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脸更红了,道:“刚才芩娘来吩咐,说南公子是姐姐的贵客,清茶颇显怠慢,芩娘说她藏了几坛十八年的女儿红,开来请南公子不吝一赏。而且,顺便……”话到此处,未经人事的月儿想起芩娘刚才的一番交待,脸更是烧红到颈根,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女儿红……酒呵。
南叠枫呆了一呆,眼里星光尽散,抿住薄唇,屋内空气不知何时凝重了起来,饶是月儿简粹单纯,却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抬起俏亮的眼睛望向水扬心,目光里全是疑问:哪里不对么?
哪道水扬心一向柔媚的眼里也有些涣散的味道,盯着那酒半晌回不过神来。
月儿何时见过水扬心如此神态,一时慌了起来。想水扬心过惯烟尘生活,好酒量自是少不了的,风月见得多了,只要稍用些心对品酒之道便会逐渐自成一格,想当初水扬心刚来悠莲馆调教伶人时,一番论酒阔谈听得是人人乍舌赞慕,今日良辰美景故人重逢,有十八年的女儿红在手,怎么想都该是锦上添花的妙事,可依面前这二人的神情,这酒仿佛是苦口药浆般令人犯愁。
“姐姐……月儿……”踌躇半天,月儿终于怯怯地道了一声。
水扬心牵牵嘴角,摆手道:“把这酒……端回去罢。与芩娘说谢谢她的好意,”望一眼南叠枫,道,“南公子……不喝酒的。”
月儿恍然,慌忙去收那杯瓶,心里直怪自己和芩娘自作聪明擅揣水扬心心思。
水扬心一直看着月儿端走了酒,退出了厢房,目光这才移回南叠枫身上,轻叹一口气。
有些事,果然还是无法一时释怀的。
比如三年前陵鹤子的死,比如陵鹤子死后那个让他们一个隐入茶坊一个隐入乐馆的乱夜。
自春秋末年始,世间便流传登州仙派之说。所谓仙派倒不是钻循道家仙术求得化仙入境,而是由于登州为人间仙境所在,加之武功玄秘难测,后人心怀敬畏这么叫的。创派高人面海养心、独立于乱世之外,收弟子更是讲究巧缘、顺循自然。仙派传人自幼时起,必练三年强身基础;而后三年常住于海边,日坐夜立各两个时辰,每日闻潮听汐,修的是内功和气韵;再三年于深山,仍是日坐夜立各两个时辰,自此师父才始教授拳脚掌指招数和兵器招法;三年过后再三年游历各地增广见闻汇集天下灵气。这其间不断锤炼修养武功,十二年到后自是不可估量。后来战国时期群雄割据烽烟四起,仙派弟子自乱世中现身,本想扶持一国救天下苍生于战火之中,谁料每人所想各不相同,加之个个均是心高气傲,分歧巨大之下竟然各自投奔各为其主,反使乱世更加惊心动魄了些,仙派从此落入凡尘。
再传说,那一辈中唯一的女弟子却未参入乱世战火,而是回到登州面海而居。为了不重蹈师门垮散覆辙,仅纳了一名弟子入门,而后这个习惯渐成门规,代代仅此独一传人,而且,尽数是女子。
也许是传说过于失真,也许是天地实利未到,后来百十多年来仙派绝迹于江湖,在偶尔茶余的谈资里也成了缥缈的久远神化,直到二十五年前横空出了个陵鹤子,才让人隐隐约约地惦记起了那两个字。
倘若翻起这二十五年的史册、各处地方志,只要有江湖二字出现的地方,定会有陵鹤子三字相形于左右:庚泰五年初露锋芒便在荆州救得落叶霜掌呼延家免遭阳灵教血洗灭门;庚泰十二年齐云山顶六大剑派争雄,她一人一剑连败五派高手,最后在二十招内跟上剑门掌门堪平;庚泰十九年百川山庄论武大典生生为她开了日后准允女子参典的通例;庚泰二十四年……直到庚泰三十年与六大高手追击阳灵教暗主,一场血战后江湖的汹涛以三件事暂时平定了下来:阳灵教暗主被灭,却直到他死其真面目都未公之于天下;六大高手中折了三个,另三个不约而同闭口不提当日之事;陵鹤子就此隐匿山林绝迹于江湖。
鸿渐于陵谷,拂手而去忘江湖。陵鹤子是忘记了江湖,但是江湖却从未忘记过她。
于是便有了三年前陵鹤子在武夷山青竹小居里离奇的死。
任何人都不会相信陵鹤子就这么死了,更何况身为陵鹤子弟子的南叠枫和水扬心。可是陵鹤子确实是死了,左胸口一道致命入心的伤口,脉上冰凉的寂静,神色安详。
屋内打破了几个茶盏,翻了几个药瓶,剑口干脆怪异,不是陵鹤子自己的手法。
有人,以一招一剑,杀了天下第一高手。
可是陵鹤子竟然留了遗书,卷在脱了剑的剑鞘里,白纸黑字地不让南叠枫和水扬心泄露自己的死讯,追究凶手更是不许。
南水二人悲痛不已,却怎奈陵鹤子传奇一世,即便是死,也像是未卜先知一般,早就料好了自己的后事,然后死成个千古谜团。
不追究凶手、不泄露死讯,陵鹤子想要的,不过是不想让难得平静却又随时弹指即崩的江湖细弦,在自己的手中挣断。
含恨无法复仇,忧愤无处宣泄,只好求助于酒。
但是,俩人似乎忘了,酒不仅可以忘忧,也可以乱性。或许,只有南叠枫忘了。
从青竹隙缝里钻入的月光清冽,室内一地的衣履坛盅狼藉,呛浓的酒气遮过了青竹的馨香,混乱的喘息盖过了山间的蝉鸣。
纠缠恍惚中南叠枫听到了一句话:“枫,我喜欢你。”
全身似痉挛般僵住,南叠枫满心满脑的酒气瞬间消散,然后清醒地发现,自己半褪了衣衫伏在香肩已全露的水扬心身上,满屋撩人的酒气。
水扬心不拒不迎,不知是醒是醉的眼睛微睁,等着南叠枫的答案。
南叠枫抽身而起,想着自己居然借着酒醉差点对水扬心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情,悔得不想活了,一掌便拍向自己左心,蓦地里水扬心皓臂一伸,已拿住了他手腕,未及南叠枫反应便制了他三处大穴,道:“你喝得太多了,枫。”漫不经心地穿衣起身,再侧过脸道:“师父就这么去了,难道这么快你也想抛下我不管么?”南叠枫默然,平素的伶俐精明被恼悔抹得一干二净,接不上一句话。水扬心幽幽叹了一口,道:“枫,虽然继承之事与你无关,但总归你是师哥,师父交待的事情,帮我,好么?”
于是武夷山一别,就是三年;于是武夷山脚从此多了一家闻名天下的品茗佳处长清居,于是京城的暖调艳曲里多了水扬心这个响当当的名字。
分开的三年间,两人一南一北地搜寻陵鹤子交待他们要找回来的仙派百年遗物。南叠枫接来送往地经营茶坊,不时周游采取江南名茶一边广纳消息再告之水扬心;水扬心一路北上直达到了京城,终于落了脚,周密地计划起来。
三年间谁都不愿去想的事又浮了出来,从头至尾飞速轮转了一遍后,月儿怯怯地又来敲门。这次总算是送对了茶,却见房内仍是打不破的凝重,不敢多逗留匆匆退了出去。
水扬心苦笑,南叠枫收起戾气做了三年的茶坊老板,虽然两人都闭口不提当日之事见面笑逐依旧,但心里与自己的这层隔阂,怕是再难解开了。
拈起描花小盏,往南叠枫面前一送,道:“虽然这茶未必及得上长清居一丝半毫,不过既然花了大价钱遣走京城里那些达官显贵包了扬心三日的曲子,何必愁眉苦脸呢,南老板?”
南叠枫勉强回过了神:“方才芩娘关门时闯进来的那个人,就是……”
“汪云崇。”水扬心斟茶,并不抬头。
“十二卫组建不过三朝,总领却换了七八个,”南叠枫将小盏搁到眼前,幽目盯着淡黄色的茶汤,道,“汪云崇长荣元年入十二卫,五年间就当上了十二卫总领,传闻说被他勾进缉捕名册的,无一例外地都已经蹲在琅口大牢了。”
水扬心一挑嘴角:“难道你也担心蹲进琅口大牢?”
南叠枫星目微眯回报以微笑,淡色的薄唇浅抿一口茶,再抬眼道:“急急将我从武夷找来,不知是谁更担心呢?”
水扬心脸色终于挂了下来,“啪”得拍了一下桌子,瞪眼道:“我在京城才住下不到半年,汪云崇手上过去的大案便结了七八件,确是个难对付的角色,轻敌可是会吃大亏!”
南叠枫细细饮尽盏中原就不多的茶汁,又自顾自地重斟了满,轻叹道:“皇城十二帝家卫,人间英豪一朝汇。扬心,你真把十二卫全当饭桶耍,这个敌早就轻了。汪云崇任你玩到现在,若是还没设下天罗地网让你钻,他就是到七老八十,都做不上总领的。”
水扬心簇起细眉,眼中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宫中连续四天被盗,外面传得神也似的十二卫精英却连这个贼的袖子都没碰到,副领韩承希还中了一掌,若不是汪云崇或许还有些能耐,皇院高墙上怕是天天都有刺客飞来跃往了。”
“啧啧,”南叠枫修长的手指一抹嘴角,挑笑道,“听你这话,真不知是该叹赞师父武功的天下独步呢,还是该抱憾我朝栋梁乏陈呢?”
水扬心继续赏他白眼。
“话说回来,”南叠枫放下茶盏抱着手坐了个直,笑容敛了几分,“汪云崇以往可曾点过你的曲子?”
“十二卫的这些人爱的都是烟柳花巷,这种清雅慢吞吞的地方哪会觉得过瘾。倒是董之弦来过一两回。”说罢侧头睨着南叠枫,“你若是担心他已识破我,且放下心来,我是蛛丝马迹都未留下。除了这四件,我还信手拿了不同分馆里的十一件宝贝,估计汪云崇此时正想破脑袋呢。”
南叠枫摆手道:“你的周密我不担心,况且汪云崇若是真的识破你,断不会等到正午过后才寻过来,白白浪费了时机,更不会在知道你被人包下三日的曲子后还这么放心地离开。”说着抬起星目似笑非笑地瞄了水扬心一眼。
水扬心中一凛,听南叠枫续道:“世人皆知汪云崇办案与平素花天酒地判若两人,他这样的人,做起正事来一定心无旁骛,更不会在依然焦头烂额的时候来乐馆里消遣。他会突然出现在悠莲馆里,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已经寻到了捉你归案的法子而且把握十足,于是乐得清闲出来舒展手脚准备今晚一举了事,可是无奈今晚办的案子甚是棘手你这个飞贼的武功又太高,他不得不保持脑子清醒更不能泄了元气,所以酒馆不能去青楼也不能去。这个时候正好董之弦知道你曲子的好处,大荐特荐之下就把汪云崇给哄来了。”
水扬心认认真真地听完了,突然叹了口气,道:“所以啊,不然寻你来作甚?”
南叠枫放下茶盏,双手叠在面前撑着下颌,淡润的薄唇轻翘,眼角流露出几丝收敛已久的兴奋,道:“龙箫乃我派圣物,师父生前也一直反复念叨。扬心,今夜我们便见识见识汪云崇的能耐。”
第二章:错戏佳人
丑时。
四更的第一声锣响刚下,城中一条幽塞的小巷内划过两道黑色身影,匿在四更天最沉的夜色里,交错轻掠起伏地飞速移动,若暗夜里的两道疾风。
两道黑影踩着丑时的锣声一路疾走,仿佛要跟这锣声一较高低一般,迅速地穿过几道街口,在最后一鼓敲更的锣声停止的时候,一左一右稳稳地落在了宫城西墙的拐角。
右首那人伸出一手指了指正北方向隐隐可见的九华宫那高过别他任何一处大殿的瓦檐,又伸回手指了指正南方向瓦顶琉璃泛光的馔瑶馆,但听一记若啸风掠过的厉声,两条人影已消失在宫墙那头。
南叠枫自墙头翩翩落下,脚尖方触地面便即一点一旋,飞身跃进了距这西墙最为挨近的偏殿。翻墙着地跃起再入偏殿,两起两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此时殿外侍卫半盏茶一外巡,刚好自南叠枫掠过之后走出。
南叠枫对着巡过去的侍卫背影幽幽一挑嘴角,闲闲倚着廊柱等着那些侍卫走远,淡朦的月色下蒙到鼻尖的黑布掩去了他清冽的笑意。
待得渐渐听闻不到空旷的踏步声,南叠枫抬起星目望了一眼偏殿的外檐,再垂下睫来,下一瞬便已长身立到了檐顶。月影婆娑人影寥疏,南叠枫轻腾轻落,修长的身影在几座殿堂的瓦顶上数个翻跃,暗夜无风中连衣袂都不曾带动一响。万籁俱寂,四更的天最沉入眠也最深,偶有几队打着灯笼鱼贯而过的侍卫也都忍不住呵欠连天,压根儿没有留意到在他们头顶飞来旋去的南叠枫。
况且这几日真正该担心的主,这时都已在馔瑶馆外死守着。
果不其然,黑夜中南边一抹红光亮起,馔瑶馆随即通明成一片,静谧中隐隐可以听出追逐缠斗的声响,声不大,但足以让殿下的几个侍卫冒一身冷汗,于是互望一眼,很快也急急赶去支援。
南叠枫斜坐在九华宫的檐顶,一只手懒散地撑着身体,夜风中他轻轻地歪了歪脖子,一袭的黑衣跟浓郁的夜色混成一片,仅留出淡悠的眸子和眼周白皙的皮肤在暗夜中格外抢眼。他向馔瑶馆的方向眯了眯眼,眼角又渗出自得的笑意,像只窥巡在狮王领土上的猫。
轻翻下檐顶,还是谨慎地四下探了探,九华宫深处挑着几盏昏暗的暖灯,此时有些的细碎步伐在往返,步履有些欠稳,想是一些宫娥太监听到了外边的声响,惶恐地纷纷往外张望,再有些通报的小吏来报那个已经闹了皇宫四天的贼又现身了。
矮身寻了一处难惹注意的窗口,轻巧地撬去了销,微微掀起一角,腰身一软便溜了进去,再轻轻掩上,蛛丝马迹不留。
顺着墙探进内殿,暖灯依旧暧昧昏暗,助眠的薰香幽幽,加上殿内金丝锦缎的陈设,让南叠枫好一阵暗赞。再深潜入几进厅,灯光渐暗,窗幔上精巧的苏绣都已经看不清了,倒是多了几件披着花缎的横椅几桌,南叠枫压好呼吸,目光徐徐搜去,终于在两扇翠色丝幔后面觅到了一只润得发亮的红木长桌,而上赫然架着的,是一支色泽暗淡的古箫。
箫身上刻出一只翘首游龙,游龙口中含珠,宝珠为浮雕,尽管烛光太过昏黄,尽管年代久远,却隐隐自那箫身之上透出苍茫浑重的大气。
南叠枫看到龙箫眼中一亮,眸中的兴奋尚来不及转移至唇角,眉心却先警觉地蹙了起来。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方才听到殿里那么多细碎的脚步和交头接耳声,为何此时顺着墙走了这么久,连鬼影都未撞见一个?
南叠枫捏紧双拳慢慢靠上一侧墙壁——晚了。
果然,殿内本就不亮堂的灯火忽然齐齐灭去,南叠枫低头闭目,敏锐地感觉到东南首有股霸道的气息在缓缓逼近。
南叠枫睁眼抬首,正欲向东南方望去,忽然殿内一角亮起一盏微弱烛光,正洒在搁置龙箫的那张红木长桌上,映着周遭黄晕晕的一圈。而那长桌的一角上不知何时摆上了一杯淡茶,茶色碧翠,几缕青叶轻浮,似乎还是刚刚沏好,还冒着滚滚的热气。
茶香入鼻,南叠枫可是品茶行家,立时便辨出是早春龙井。
一傲慢男声自空中散出:“闹过四日馔瑶馆,今日又来折腾九华宫,唉唉唉,真是辛苦,本大人怜你一身俊俏功夫,粗粗清茶聊表招待,不知合口味么?”
南叠枫星目一抖,这个声音他不算陌生,今日正午就方刚听过一回,这个人莽莽撞撞地冲到悠莲馆,问了一句:“怎么这么早打烊?”
汪云崇,无疑。
“不说话?”汪云崇续道,“哦,看来是本大人招待不周了。”
南叠枫眉间陡然一紧,他面上遮着黑布挡去了些许空气阻了他识茶味的灵敏,此时细闻之下方觉这茶味中竟有些许异香!
本能地闭气运功,却愈发觉得体内真气不顺,抬眉怒视过去,但见汪云崇慢慢踱到了光晕所照之处,抱着手讪讪地看着南叠枫愤懑的双眸。
“啧啧啧,”汪云崇看得眯起眼来,赞道,“果然是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