记得日前芩娘曾提起,南公子也是熟客,若公子不介意,不妨过来同桌共饮,也好一起听曲。”
水扬心眼神示意芩娘赶紧取琴过来,又向南叠枫道:“既然汪大人相邀,公子就不要推却大人好意了。”
南叠枫站了起来,转过身,微笑一拜,道:“在下一介草民,怎配与汪大人同坐共饮?以茶代酒,在下谢过汪大人盛情。”
水扬心不动声色地瞪了南叠枫一眼:你到底要干嘛?!
陆之冉淡淡道:“这位南公子,我们大人好意邀请,你最好不要拒绝。”
汪云崇“呵呵”笑了两声,也站了起来,三两步走到南叠枫跟前,倾身向前,将脸凑到距离南叠枫不到半尺地方,道:“既然南公子不肯过去,那就我过来好了。”灵俊的脸近在咫尺,清遂的眼睛灿如星斗,汪云崇看得有些陶醉,朗目略一眯。
这种眼神南叠枫可是领教过,前天晚上就刚刚吃过一回亏。见汪云崇眼中忽然露出那日晚间在九华宫内一般的精光,瞳孔略略一收。但他武艺奇高,此时与汪云崇又已不再是官贼之别,心里面坦然许多,抬头直视对方双眼,道:“多谢汪大人不嫌。不过,扬心奏曲向来有规矩,来客就算不会弹奏,也起码知晓何为妙曲佳作,不然,无论何人点曲都应的话,岂不是砸了扬心和悠莲馆的招牌?”
水扬心漂亮的眉心拧了又拧,赶紧道:“汪大人,南公子说笑的,汪大人能光临悠莲馆,便是悠莲馆上下的荣幸,扬心高兴都来不及,何来砸招牌一说呢。”
汪云崇将南叠枫整张脸看了个饱,心下惊艳赞叹了无数遍,才慢慢地拉开一段距离,大大方方地坐到南叠枫对面,道:“南公子说得有理。看南公子与水姑娘如此亲密,想必是非常通晓风雅之人了。”
南叠枫挑眉:“汪大人不信?”
汪云崇摊手:“本大人来悠莲馆无非是想听几首曲子怡怡情而已,忽然间给南公子教训了这么多规矩,自然非常不服。南公子的所谓风雅今日若不能叫本大人信服,本大人只好在此坐到闭馆但求水姑娘一曲了。”
“若在下能教大人信服,大人又如何?”
“抬脚便走,绝不犹豫半分。”
“大人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水扬心似乎有些明白南叠枫要做什么,一双妙目瞪得更加厉害了。
“很好,”南叠枫轻轻一笑,走到一边自墙上取下了一支紫竹洞箫,用袖角轻轻拭了拭吹孔,顺了下音色,再向汪云崇和陆之冉各自一揖,道:“两位大人,在下献丑了。”
一个清虚淡远的指震音引入,飘渺绵远的基调缓缓铺开,一抹恬淡的悠远在天地间散漫,怅郁的音律弥漫耳际。幽幽地几个擞音由极慢至微快再复转回缓慢,怅郁缭绕成纠缠在胸口心头,再由纠缠放缓为坦然。
空灵的箫音转滑为打,明明悠远明亮的音色里却分明愈加呜咽,郁郁的气息一丝一丝地蔓延,渐渐地将一切都掩埋在这似怨似叹的愁绪中。不觉中箫声灌洗了全身,心里顿时有种无法诉出的情感要喷薄,却又不知自何处倾发。
呜咽至哽咽,箫声至此嘎然而止。南叠枫松开摁孔的指尖,抬起双睫。
室内寂然无声,每个人都眉间轻锁,仿佛心底存上了积郁一时无处宣泄,但偏偏又被这箫声深深涤荡。
连陆之冉淡泊的神情里都笼上了一丝阴霾,而很快,这种阴霾变作了另一种不可捉摸。
抱着筝琴的芩娘呆在一边,讶异到不可名状——南叠枫的所奏的这支曲子她并不陌生,当日水扬心出来悠莲馆时,就是凭着这一曲教所有的乐伶心服口服的——而南叠枫的吹奏,竟然比水扬心更令人失魂落魄。
水扬心不知为何,幽幽一叹。
“南公子的曲子结束得好生突兀,可算是奏完了?”问话的是陆之冉。
南叠枫微笑道:“大人问得好,这首曲子本来就是缺了下文的。”
“嗯,”陆之冉抬眼直视着南叠枫双眼,慢慢道:“可惜了,可惜了。”
南叠枫巧妙避开他的逼视,转眼去看一边的汪云崇,但见他双手支着下巴,两眼盯着面前的茶盏,蹙着一对浓眉,竟不知想起了什么,完全投入在自己的思索中。
感觉到上方一道视线移来,下意识地抬起头,正与南叠枫的目光对上。南叠枫也没料到到他会突然抬头,兀自愕了一愕;汪云崇更是刚自沉思中回神,脸上神情也是一怔。
四目相对,居然无端地慌了起来。
陆之冉微微抬了抬下颚,依然是一副恬静的样子。
“那个,”汪云崇很快从冥思里恢复,勾起一边嘴角,道:“南公子这一曲真是动人心魄,本大人心服口服。”说着站了起来,展了展衣袍下摆,道:“不知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南叠枫懒得跟他多废闲话,侧过头摆弄起洞箫上的流苏,道:“大人既然觉得这曲子好听,那么……”
真是……美人……啊……
汪云崇不可自制地挑挑眉,看向别处,道:“咳,本大人说到做到。”于是向芩娘与水扬心道:“改日水姑娘若有雅兴,我们再来叨扰。”
水扬心赶紧拉着还沉浸在箫曲中的芩娘起身一衽,道:“汪大人可一定要记得赏脸,让小店也多沾些贵气。”
汪云崇点点头,陆之冉不知何时已跟到汪云崇身边,低声道:“崇哥,马已经备好了,可以上路了么?”
汪云崇“嗯”了一声,抬眼越过芩娘与水扬心——如此精致的脸,那么轻灵的眼睛,却赶了这么个不恰巧的时候碰上,还来不及多看两眼——汪云崇心里遗憾地一叹——算了,机缘太浅,勉强不得。想着还有重任在身耽搁不得,于是向着南叠枫明朗一笑,携着陆之冉出了店门。
转了几个巷角,进了一个不起眼的院落,院中早已备好一棕一白两匹骏马,正闲闲地吃草,陆之冉牵了过来,正要递给汪云崇缰绳,忽然奇怪道:“崇哥?有什么不对么?”
汪云崇呵呵笑了:“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这是怎么了?”
陆之冉天生一副恬然神情,波澜不惊,换了别人,根本无法从这张秀气的脸上读出任何情绪,汪云崇却能一眼分别出陆之冉的不对头,了解程度之深,可想而知。
自知自己心里所想瞒不过汪云崇,陆之冉坦白道:“崇哥,那姓南的公子看似不简单,近来京城多事,这样的人是不是都该查一查来头?”
“哼?”汪云崇挑眉,撇了撇嘴。
陆之冉慌忙低头,道:“之冉多嘴了。”汪云崇此次遣开十二卫的围防,自己独守九华宫,都是因为这件案子涉及十六年前禄王的灭门惨案,出于可能涉及朝中其他官员的考虑,这里面越少人知道越好。因此薛骏和陆之冉这一级,虽然在十二卫中官职已经算高,却也不能直接参与到计划中,只能在当晚追捕水扬心时卖卖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