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那人却是已经没了生息,邹阳伸手,想要触摸感受那人身上是否还有温度,却被北易拉住,他转头,看向他,他摇头,告诉他不可以。他收回手,不再说话,走了出去。
屋外阳光极好,阳光撒在庭院里,却照不散绝望。
听到声音,邹阳转头,看着北易,眼神疑惑,问道:“你每日都来这里?”
“嗯!”
“那为何不能去城西?”都是天花,又有何区别,他既然裹上布巾穿上衣裳便日日来这里,又如何不能去城西?
“城西不仅是疫病源头,更有毒
物鸩羽!”
“鸩羽!”邹阳大惊,鸩鸟为毒物,它之羽毛剧毒无比。可这世上鸩鸟极少,唯一的一只,养在了揽苍阁,在多年前的那场武林围攻中失了踪迹。而鸩羽也并非只是鸩鸟的羽毛而已,而是加上了其他毒物的剧毒研制而成,见血封喉。只是鸩羽虽为揽苍阁所有,却未曾用于武林人士身上,只因鸩羽是揽苍阁惩治叛徒之物。因此,百年来,一旦入了揽苍阁,便再无一人敢背叛。
而听北易所言,永州城中倒似不止一人中了鸩羽。又是何人,从哪里得了这些鸩羽。
“城西患天花者在两日之内死去不只是因着天花,还因着鸩羽之毒,永州缺水,城内一共有五口井,城内东南西北各一口,另外一口在北家,而这其中也只有城西的水源是清河,源头在城外的岐山上,而城西的水源,便是被污染了的……”
“岐山?”邹阳惊讶,北国地处南方同陈国在岐山相交,“那为何这件事没有上报上去?”
“邹公子可知,如今容王已经起兵?”
“那有如何?”
“内乱未平,若是两国再起战乱,困苦的,还是百姓,”北易看着天空。
“是吗?”邹阳冷哼。只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何时烧了城西?”
“明日寅时,东风。”
邹阳睁大眼睛,他知晓三国时期诸葛亮能观天象,倒是不知,他竟也能如此。
一出翠微居北易便让邹阳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而后拿出火折子,将堆在一起的衣裳全烧了。
“每天都得如此吗?”邹阳问道。
“是的,这衣服不能带回北宅,不然可能会引起传染,我们回去后还得洗个澡,”北易淡淡说道。
“这翠微居的人都只是得了天花的吗?”邹阳回头看了眼这座院子。
“是的!”
“那为什么不治呢?若说城西的人你没有办法,可是他们,你能治吧!”
“你……”北易皱着眉看着他。
“若是想赚名声,你也有了,若是想争天下,得了民心,以北家的势力,怕也并非难事,既然如此,永州城为何还是这般景象,难道你想等这满城的人都死绝了,你再出手吗?”
“你……”北易突然露出一个笑容,说道,“邹兄果然聪明!”他停下脚步,看向邹阳,认真说道:“不知邹兄可愿跟着在下?”
“在下不过是个发死人财的,命贱如草芥,怎担得起,”邹阳婉拒道,若是前世倒也罢了,只是这辈子,他着实是不想参与那些勾心斗角中。
“邹兄却有大将
之才!”
“哦!我却是不知!”邹阳佯做惊讶,他倒是以为自己只知杀人放火,生来便是做强盗的料。
“邹兄……”
“有治世之才者可为君否?有杀人之能者可为将否?”邹阳笑着问道,“有治世之才者多为阶下囚,有杀人之能者,多为……杀手!”邹阳勾出一个邪魅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看着北易,问道:“恭祝北公子莫要成为那阶下之囚!”
说是祝贺的话,由他讲来,却是怎么听怎么不对,北易却是不在意,淡淡一笑,“邹兄既无心,那便罢了!”
回北家时,敛七正在熬药,见到二人回来,略带忧虑问道:“如何?”
“一样,”北易淡淡说道。
邹阳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扇子,问道:“等城西烧了过后,我们便走吧!”
“邹兄……”转头却看见邹阳满脸期待,敛七低下头,淡淡拒绝说道,“邹兄若是想走,便一个人走吧!在下……”
“蠢笨!”邹阳怒骂。
敛七抬头,看向他,露出个笑容,说道:“邹兄骂得是!”
“哼!”邹阳冷哼,甩了扇子,出了厅堂
站在院里,邹阳眯着眼睛,听到声音淡淡说道:“你们的争斗,莫要牵连于他!”
“敛兄是有志之士!”北易笑着说道。
“他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邹阳冷笑道。
“邹兄倒是极在乎敛兄的!”
“哼!”邹阳走了两步,说道,“你莫要忘了!”
“自然!”
第十二章
鸩鸟是在那场大战中消失的,而鸩羽之毒的配方也在奈晟死后便消失了。那么,又是何人,带着鸩羽去了陈国?
邹阳思索着,鸩羽之毒极为霸道,沾之即亡,而那尸体堆积的地方,极易生成瘴气,而那瘴气驱散不得,只能用火烧。
次日凌晨,丑时刚过,邹阳便起了床,梳洗过后,去了大厅,北易同敛七都坐在那里。他走过去坐下,倒了一杯水,往口中灌了进去。喝罢,看着两人看着自己,他笑嘻嘻说道:“人家死囚上断头台前都能吃上一顿好酒菜,我这要去寻死,怎的连喝杯茶你们摆出这幅表情?”
“莫要胡诌!”敛七皱眉,责怪地看着他。
“本就如此,怎的能说我胡诌呢?”
“待哪日回去了,我请你去天香楼吃顿便是!”
“真的!我要吃鱼与熊掌……”邹阳两眼放光,报起了菜名。
……
一行十三人到了城东,距东街数尺,他们便再不肯前进半步。
邹阳转头看向敛七,昏黄的烛火在风中明明灭灭,他的脸在灯光中与记忆中的那张脸渐渐重合,他皱着眉,盯着远处街道,眸中闪烁的,似是担心。他转过头,对上邹阳的眼睛,邹阳勾唇,轻笑说道:“莫要担心,我死不了!”
“风向转了!”北易有些紧张的声音传来。
邹阳看见敛七散着的发被扬起,让他看不清他的脸,一个名字几近脱口而出。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他笑了笑,接过北易递上来的的包袱和火折子,戴上布巾和穿上衣裳,走进了城西。
城西到处可见尸体,其中更有的腐烂已见白骨,看来可怕至极。但邹阳却是毫无所觉,甚至唇角勾起了笑容,这些鲜血勾起了他嗜血的心。
他一直走到东街最深处,从包袱里拿出破布,放在门边,用火折子点燃。然后往回走去,走一段路便停下重复着刚才的动作,直到走出城东,他身后已是一片火海。他停下,微笑着扯去身上的衣裳和和布巾。
火光映在他脸上,在他眼中燃烧。
恍惚中他看到了那年,火光燃烧了整座宅院,埋葬了他的亲人,他的家。
“邹兄!”
邹阳昏倒在地,失去了知觉,敛七惊呼,哪怕是面具也遮盖不住他的恐慌,他冲上前,将那人揽在怀中。北易跟着上前,准备把上他的脉。
敛七的身子微微颤抖,直至今日,他才知晓怀中的人竟是这般瘦,身上没有半两肉。北易看了眼敛七,劝慰说道:“莫要担心……”可是当他的手把上邹阳的脉时,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眼前的人,他竟……没有脉。
看到北易脸上那般神情,敛七心觉不好,急忙问道:“怎了?”
“没……没什么……”北易喃喃说道,抬起头,掩去脸上的惊慌
,“将他带回去吧!”
梦中,邹阳再次过往的事。
梦中,是奈晟邪魅残酷的笑容。
楼清钰的第一个男人是奈晟,那时他十六岁,仇恨就此埋下。
可他却总是笑着,承受着那个男人的残忍与毫不怜惜。而梦中,就是那一场场让楼清钰咬紧牙关才能忍住屈辱泪水的情事。
泪水不停地从他眼角溢出,嘴唇被咬破了,溢出血丝,汗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衣裳。
敛七坐在床边,看着有些着急,却也无可奈何。北易却是说不出邹阳的病情,敛七急得差点就要摸上了邹阳的脉络,却被北易拦住,他看着他,眼神警惕而冰冷,北易顶着那几近要射出冰剑的眼神,勾出一抹不甚成功的笑容说道:“他无事!”
敛七的眼神却是赤裸裸的不信任,他皱着眉说道:“那他这样是怎么回事?”
“他……”北易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他能猜到,这是邹阳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是敛七不能知道的,而这个秘密,能成为一个把柄。
“啊……”邹阳忽然大叫,眉头皱在了一起,痛苦至极。
敛七再无法去管北易能否给他一个满意回答,而是紧紧地抱住了邹阳,低声劝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他的声音轻柔,带着怜惜,可邹阳却是听不见,他沉浸在梦魇里,脱不出身。
“邹阳……邹阳……”敛七第一次唤邹阳的名字。
而梦境却在继续,他还记得他亲手杀死奈晟那天,,那人的脸上仍旧是带着笑容的,鲜血洒在他脸上,让他整个人普通罂粟一般,妖冶惑人,却有一种凄凉的美。
楼清钰觉得自己全身都在颤抖,满脸的眼泪,心脏处叫嚣着疼痛。他哭喊着:“笑,你还笑,都要死了……你还笑……”他蹲下来,无力地抱住膝盖。
“阿钰,过来……”奈晟的声音有些虚弱。
楼清钰抬起头,警惕地盯着他,眼中满是泪水,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看着身上红衣的颜色越来越鲜艳。他缓缓上前,蹲下,倾身上前,抱住他。鲜血染红了他白色的锦袍,黏黏的触感让他有些难受,但他还是抱着眼前性命堪忧的男人。
“阿钰,此生能得你一次流泪,奈晟死而无憾!”他的声音虚弱却坚定。
“疯子!”楼清钰怒骂。
“呵!是疯了,”奈晟转过头,凑上去,想要亲吻楼清钰的脸,却没了力气,于是转向了他的脸颊,“阿钰,从爱上你的一刻起,我便疯了……”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此生,他也再没有机会开口。
楼清钰转头,含泪吻上了他的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爱上的,初时明明都是恨的。他的唇还是温热的,可是他的心脏却已经不再跳动,楼清钰伸出舌头,描摩着他唇的形状,很薄,
却很软。
“我不后悔爱上你,也不后悔杀了你!”
这是楼清钰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决绝而残忍。
而后,楼清钰成为了揽苍阁的新任阁主,那年,他十八岁,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有的,只是仇恨,有的,只是还没有寻找到的敌人。
后面的梦境开始混乱,仿佛是将他十八岁之前所有的经历都放在了一起,在他脑海中,一幕一幕,接连出现。
儿时天之骄子的身份,后来的命比草贱,最后的一个亲人,也离开了自己。失了真心,没了天真,成了另一个奈晟,爱上一个人,死在那人手中。
这些往事让邹阳不停地流泪,明明已经开始淡化的记忆,明明怎么想都想不出细节的往事,在这时,异常清晰,连每个细节都一清二楚。
敛七低声地唤着,想要擦去他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他不知道他究竟是陷入了怎样的梦魇里,这般痛苦。明明总是笑着的人,明明是喜怒无常什么也不在乎的人,到底有怎样的过去,能够让他如此。
“邹阳,邹阳……”他低声唤着,怀中的人仿佛安静了些,他继续唤中,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不似往日的清冷,这是他最真实的声音,也是往日他隐藏起来了的声音。
邹阳便是在这样的声音中渐渐安静,嘴唇也不再紧抿着。敛七看着他还沾着血丝的嘴唇,伸出手指,抚了上去。他的唇很软,也很冰冷,这人仿佛总是如此,敛七还记得,初见他那时已是春末夏初,可这人还穿着春日的锦袍,脖颈处还围着白色的狐绒,衬得他愈发的面白如玉。到了现今,已是盛夏,他却还是穿着春日的锦袍,身体也还是冰冷的。
敛七收回手,将沾了血的手指放到鼻子下方闻了闻,而后全身一震。北易见他那副模样,吓了一跳,想问什么,他却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轻声地唤着邹阳的名字。北易看了无奈,便走了出去。
临出门前北易回头,看到敛七低头吻上了那人的唇,可以看出只是很轻的吻,仿佛怕那人知晓,也仿佛是舍不得弄醒他,可这个吻却持续了很久。北易转过头,看了看外面,阳光正好!
邹阳醒时是第二日的上午,一醒来,便觉得腹中空空。
“吱呀!”
听到开门声,邹阳转头,看见敛七端了粥进来,于是扬起笑容调笑道:“美人儿果然深得本公子的心!本公子决定了,今晚便着你侍寝!”
“哦!邹公子也不怕肾亏!”敛七挑眉。
“你……”邹阳皱眉怒道:“你才肾亏!”
敛七端着碗坐到床边,将粥递给他,而后说道:“你这身子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便倒了地,也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连北兄都查不出来!”
“哦!”邹阳有些心不在焉
,心脏跳动得很快,那是因着紧张。喝完粥,他将碗递给敛七。
“味道如何?”敛七问道。
“极好,敛兄的手艺,可是比之那天香楼的师傅都不差的!”邹阳笑着夸赞道。
敛七却是没有因着他的夸赞露出笑容,反而眉头紧锁,有些失神。邹阳觉得奇怪,看向他,问道:“敛兄,怎了?”
“没什么!”敛七淡淡地笑着,“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出去看一下。”
敛七起身,走了出去,邹阳看着他的背影,眼神灰暗。
如今,是连味觉都失去了吗?
那么下一个,是什么?
第十三章
治疗天花可采用接痘的方法,只是这种方法成功的可能究竟有多少,谁也不知道。毕竟医圣老人家用这种方法救了北易时,他年岁还小,而后来他虽知道了如何做,可却是未曾真正做过。
接痘采用的是牛痘,再接痘之前,要将患病者的衣物等用品全部烧掉。
邹阳和北易一同入的翠微居,其他百姓则在门外等着,看着他们殷切的目光,邹阳微微有些触动。儿时的经历让他变得冷血无情,哪怕后来爱上了那人,他的冷酷,也是未曾变过的,直至后来死了重生,许多事倒是想通了,只是性子里的冷血还是存在的,遇上了悲苦之人,也未曾有过多少同情。今日他却是有了触动的。
许是心情的缘故,这次他的心情不再那么压抑,明明看到的是同样的院子,却也没有上次那般灰暗了。
进入院中,两人走进上次的那间房子里,那人脸上的疱疹已经转化成为脓疱疹,神智也是迷迷糊糊的,连有人进来都毫无所觉。邹阳背起那人,将他转移到前厅躺下,脱掉他的衣裳烧掉,然后由北易为他接痘。