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云崇撑在龙箫长桌上催动内力片刻,四肢立时已能舒展,其间已见那两条黑影齐齐掠了出去,以自己方才与那飞贼的交手,此时已是徒追无用。于是抬头盯着映在窗外灯火婆娑里的龙箫,蹙死了眉。
第三章:缘起古箫
“假的?”水扬心在脑后解束发黑带的手一抖,几乎惊叫出声,夜色深沉人声寥落,窗外风静蝉寂,她这一声惊呼至末虽已有压抑,但在拂晓前的暗默中还是颇显突兀。意识到自己失态,水扬心皱了皱眉心,稳了稳心绪,道,“枫,那殿里漆黑成那般,你莫不是看走眼了?”
南叠枫背对着水扬心,一把扯下遮面黑巾,对着愣神了片刻,忽然厌恶地抛到墙角,一边提起袖角狠劲拭着嘴唇,仿佛忘了刚刚说了句怎样要命的话出口,而水扬心的话更是半点没进耳朵,心情糟糕之极。
水扬心探头看着南叠枫一连串奇异行为,秀眉捏得更紧了,轻吼道:“南叠枫!”
南叠枫转回身子来,拉过椅子坐下,自己斟了杯冷茶,一对好看的弯眉丝毫不输水扬心,而现在眉间的纠结也不输于水扬心,长睫低垂着挡着眸光,闷闷道:“你方才问什么?”
水扬心坐上精绸软塌,心中自然明白如南叠枫这般内家高手,纵使是全然黑夜之中也可辨物分明,看走眼是断然不可能之事,于是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解着袖上盘扣道:“汪云崇果然精明,竟会独自把守九华宫,难不成他连我们要盗龙箫也料到了?”
“不错。”冷茶下肚,深秋微寒凉意已颇深,南叠枫深吸几口气,浑噩清醒了不少。
“什么?”水扬心花容失色。
“不过是歪打正着的料到,”南叠枫抬起眼来,四只明眸对视了半晌,南叠枫薄唇一扁,叹道,“你的谋算倒是没出差池,但你可知你信手拿走的那十一件宝贝中,刚好有庚泰十六年禄王府被全家灭门后的四件遗物?”
水扬心讶得应不出声,一双杏眼不可置信地频频眨着。
“你不信,”南叠枫也解开袖口盘扣,“我也不信,事情怎么会如此之巧,也许庚泰十六年禄王案中有些隐情也未可知。对了,龙箫的事看来不简单,今夜潜入皇宫的不只我们两个。”
水扬心脸上再次变色:“还有第三个人?”
“嗯,在你来之前我偶然在窗口瞥见的,应该也是冲着九华宫来的,而且武功实在不弱。”南叠枫一边说,一边松开袖口揉着方才被汪云崇快要握断的手腕:“这个人不知是什么来头,咱们最近行事要多加小心。好在东西已经到手,龙箫又是假的,皇宫倒是没必要再摸进去了。”
两只皓腕上握痕猩红触目惊心,水扬心再次耸起了眉,目光毫不客气地在那几条霸道的猩痕上扫来扫去,南叠枫给她看得极不自在,背过身去继续疼怜自己惨遭暴虐的手腕。
水扬心望见南叠枫不言不语不甘不愿神采,猛然忆起了方才九华宫中所见荒唐情形——不会罢不会罢,难不成汪云崇将南叠枫认成自己了?
“嗬嗬嗬嗬……”不可自制地轻笑出声,南叠枫那么顽劣嚣张的人,可想而知被错当成女子被人压在身下后此时心里该是如何的不是滋味。水扬心龙箫未得手的失落一扫而空,捂着嘴克制了半天,直到南叠枫眼露凶光地转了过来才强忍住笑意道:“话说回来,汪……咳,汪云崇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降住你?”
“茶菱香。”南叠枫没好气地斜了水扬心一眼,“汪云崇可是下了大功夫要逮你这个飞贼。”
“茶菱香?”水扬心挑了挑眉,绝迹江湖数十年的茶菱香也没勾起她过多的讶异,倒是上上下下饶有兴味地看着南叠枫,全然没有将话题拐回正道的意思。
那么峭瘦的身子,连腰都堪比女子的纤缠,灵致过分的脸嵌一对缭乱死人的星眸,光净皙白的皮肤如绸似缎。
水扬心有些恍神,眼前没来由地掠过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南叠枫舒软的肌肤在自己颈间的触觉若隐若现,一时间呆了一呆。
“汪云崇果然不可小觑,”南叠枫忆起两人交手情景,抬起手不自觉地又去擦拭嘴唇,一边道,“他的武功路数可谓惊人犷悍,内力收吐自如不说,隔空借力也能随性而发,就算我不散失内力,恐怕也正好与他克上,胜负不晓,师父当年……”说话间瞥到水扬心,见她望自己眼中似别带深意,意识到手上动作,慌慌忙扯下手,抿了抿嘴,问道:“怎……怎么了?”
“嗯?”云端挑起一边眉毛,“这是什么话?朕戒禁森严的皇宫竟然由得一个飞贼进来出去,像什么话?且不论龙箫是真是假,就是九华宫顶上的一片瓦不见了,十二卫都得给朕找出来!”
汪云崇撇嘴,云端的一番不正经的责骂虽没唤起他半点悔意,却勾起那晚与那窃贼在九华宫内缠斗的情景来——轻巧得过分的功夫,出人意料的招式,流水般的星眸和微凉的肌肤……深冬的季节里,汪云崇抖了抖衣襟,没来由地烦闷燥热起来。
云端歪着头看着自家爱卿,见他一副愁眉模样,也知他入十二卫以来还一直没失过手,眼下这口气可是一直不顺。于是道:“话说回来,爱卿也不必太过自责,所谓天外有天,这个贼若不是有些来头,也不会与禄王一事有关了。”
“皇上,”汪云崇忽然道,“既然龙箫与其余四件被盗走的东西一并都为禄王遗物,难道龙箫从自禄王府搬进九华宫时就是假的?”
云端轻轻点了点头,道:“记得先皇曾说禄王好乐,也善集藏古奇,因而此箫为皇叔挚爱。禄王一案发生在庚泰十六年,那年朕也只有四岁,自朕记事起似乎这支龙箫就摆在九华宫内了。先皇与禄皇叔感情极深,灭门案发生后苦追数年凶手不得,之间还冤错过不少人。至于这支龙箫是假,原本对此事朕也只是猜测,不过得到江南线报之后,稍微更确定了些而已。”
“如此一来……”汪云崇脑中飞快闪过昨夜与南叠枫缠斗情形,自语道,“就不难解释当时她为何会有那一停了。”
“嗯?”云端不解汪云崇话中所指。
“皇上,”汪云崇抬眼道,“昨夜臣与那飞贼交手时,忌惮她可能知晓禄王一案内情,出手颇留余地,不过这贼武功奇高,曾有一隙给她占了先机有了夺走龙箫的机会,可她却突然收住了手,转而来对付微臣。”
“嗯……这个飞贼也看出来龙箫是假的了。”云端敲着桌子的动作越来越缓,眉头也越拢越紧,“可是到底假在哪里?且不说朕寝宫里的那只华古端雅、素然浑重的古朴之风已然乱真,一支古箫而已,能有些什么用处?”
汪云崇点头道:“这么看来,毫无疑问这个贼与禄王一案定有关联。这只赝品龙箫的做工已臻完美,就算是行家恐怕也很难看出破绽,而她只是瞄过一眼便可确定真假,对龙箫的了解程度可见一斑。”说着拿着金漆折子重又翻了起来,一边道,“禄王遗物一共五件,现下有四件已经给窃了去,这龙箫又是个赝品,如果这三个飞贼的风声够灵敏,下月初四的论武大典应该也会现身百川山庄才是。”
再抬头时,正好与云端的视线碰上,他老人家不知何时从宽软的龙椅上起了来,一本正经地站在汪云崇对面,嘴角挂着和煦的微笑,一脸的嘉许期待。
完了完了,一句话正中下怀,不会是让我上百川山庄去打架罢?
汪云崇立时拉苦了脸,道:“皇上……先帝可是再三叮咛过要与百川山庄两相安稳。”
云端皱起了脸,为难道:“这可如何是好,先帝临终前也反复交代过一定要将禄王一案彻查到底。”
汪云崇刚要辩解,却见云端一张放大数倍的俊脸摆到面前:“不论是禄皇叔十四年前的案子还是连闹四日馔瑶馆的飞贼,龙箫都是至关重要的线索。再者,百川山庄历来讲求以武为尊,拔得头筹者即可得到奇珍,朕又不是让你去偷去抢,光明正大地去论武而已。”
汪云崇再欲插话,云端又摆手打断他道:“先帝的叮嘱是没有错,不过朕也没有要跟百川山庄结梁子的意思,朕遣出鼎鼎大名的十二卫总领去参会,就是有意结交。我朝建立这许多年来还未与百川山庄正式交好,爱卿何不开此先河,日后史书上也是出彩一笔。”
“皇上?”汪云崇正色起来,从红木椅上站起,道:“皇上真要与百川山庄结交?”
“呵,”云端背过身,慢慢走回他的龙案面前,摊开镶金卷轴,提着笔不落,一边抬眼看着汪云崇,道:“汪大人难道不想跟叶剪繁这号一等一的江湖人物会上一会?朕相信叶剪繁心中对汪大人也定好奇得很。”
汪云崇凝眉不语。
云端会意一笑,俯身运笔疾书起来:“我朝自建朝至今,舆图广袤海内祥和,于是先祖们便也略去百川山庄这一所谓江湖草莽之流不计。但百十年来百川山庄的力量可是日渐蓬勃,市井小民是人心,江湖绿林也是人心,缺一个,江山永远都不会稳。崇,先帝再之前,朝中未设十二卫,更未曾出过你这样的俊才,是以时机未到。如今,江湖上论名声,叶剪繁也许还不及你传奇。”落笔一收,笔锋在最后一竖之中悄然藏去,一手勾过玉玺盖下,将金卷递给汪云崇,道:“这个飞贼倒真是帮了朕一把,时不我待,去帮朕漂亮地赢一仗!”
“枫!”冬日的暖阳还来不及洒满整间屋子,水扬心鹅黄色的身影先闪了进来,一把将南叠枫从床上提了起来:“枫,龙箫在百川山庄!”
“呃?”猛然被惊醒,前襟给又水扬心拎在手里来回晃着,南叠枫一阵阵云里雾里,突然间脑中将水扬心的话过了一遍,吃惊道:“什么?”
“枫!”冬日的暖阳还来不及洒满整间屋子,水扬心鹅黄色的身影先闪了进来,一把将南叠枫从床上提了起来:“枫,龙箫在百川山庄!”
“呃?”猛然被惊醒,前襟给又水扬心拎在手里来回晃着,南叠枫一阵阵云里雾里,突然间脑中将水扬心的话过了一遍,吃惊道:“什么?”
“江南来的消息,下月初四百川山庄论武大典悬赏的奇珍是支古箫。既然九华宫内的是赝品,那么百川山庄的这支便很可能是真的龙箫。”水扬心坐在床头一脸的郑重神情,一对柳眉蹙得死紧。
“早有听说百川山庄内珍奇古董的藏量已不下皇宫,若是说龙箫会在百川山庄内,也真顺理成章。”南叠枫拧了拧眉心,道。
“所以,”水扬心倏地扭过头来,两只纤手握住南叠枫双肩,道:“枫,你走一趟百川山庄,若龙箫真在那里,利利索索把它拿回来!”
南叠枫撇撇嘴,拍掉水扬心双手,往后一倒,两只手肘撑着身子,道:“下月初四便是论武大典,既然奇珍的消息已经走漏,百川山庄此时一定里外戒守森严不同往昔。”说着一边顺手摘起床边案上的葡萄送进嘴里,含糊地说:“不仅是叶剪繁手下,上剑门一向与百川山庄交情甚好,往往提前半月就赶去声援,这个风口浪尖上,你要我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龙箫偷出来?”
“偷?”水扬心挑眉,“你做贼做上瘾了?谁让你去偷了,你就不会光明正大地去比武,然后把龙箫赢回来么?”
南叠枫一颗葡萄刚递到唇边,听到这话顿了一下,衔着葡萄一口吞了下去,随即从床上翻起来,背向着水扬心穿衣,淡淡道:“我不比。”
“百川山庄与本朝同年建立,百年来一直为江湖人士尊为武学圣地,论武大典更是江湖豪杰论武争雄的盛会,但凡学武之人,无不想亲临一睹。”水扬心看着南叠枫背影,怂恿道。
“我不想。”
“师父武功独步天下,师父生前也总赞你深得其中要领比我要有天赋得多,赢下论武大典虽然不是易事,但于你而言,却也不难。”
“我不要。”
“若不是师父隐退之后百川山庄延行了女子不予参典的规矩,我也不会非求你去不可。”
“我不去。”
水扬心彻底没了耐性,倏地跳起来一跃到南叠枫面前:“南叠枫!我知道师父过世之后你根本无意扬名江湖,但是你这次无论如何得去!”
“师父的武功天下无双,我此番去论武大典上一个展露,必然引起众人生疑,日后你我再无宁日!”南叠枫极力反驳。
“师父在江湖上行走已是三十六年前的事情,当日见过、记得师父功夫的人大多都已不在人世,偶有几个健在的也早已不过问江湖是非。武林中人才辈出,本来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你有什么好怕的?”
“你忘了师父当年为何隐居?那件事牵连有多广你可有想过?纵然当时见识过师父武功的人都已过世,那件事但凡武林中人都想揭晓谜底,更不用说当时死去那两大高手的后代还有阳灵教的人!”
“那件事与龙箫又有何干?师父遗命之中的所指的五件东西,如今只差龙箫一件,若是再落入旁人手中,可就更难了。”
水扬心此话一出,仿佛被人在脑中什么地方一拨,南叠枫微微一愣。
当年陵鹤子与六大高手追杀阳灵教暗主之后,六大高手中三个已死,陵鹤子归隐,其余三个闭口不提当日之事,因他四人在江湖中威望颇高,三十余年来此事一直悬着天下人的好奇心,却也无人敢问。直至两年前这三大高手中的两位先后过世,加上陵鹤子不为人知的死,仅余的一个落叶霜掌呼延家大当家呼延铎尚在人世。奇的是,在那两大高手相继辞世后不久,呼延家传出消息说呼延铎卧病,将当家之位让与其子呼延啸,从此大门不出。
这事与龙箫又有何干?水扬心问得不错。有一个问题他心中早有疑惑,所谓的五件传派圣物既然如此重要,师父陵鹤子本事通天,生前为何不自己动手收集?再者,其余四件圣物都置于馔瑶馆内,水扬心四个晚上飞掠宫墙就轻易得手,为何只有龙箫这么难得,还是假的?
而且,龙箫还牵扯庚泰十六年的禄王案。
一支古箫而已,有什么大文章?难道还真与当年阳灵教暗主一事有关?
水扬心见南叠枫目光流转遂目频闪,清秀的眉毛微微蹙起,显然是想起什么重要事情,不好立时打断,待他想了一阵,才道:“枫?你是不是想到什么……”话未问完,两人同时一屏息,走廊内芩娘玲玲的脚步伴着有些着急的声音闯入室来:“扬心?扬心你可醒了么?”一边唤一边便去敲水扬心房门。
“芩娘何事?我在南公子房内。”水扬心一边高声回应芩娘,一边拉过南叠枫双双坐到床榻上。
芩娘反应过来,转到南叠枫门口,轻轻扣了几下门,得了水扬心应允推了进去,暧昧地冲他二人笑笑,道:“扬心今日起的还真早,希望芩娘没有打搅了南公子。”
南叠枫还以迷人一笑。
“芩娘这么早来找扬心,不知有什么事?”水扬心轻挽住南叠枫左手,挑眉。
芩娘为难地看了两人一眼,扁了扁嘴,脸上难掩为难之色:“汪大人来了。”
南叠枫与水扬心都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